《大雅宝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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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宝旧事-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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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加索回赠给代表团他自己的画册,同时也特别回赠给我爸爸本人一本他的画册。他要我爸爸把名字的中文写法写给他看,然后拿起彩笔在画册的扉页写道:送给张仃,“张仃”两个字他还成心用不同的颜色以中文写成。他笑着说: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写中文。他又用彩笔在同一页,画下了他那著名的吹喇叭带犄角的小鬼。我爸爸非常高兴,展开自己送给他的那幅水墨山水画,对他说:欢迎你来中国做客,中国的艺术你一定会喜欢。他回答说:我年纪大了,虽然我一直希望去中国,就怕到了中国我又要再次否定自己,再决定画起中国画了。说完哈哈大笑。    
    当然,他的话你不可太认真,他就是人生游戏,或者游戏人生。    
    我看到爸爸带回来的照片中,有许多是毕加索和爸爸开玩笑的照片,一会儿是他戴上了卓别林式的胡子,一会儿是给我爸爸戴上了个大鼻子,就连王雪涛先生都像孩子一样,戴上了假胡子,他们仨一起合影。    
    可见,不管是哪儿的艺术家,只要他还在艺术中,那他就还是大孩子。    
    我爸爸的这个故事,一定比我讲的还要丰富百倍,他讲的一定比我风趣。当年他讲自己的童年故事,就迷住了诗人徐迟。徐迟说:太精彩了,你怎么不写啊?爸爸说:我是画画的,陈布文是写东西的。将来让她来写。我说姜先生的许多回忆散文都是浓缩了许多历史典故的珍品,当然人的记忆难免有小小的出入。比如五六年的《万象》创刊号的作者,至少据我所知,张光宇、华君武、叶浅予还有我爸都万幸就没有被打成“右派”,并非像姜先生以为的“仅有曹禺一人得以保全”。    
    那是毛泽东作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报告,北京的文艺界热烈迎接这后来被称之为“文艺界早春天气”的时期。毛泽东的原始讲话,和后来正式发表的文件有许多不同。总之,我爸爸他们都为那篇划时代的文件,兴高采烈,忘乎所以。    
    大概我爸和我干爸都认为,新的时代来临了。    
    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那就意味着过去铁与血的革命时代一去不复返了。那么,艺术家可以开始自己的美梦了,当战士的日子结束了,终于走到实现当年向往革命的初衷了。    
    他们兴致勃勃地聊到深夜,我睡了一觉之后,他们大概酒过八巡了,三个人开始回忆当年延安的难忘日子。他们不是回忆当年的风采,而是回忆一九四三年的抢救运动。我听见他们的声音,他们不知道我醒来了。    
    他们那时候真是被整得够呛,现在以过来人的心情,可以幽那时的恐怖一默。    
    他们哈哈大笑,居然那个年代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情,那时是多么的荒诞。可能他们忘记了北京的一句俏皮话:耗子拉秤砣——大头儿在后头呢!我听干爹朱老丹和我爸我妈,一边喝酒,一边讲这些陈年旧事。讲他自己当时怎么也被关起来了,就在那个时候他就决定了,一定要赶紧向我干妈求婚,要不喜酒还没喝,就不知为什么光荣了。这辈子就太不值了。人们说枪子儿不长眼,况且还不知道从哪儿飞出来的呢。哈哈。在他的笑声中,我又渐渐睡去了……那时候是这么多年他们心情最快乐的年头儿,我爸一高兴就画了一幅彩色漫画《孙悟空跳出老君炉》,他们觉得自己在革命的烈火中,已经磨练够了,如今社会进入理想境界了,应该跳出老君炉,做个真正的自由艺术家了。    
    看来他们还是笑得太早。


第五部分第十九章 大雅宝周边(1)

    好在艾青伯伯对我很和气,见了我就大笑起来,说:哈,你长大了样子还可以嘛。在延安的时候,他说话又幽默又刻薄。我们大雅宝的孩子们本来的活动地点主要在大雅宝一带,偶尔远涉北总布胡同、孝贤碑胡同一带。    
    我去北总布胡同是因为那里有我朋友的家,那就是艾端午家。他爸爸就是和我爸当年在苏州反省院的难友,艾青先生。他当时是一位著名的诗人,爸爸对他的诗非常推崇。    
    我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同班同学王瑞芳的爸爸调到重庆去了。当时,我们俩是学校里的铁哥们儿。我就写了一首诗:    
    我的朋友王瑞芳,    
    告别北京去了嘉陵江。    
    嘉陵江上一片雾,    
    遮住他我眼前路。    
    尽管我们见不到,    
    心中的感情山高水长也挡不住。    
    我在班上一念,立马轰动,大家开玩笑叫我小诗人。我不免就得意洋洋,回家就把这个故事告诉我的父母。    
    等我一本正经把自己的这首“诗”读完以后,妈妈说:孩子,你还不懂什么是诗。我本以为会得到他们的夸奖,没想到就这么当头一棒。    
    爸爸居然在那么忙的时候,有一天,专门找出一个厚厚的本子,那个本子里都是用细细的麻线装订起来的薄薄的淡黄色毛边纸,封面是用浅灰色的细帆布制成的。    
    他告诉我,这是在延安时代,他自己做的笔记本。里面都是他和妈妈自己抄写的最喜欢的诗。他轻轻翻开快成古董的本子,给我找出来艾青的一首诗,轻声读给我听。那诗讲述一位小号兵,每当他在吹响嘹亮的小号的时候,可能声音里融入了淡淡的血丝。当他被子弹射中以后,他倒在地上。可是在他锃亮的号身上,映照出冲锋的战友,和招展的胜利旗帜。    
    我明白了,这才是诗。诗就是另一种童话。    
    他们那个本子里,还有普希金的、希克梅特的诗等等。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好像那时候爸爸又出国了,妈妈就拿出这个本子,轻声读诗给我听。我每次首先点的都是希克梅特的《医生,我的心不在这里》,因为他一个土耳其的诗人,在监狱里写了这样的句子:    
    医生,我的心不在这里,    
    它现在在黄河之滨……    
    我感觉得到他对中国、或者是对真理的爱也笼罩着我,心里涌起阵阵热流,对他的诗,对妈妈的朗诵,百听不厌。    
    艾青伯伯可是长得不太像诗人,可能是因为我妈妈一直挂在我床边的是诗人拜伦像,还有后来看到的诗人雪莱像。我以为诗人都必须长成那样才对,至少也得长成马雅科夫斯基那个样子才能写出诗来。    
    好在艾青伯伯对我很和气,见了我就大笑起来,说:哈,你长大了样子还可以嘛。在延安的时候,他说话又幽默又刻薄。我哥哥小时候又白又胖,他就给他起了“吧啦咋、吧啦咋,煎鸡蛋”的外号。据说那是来自一个俄国话剧里的一句台词。    
    我妈妈把我抱回来的时候,他掀起襁褓看了我一眼,那时我满脸皱纹,他就说:布文啊,你抱回来的不是个儿子,是个爸爸。    
    说得我妈妈哭笑不得。看在他诗写得不错的份儿上,也就算了。    
    艾青也给我送了一个外号——小青蛙。    
    我到北总布胡同他们家,许多时候是跟我爸爸一起先去看艾青伯伯,然后我和艾端午去玩儿,他的姐姐清明也和我一个学校,清明比我高一年,端午比我低一年。那时候圭圭和梅梅还都小呢。    
    有一次我和端午去放风筝,那是我爸爸刚给我买的,很大的一个黑锅底,艾青先生和爸爸(摄于八十年代初)    
    爸爸又特地自己给它加了几笔对比强烈的颜色,所以特别精神。端午以为是我爸爸自己做的风筝,因为所有卖的风筝都没这么好看。我告诉他,这是送给他的,他高兴极了。    
    我们又笑又跑,把风筝放到了云霄。就在最高兴的时候,风筝断线了。我们俩就跟着风筝飞快地跑。结果它老兄不慌不忙地飘进了海军大院,我和端午急着想进去找风筝,结果被站岗的战士坚决地挡住了。端午一看心爱的风筝变成了解放军的战利品,就放声大哭。我当时觉得我有责任,就去和那个战士理论一番,人家根本就不理我。我只好带着哭哭啼啼的端午回家,见到艾青伯伯赶紧汇报了情况。他无所谓的样子,说:算了,没办法。你们玩别的去吧。    
    我本来以为他一定会去帮我们要回来,因为那时候他是大名鼎鼎的诗人,似乎在中央很受重视,如果他去要,战士一定会给他的。可是,他根本不会去的。这时我才知道:诗人也不是万能的。    
    后来,从延安起就和我爸不断搭档的吴劳先生,搬到了小雅宝胡同,我才有时候向那个方向运动。我会经常沿着这条街走,先去看吴大刚和吴小鹿,这就是吴劳先生的两个儿子。在北池子那会儿,他们也住在斗鸡坑。他们都比我小,我就是顺便看他们一眼,然后就直奔禄米仓。    
    禄米仓胡同在后门就是一条康庄大道了,我弟弟大伟的托儿所就在禄米仓的路南。妈妈没时间的时候,我会来这里接弟弟回家。那会儿弟弟就一本正经地看书,老皱着眉头对各种书籍仔细研究一番。他不爱说话,自己搬个小板凳在黄叔叔家的窗下听古典音乐。    
    黄妈妈大为吃惊,问:你听得懂吗?    
    他平静地只说了两个字:好听。    
    她连忙说:进来听吧。    
    他也不客气,就搬着自己的小板凳安放在黄家的角落,自己静静地听。这时候要是有人问他什么问题,他基本就听不见了。就是听见了你的声音了,也疑惑地望着你不明白你说什么。他在音乐里。


第五部分第十九章 大雅宝周边(2)

    黄叔叔哗哗大笑,对我们说:这个孩子像个哲学家似的。黄叔叔家当时的音乐在我们院儿是头份。那些密纹唱片,黑得像古代美女的头发一样——水光油滑。他小心地托起唱片,记得是莫扎特的,轻轻放在唱机上,再把宝石唱针柔和地托到适当的地方,让它静静地软着陆,几乎同时,溢出了优美的提琴声,仿佛直接拉动了你的心弦,大伟屏着呼吸死盯黄叔叔的这套魔术。黄叔叔在换唱片的时候,舒了一口气说:也许你们知道,托尔斯泰说过,音乐就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回忆。    
    大伟似乎此后有了那样一种特权,他任何时候听见黄叔叔家的唱机响了,都可以静静地走进去,听完再静静地走出来。    
    他们托儿所的对门儿,也就是禄米仓的路北,那里是一个解放军的被服厂,每天都有大队的汽车从那里出出进进。    
    我小心避开这些车辆,就窜上了南小街。    
    不知道为什么,我过去的朋友都搬到南小街一带了,我掐指一算还真是不少。禄米仓对面就是干面胡同,往前走不远,就到了东罗圈胡同,从这里可以一直穿到史家胡同。其实我去看兰兰不用这么绕远,他们家就搬到了史家胡同五号,在胡同的东口,我从南小街走可以更近的。    
    因为东罗圈胡同里有一个路西的小红门儿,门上有一小块汉白玉上面镌刻着“凌宅”两个字。这是我爸的老同学、老难友、老朋友凌子风家。我不告诉过你吗,我爸和他是在张恨水办的美术专科学校的同学。当时我爸个子矮,他个子高。俩人互相不认识,但是都知道对方有两把刷子。凌子风当时名字叫凌飞。    
    一天在校门口,两人狭路相逢,都远远地站住了。我爸就大喝一声:    
    凌飞!你画得真不错,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他应声而道:好,我也正想和你交朋友!    
    于是,俩人就“扑通”一声相对而跪,从此成了把兄弟。    
    我每次去他家一定可以看到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都是凌伯伯自己做的。他人大心细,培植的小植物我都不知道他怎么种出来的。指甲盖那么大的小莲花,开在茶杯大的花缸里,深红的莲花旁边还有小小绿玉般的莲叶,那时我就怀疑他是个魔术家。    
    他的大女儿梅子和我姐姐差不多大,小女儿桔子个子很高,比学文学的姐姐活泼多了。小弟弟的名字就接着叫凌飞,他比我小。那时我觉得他淘气得很,被爸爸妈妈惯得不行了。可是后来在巴黎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变得非常稳重,非常成熟的样子。他是巴黎的一个成功的摄影家。    
    从他们家出来往北走到史家胡同,往东一拐,就是兰兰的新家了,他们那个院儿是个正经的几个套院儿。这里是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宿舍,前院儿住着邹雅先生,中院儿住着方菁女士,还有安静叔叔一家。    
    北京四合院——东城区雨儿胡同十三号齐白石故居(李玉祥提供)安静叔叔原来就在东北画报社当摄影记者。我小时候语言有障碍,说不清复杂的事情,就干脆叫他眼镜叔叔。因为他脾气好,我当时就老去找他玩儿。他很喜欢小孩,也很有耐心,老带着我到处去玩儿,也给我照了不少照片。    
    我发现他也住在这个院子里,就喜出望外。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家,对我还是很热情的,每次都要和我聊一会儿,但是我觉得他真是没有时间带我去玩儿了。他的太太小侯也是搞摄影的,那时她主要搞体育摄影。几年不见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安安,小女儿叫静静。    
    安安的身体不好行动不便,成了他们的心病,可是安安自己很平静,很愉快的。我和兰兰也常常和她玩儿,其实我们男孩子本来就不喜欢和这些小孩子玩儿,尤其是和小女孩儿玩就更没兴趣了。安安是个例外。    
    我们要上房够枣,要和隔壁院儿的男孩子打土坷垃战斗。可是如果安安要我们陪她玩儿一会儿,我总会留下来陪她的。和她、静静还有来做客的亚男一起过家家。大概我的童年时代,只有和她们一起安静过。谁让她们的名字就是安安静静呢。    
    如果出了史家胡同东口,不远的马路对面就是竹竿巷,听说后来改名叫方嘉园了。就在竹竿巷一进口不远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走进去第一家就是黄苗子和郁风家。黄苗子先生是个有名的才子,书法家、诗人、画家,他的太太郁风是作家郁达夫的侄女,是个画家。    
    我爸经常和黄伯伯交换书来读,我就是那个跑腿送书的孩子。    
    往院子里走,北屋的主人是王世襄先生家,黄叔叔告诉我们,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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