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夏爸最后还是没舍得花钱，掏出那部老式手机联系上了二姑一家。
那个叫波涛的表叔很热情，问清地点后告诉他们具体的公交线路和小区单元。一家人又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公交，俞夏已经懒得说话了。
“哎哟哟，咱们可有三十多年没见着了！”小区门口，俞夏爸的二姑和俞夏奶奶抱在了一起，两人眼里都有了泪光。
表叔郑波涛是个油光满面的胖子，穿着衬衫西裤。和表哥寒暄过之后，看着俞夏眼前一亮：“这就是我那侄女？这小姑娘长的！”
俞夏有意给他留个好印象，很有眼色地问了个好。
表叔热情地接过俞夏的行李卷：“楼上有空调，快，你婶子在做饭呢。”
一进屋，俞夏一家顿时感受到了空调的凉爽。郑波涛家的经济状况在K市也就是个中等偏下，但装修和摆设在俞夏一家看来已经很不错了。
奶奶和二姑奶奶进卧房说悄悄话去了。俞夏有些拘谨地坐下，不敢东张西望怕丢人，一边竖着耳朵听俞夏爸和表叔聊天。
俞夏的表婶是个圆脸妇女，眉眼间隐约有点小市民的戾气。她显然对乡下亲戚的到来不太乐意，出来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又回厨房忙活去了。
郑波涛几个月前刚和俞夏爸吃过饭，这次主要是问俩孩子的情况。
“闺女十五了，开学初三。”俞夏爸提到闺女就有点骄傲，“刚考了年级第二，带她出来玩玩。”
郑波涛连连点头“真有出息，是该放松放松！这两天就住我这儿，我也好开车带孩子和舅妈转转。”
俞夏爸连连摆手：“这怎么好！你们也四口人呢。”
郑波涛说：“住得下。楼下储藏室里还有张床，正好舅妈带着侄子睡，沙发也能住人，侄女可以和琪琪住一间房。”说着对俞夏看了过来：“你表妹上舞蹈班去了，晚上你就和她住一床！”
俞夏爸没听到厨房传来的摔盆子声，客气两句也就应下了——住宿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饭桌上，俞夏爸和表叔喝了几杯。俞强到底还小，用筷子在饭菜里翻来翻去。俞夏觑见了表婶的脸色，用筷子打了弟弟一下。
表婶咳嗽了一声，问：“跑长途多辛苦，你这一趟能赚多少钱？”
俞夏爸笑容有些尴尬：“老板赚得多，我们也就糊个口，哪有波涛自在，自己当老板。”
郑波涛知道老婆又闹脾气了，马上转移话题：“明天我也休息休息，带你们去看看观光塔、动物园，再去逛逛街，那边是K市最繁华的地方，哥你也给孩子买点东西！”
表婶横了她男人一眼：“就知道烧油钱！”
俞夏一家对表婶的指桑骂槐充耳不闻。郑波涛把侄子哄开心了，又对俞夏说：“侄女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俞夏脱口而出：“我想逛逛K大校园，还有K市外国语学校。”
郑波涛一拍大腿：“瞧瞧侄女这个上进心，嗬嗬！”表婶不以为意道：“外国语不是初中吗！不如去看K大附中，那可是全国重点。”
下午，郑波涛带着表哥去参观自己的店。俞夏浑身是汗，问她二姑奶奶附近有没有澡堂。老太太笑了：“你这孩子，咱家里就能洗。琪琪妈！”
表婶木着脸领俞夏去了浴室：“洗完了把自己头发收拾干净。”
俞夏小声应了，没敢动用浴室里的毛巾和洗涤用品，飞快地冲了个澡。又偷偷扯了几截卫生纸把自己掉的几根头发丝整理干净。
奶奶抱着孙子去楼下睡觉了，二姑奶奶让她去表妹床上休息一会。
表妹琪琪是独生女，床又大又软，房间装饰得活像个公主的香闺。俞夏浑身疲乏，头刚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她做着美梦，直到被一阵刺耳的尖叫声惊醒。
☆、逛街
俞夏顿时给吓醒了，一个抱枕砸在了她的身上。郑琪琪刚从舞蹈班回到家，对家里来了人浑然不知。听到宝贝女儿/孙女的尖叫，琪琪妈和老太太连忙跑了过来，只见琪琪连舞蹈服都没来得及脱，和床上吓呆了的俞夏大眼瞪小眼。
琪琪见她妈来了，生气地说：“谁让她睡在我床上的？”说着把自己的枕头粗暴地从俞夏身后拎了出来，“呀！枕头都湿透了，让我怎么睡啊！”
俞夏慌忙从床上滚下来，喃喃道对不起。琪琪妈没说话，但是难掩脸上的嫌弃，把枕巾扯下来拿走了。
老太太连忙哄孙女：“她是你表姐。”
郑琪琪开学才上初中，比俞夏小两岁，身材纤细，长着一张白净的瓜子脸。她扫了一眼站在一边手足无措的俞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谁知道打哪儿来的穷亲戚。”
俞夏咬了咬嘴唇，转身回客厅坐着去了，卧房里传来老太太轻斥孙女的声音。
她这一觉睡到了天黑。俞夏看了看窗外，远处的高架桥上灯火闪烁，车辆梭行。这时郑波涛和俞夏爸回来了，俞夏忍住眼泪迎上去：“爸，表叔，我想出去走走。”
俞夏爸见女儿表情不对，可表弟在身边又不好多问：“你不认得路啊，别走丢了。”
郑波涛一看琪琪已经回家了，说：“让她妹妹领着——琪琪！”
郑琪琪充耳不闻，抱着IPAD看韩国综艺节目，趴在床上咯咯地笑。俞夏连忙摆手：“不用了叔叔，我就在附近走走，看一看街景。”
郑波涛说：“行，你记住咱们小区名，锦绣蓝庄。”又对俞夏爸说：“这片儿治安不错，不要紧。”
俞夏走出门，深深地吸了一口夏夜的空气，抬头看了看天，把眼泪逼回了肚子里。
摸着裤兜里的两块钱，俞夏走上了街，四处寻找着小卖部之类的地方。然而这条街上都是精致的店铺和餐厅，找不到能打电话的地方。
路上衣着讲究的男男女女忙着赶路，其中不乏与她同龄却打扮精致的姑娘。俞夏想到表妹身上那质地考究的裙子，头一次对自己的土气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
就连她精心挑选的那件衣服，此时都入不得眼了。
街口拐角处有一个报刊亭还亮着灯，里面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生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俞夏礼貌地问：“姐姐您好，这里能打电话吗？”
女生说：“从这个路口下南，自助银行旁边有一排公共电话——你有卡吗？”
俞夏摇摇头。女生见她年纪不大，眼圈还有点发红，笑道：“你没带手机吗？用我的吧。”说着，从精致的小皮包里掏出个肾6，毫无防备地递给了俞夏。
俞夏自打来到K市，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善待，这回真感动得快哭出来了。她道谢接过手机，一下子愣了——没有按键。
她爸至今还在用那种只有电话和短信功能的小灵通。
“我……我不会用……”俞夏把手机放回台子上，都有些羞愤了。
那女生有点惊讶，飞快地把锁屏划开，调到拨号界面：“好了，你进来打吧。”说着把俞夏让进了电话亭，体贴地出去带上了门。
俞夏感激地看她一眼，拨出了那串早已背熟的号码。
嘟……嘟……
电话接通了，一个妇女的声音响起：“您好。”
这是卓逸的妈妈吗？俞夏顿时感觉好像做坏事被捉住，突然就结巴了：“您好……”然后嗯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是卓逸家吗？”
妇女的声音非常客气：“是的，请稍等一下。”
俞夏紧张地等着，她听得到激烈的心跳声从胸腔传来。话筒那边，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你好，是哪位？”
在那一瞬间，俞夏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屛住了。
他的声音……好像含着笑。
俞夏不知不觉就哽咽了，她突然担心自己的心跳能被对面听到，可心情根本无法平复。她说不出话来。
那边的卓逸耐心等待两秒，突然开口：“俞夏？是你吗？”
俞夏点点头，倏然觉得自己在犯傻，颤抖着开了口：“卓逸。”
我是不是紧张得变声了……俞夏懊恼地想。
卓逸说：“我猜就是你，今天刚到吗？”
“嗯，住在亲戚家里……”俞夏被他的笑意传染，心情也不自觉地转晴，“大后天就得回家了。”
“这么快？”卓逸说，“我还想带你多玩几天呢。明天我去找你吧，你一个人来的？”
俞夏没来得及高兴先发了愁，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无法自由行动，只能和她爸以及表叔一家保持一致。
卓逸听出了俞夏的迟疑，体贴道：“上午我得上课，不过下午和晚上都没事。要不你有空了再联系我吧。”
“嗯，我一定去找你。”
她走在回小区的路上。明明和来时是一样的景色，此时竟然都笼罩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幸福感充盈在她的胸膛里。
她长到这么大，头一次感觉到生命的美好。
回到表叔家，俞夏爸和表叔正在客厅坐着聊天，顺带等她。老太太和表婶已经睡了。见俞夏平安回家，郑波涛放了心，让俞夏去琪琪房间睡，俞夏爸就在沙发上凑合两晚上，然后自去休息不提。
俞夏进了表妹的房间，郑琪琪穿着小熊睡衣坐在床上发短信，抬头怒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我拿东西。”俞夏看了看四周，她放在卧房小沙发上的行李不见了。
她在表妹的瞪视下退出房间关了门，看到了被丢在走廊角落的大编织袋。
俞夏抱起编织袋默默地回到了客厅，在另一个沙发上躺了下来，看着窗外五光十色的灯火出神。
窗外有车驶过，车灯在天花板上投射出一道稍纵即逝的光。
父女两人在寂静的客厅里各怀心事，难以入眠。许久，俞夏爸低声说：“明天去逛逛街，给你和你弟买两件新衣服。”
俞夏笑道：“我们俩还得长个儿呢，不划算。你给我妈买件就行了。”她沉默片刻，又开了口：“爸，明天我想去见个朋友。”
“你表叔还要带咱去逛动物园呢。什么朋友？”
俞夏撒了个谎：“以前的同学，转学到这儿来了，现在在K市外国语读书——好久没见了，明天我去学校里找他。”
俞夏爸有意补偿女儿，就答应了：“行，你一个人出门要小心，明天我给你拿点钱。早去早回。”
俞夏得到了许可，安心地闭上眼睡了。不久后，客厅里响起她平稳的呼吸声。
俞夏爸用外套捂住脸，无声地哭了。
第二天上午。郑波涛领着俞夏一家去观光塔转了转，然后逛起了商店。
这里是K市最繁华的步行街之一，大大小小的商铺装潢精美，标签上的数字也很吓人。饶是最心疼孙子的奶奶，也无视了俞强买玩具的要求，半哄半训地把孙子拖走了。
俞夏走得有点累，心不在焉地在路边长椅上坐下，目光不自觉地被对面的一家服装店吸引了。
橱窗的模特身上，是一条白色的大摆连衣裙。
每个像她一样的女孩，也许心底都有那么一个公主梦。而承载着这个梦境的事物，无非就是漂亮的衣服，还有暗自喜欢的男生。
郑波涛热得油光满面，一屁股挨着俞夏坐下，满脸堆笑问：“侄女想买衣服不？”
俞夏不自在地挪开了一丁点距离：“我爸他们呢？”
“陪着强强在商场游乐区里玩呢，我看还得一会儿。”郑波涛把帽子拿下来扇风，看了眼对过的店铺，“也别干等着。走，进去逛逛！”
店铺里比外面凉快太多。见有客人进来，店员微笑着招呼道：“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俞夏细细地打量着在橱窗里展示的那件衣服，眼里不由自主流露出几分艳羡和遗憾。店员心道有戏，跟在俞夏身后介绍：“今年的气质款，有点洛丽塔风格，卖得特别好。你看——”她提起裙子的下摆展示给俞夏看，“后摆比前摆要长。”
俞夏扫了一眼那四位数的标签就不敢再看，倒是身后郑波涛说：“你给拿一件试试。”
“叔，我不试了——”俞夏本能地朝后退，店员没听她的，很快从衣架上取下一件，不由分说把俞夏推进了更衣室。
俞夏心里一横：试衣服又不要钱。等她换好衣服走出更衣室，郑波涛正一脸笑容等在外面。
女店员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等在一旁没说话，倒是表叔在旁边大赞：“好，好看！”
俞夏站在镜子前面，都不敢仔细打量自己，只觉得自己在这件衣服的反衬下显得黑而干瘦，疏于打理的头发就像发黄的茅草。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穿着梦寐以求的漂亮衣服，却开始嫌弃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节。
郑波涛对俞夏的尴尬浑然不觉，径自问女店员：“橱窗那件比这件蓬不少啊？”
女店员说：“要想穿成那样得加个裙撑！”说着就跑上楼去翻了。俞夏趁机换下来衣服，对郑波涛说：“表叔，咱走吧。我又买不起。”
“我掏钱你怕啥？我又不告诉你爸。”郑波涛的眼笑成了一条缝，借着摸衣料手感的机会，状似不经意地在俞夏手上捏了一把。
☆、初次见面
俞夏一激灵，猛地把手抽了回去。
刚才那稍纵即逝的不适感激起了她的警戒——这是每一个女孩子与生俱来的本能。
即使她还小，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面对着一脸坦然的表叔，俞夏竟然为自己的无礼感到了一丝羞愧。她一把将衣服塞到表叔手里，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店面。
俞夏暂时不想再见到她表叔了。她和她爸打过招呼，坐公交去了K市外国语学校。
站在足有九十米宽的欧式风格正门前，俞夏着实发了一会儿呆。
宽阔的主路两旁是蓊郁的梧桐和不间断的花坛，明黄色的花海直通正面的图书馆。俞夏抬头看了看图书馆上的钟楼，硕大的表盘上显示着11：30。
大门没开。俞夏试图从一侧的小铁门钻进去，被年轻的门卫叫住登了个记。得知她是来找朋友的，门卫说很快就要下课了，并善意地提醒她去看立在操场旁的鸟瞰图。
学校很大，但在地图的指引下，她很快就定位了卓逸的教室位置。
补课的学生们已经搬进了三年级的教学楼，卓逸的教室在二层拐角。
俞夏轻手轻脚地穿过走廊，坐在楼梯口等到了下课铃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