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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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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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 

  “这才真的是奇了!我以为她一定会在信里要提到,可是你没有问!我想,一定是你不愿意提这件事,我为什么要开口惹你心里不舒服?” 

  细细想去,妻子的话,理由十足,竟无法驳她一个字。洪钧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觉得这件事错得没有道理,既不知应该怪谁,亦不知如何补救。无可奈何之下,唯有付之抑郁难宣的一叹。 

  “你也不必叹气,钱还在这里!”洪太太取出十两一个的元丝四个,放在桌上,“我没有动过。要寄还她也不迟。” 

  “这件事窝囊透顶了!”洪钧答非所问地说:“她是度量很宽的人,或者不致于不高兴。不过,我们自己想想,未免对不起人。” 

  “她的度量很宽,我的也不狭!”洪太太针锋相对地回答,可是词锋虽利,却并无负气的意味。 

  洪钧心中一动,试探着说:“‘若从内助论功勋,合使夫人让诰封’,你的度量不见得会那样宽吧?” 

  他念的是袁子才的两句诗。乾隆年间的状元毕秋帆,早年与京中名伶李桂官结为“腻友”,曾多方激励毕秋帆上进。后来毕秋帆点了状元,李桂官便被戏呼为“状元嫂”。袁子才的诗,便是描写的这一段佳话。洪钧一时想到,遽尔引用,洪太太却听不懂他念的什么?少不得要追问一句:“你说什么?是什么我度量不宽?” 

  洪钧无法为她细作解释,“我是说笑话。”他顾而言他地说:“你把银子收起来吧!既然够了半年的浇裹,我也可以松一口气,但愿明年老太太身子健旺,平平安安,无事为福。” 

  “这一层,你尽管放心好了。老太太自有我照应。” 

  由这句话想到妻子平日的贤惠,洪钧感激之念,油然而生。于是望海阁的一切,也就不再去谈,不再去想了。 



         ※        ※         ※ 



  洪太太却与他不同。有一点使她很感动,也很佩服。几十两银子,数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送了人提都不提。而且对方并无一语道及,居然也不问一声。这在洪太太自问,是件做不到的事。 

  因此,她一连几天,闲下来就在想蔼如;也想到洪钧那天所念的两句诗。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些道理来了。 

  “喂,我倒问你。那天你说什么诰封不诰封,是怎么回事?” 

  洪钧一楞,细想一想记起袁子才的那两句诗。但事过境迁,心情不同,不愿多谈,便索性抵赖:“我想不起来了!哪里念过什么诗?” 

  “不是诗是什么?有板有眼的七字句,不是诗?”洪太太又提他一句,“就是我们谈山东寄银子来的时候,你说我怎么度量不宽!” 

  这下无可逃遁了!但洪钧不愿轻易谈到蔼如的终身,先虚晃一枪,闪避开去,“这件事,说来话长!”他说,“我们晚上再谈。” 

  以前也常谈起蔼如,而且常是洪钧自己在有意无意之间谈到。可是谈到望海阁中的风光,他总是出以一种行云流水,春梦无痕的态度,仿佛逢场作戏,了不在意似地。因此,对于蔼如有无迎入洪家的可能,反倒是洪老太太和她的儿媳,比较关心。这就是洪钧的手腕,也就是潘司事跟霞初说过的,洪钧在母妻面前的所谓“活动”。 

  活动已经有了效验,如今由于中秋馈银这件事感动了洪太太,特为问到蔼如,正是作进一步表示的好时机。可是洪钧却深感为难,因为蔼如的所欲太高,毫无通融折衷的余地,如果策划未善,贸贸然地揭开底蕴,倘或不成,交情就一定中断了。 

  这一下午,洪钧不断在盘算这件事;直到二更过后,洪太太服侍婆婆安睡,回到自己卧室中时,洪钧仍在访惶,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跟妻子谈蔼如。 

  洪太太倒也不急,收拾完了睡前的一切琐屑细务,在炭炉上续上两块炭,然后泡了两杯茶,递一杯到丈夫手里。这不用说,是打算好了的,要从容细谈蔼如。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那一刻,洪钧方始认清了鹄的:只谈蔼如,不谈自己。这一来,心情就比较轻松了,悠闲地喝着茶,静等妻子开口。 

  “蔼如跟你的交情很不浅吧?” 

  不想第一句话就难回答。洪钧不能承认,也不能不承认,闪避似地反问一句:“你以为她跟我交情很不浅?” 

  “我老早就知道了。”洪太太答说:“那次潘司事来,老太太找他问了好些话,我也听见的。再说,如果她跟你交情不深,不会老远地寄银子来;你跟她交情不深,也不会平白地去欠她一个情。” 

  后面的这几句话,表示她看得很深。洪钧觉得此时承认是最好的时机,便点点头,却又叹口气:“交情虽深,有什么用?” 

  “怎么呢?”洪太太说,“我又不是会吃醋的人。而且我以前也跟你谈过,倘或人品好,娶了来也是我的一个帮手。” 

  “娶了来?”洪钧使劲摇着头,“谈何容易?” 

  洪太太哑然。青楼名妹,量珠聘来,莫说此刻的境况,力所未逮;只怕丈夫就是中了进士做了官,一时也还不能享这样的艳福。自己的话确是不免说得太没有分寸了。 

  夫妇俩各自低头沉默了好一会,洪太大问出一句话来:“照这样说,你们就白好了一阵子?” 

  “不是白好了一阵子,又怎么样?即使你贤惠度量宽,她的人品也好,能娶了来决不会让你生闲气,无奈事情很难,决不会成功!” 

  “那也不见得。”洪太太说,“无非是她身价——” 

  “不是,不是!”洪钧乱摇着手,打断了妻子的话,“你这样说,就是小看她了!” 

  想想果然,决不是钱上的事。蔼如能寄几十两银子来为他过年,自是深知他的境况。倘或倾心相许,当然就不会要什么身价银两。 

  “那么,她是为什么呢?”洪太太的思路,一下子豁然贯通,脱口说道:“莫非她要争一副诰封?” 

  话一完,脸色也开始变得苍白异常,一双眼睛睁得好大,流露出遭遇到强烈的威胁而自觉无力抗拒的惊惶。 

  这使洪钧不能不害怕,也觉得好生不忍。“诰封是你的!”他说,声音由高而低,由快而慢,“难处就在这里。” 

  洪太太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透了口气问道:“这是你心里的话?” 

  “当然。” 

  “那么,她知道不知道你心里的这句话呢?” 

  “我想她知道。” 

  “既然知道,依旧对你那么好,她是为什么?” 

  “这就是她的好处;很少人能及得上她的好处!”洪钧突然激动了,“她也是名门之后,知书识字,不是没有见识的人。对我好就是好,一心想帮我上进。将来怎么样将来再说,看大家缘份了!” 

  洪太太默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真是冷静得出奇。洪钧本来还有些话,见此光景,也就不敢多说,只一会儿扬脸嘘气,一会儿低头沉思,显得万般无奈的样子。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洪太人的声音打破了僵持的局面,“我想,你总前前后后想过,有什么主意倒说出来商量商量看。” 

  “没有主意!什么主意也没有!”洪钧使劲摇着头,“是个解不开的结。” 



         ※        ※         ※ 



  这样一直过了一个多月,洪大太没有跟她丈夫再谈过蔼如。可是千里迢迢一纸书,迫得她似乎非谈不可了。 

  因为蔼如的信中,附着一张为洪老太太贺年的红柬帖。而洪钧为了探测妻子的意向,故意关照洪大大去送这张柬帖。这样,她就少不得要问一问了。 

  “见了老太大怎么说?” 

  “什么叫怎么说?”洪钧问道:“把这件事讲给老太太听就是了。” 

  “老太太也许会间,人家是什么意思?” 

  “这,”洪钧谦和地笑道,“这我可不敢作你的主,你自己看好了。” 

  果然,洪老太太得知此事,十分诧异,但也有同样多的欣喜与好奇。“这可真是不敢当了!”她说,“平白无故地受她这个帖子,虽说是一张纸,到底也欠了一笔人情债。” 

  洪太太心想,欠她又何止干一笔人情债。不过,她知道受蔼如的馈赠,说出去不是什么光采的事,所以即令是在洪老太太面前,亦总说是洪钧以前在东海关的同事所寄,此刻当然也不肯多作透露。 

  因为她的沉默,不免引起洪老太太的注意。想到一个疑问,便说了出来:“这个帖子,是老三叫你拿来的?” 

  “是的。” 

  “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话中有责备之意,洪太太急忙赔笑答道:“娘这句话拿我问住了。” 

  “我不是说你。”洪老太太觉得情势很微妙,儿媳妇的态度亦有些莫测高深,处理不善,易生是非,好好一个年会过得很不痛快,因而很有决断地说:“这也不是了不起的事。你拿帖子收起来,只当没有这回事。不必让大房、二房知道。” 

  洪太太驯顺地答应着,心里很佩服婆婆的见识。像这样的事,淡然处之是最高明的办法。不然会当作一件有趣的新闻,在背地谈论不休,加油添酱,不知会将洪钧与蔼如之间的关系,渲染得如何离奇。 

  可是洪老太太心里另有想法,找了一个机会,悄悄问洪钧:“烟台的那个姑娘,怎么想起来写张贺年帖子给我?” 

  “这无非敬重老人家的意思。没有什么不对。” 

  “我不是说她不对,你先不必护着她。”洪老太太故意问说:“受了人家的帖子,大小是个人情,该怎么还法?” 

  “这算不了什么!我在信上提一笔就是。” 

  “你打算怎么说?” 

  “说老太太很高兴,谢谢她。” 

  看儿子是一种毫不在乎的态度,洪老太太不免奇怪,“你跟她到底怎么样?”她问,“你是怎么许她的?” 

  心事为老母说中,洪钧不免有些忸怩,“我没有许她什么!”他还加了一句:“真的。” 

  “我不信。”洪老太太停了一下说:“上次潘司事来,我问了他好些话,他说那姑娘待你怎么怎么好,她的人品又是怎么怎么好!既然这样子,莫非你就跟她白好了一阵?现在看样子又不是白好一阵;不然不会常常写信给你。老三,你倒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洪钧只是噘着嘴唇不作声,因为他觉得采取以退为进的办法比较聪明——越是不承认,越容易引起母亲和妻子的关切。到了相当的时候,装出被逼不过,不能不说的样子,话便越有分量,自己所占的地位也越有利。 

  打定主意,便避开了母亲的视线答说:“娘,你最好不要问,更不要管!” 

  “你是我的儿子,又是洪家最要紧的一个人。你的事,我怎么能不管?” 

  “我又何尝不想娘来管一管我的事?不过也要管得了才行啊!” 

  “莫非你就看准了我一点用处都没有?什么事都管不了?” 

  是有点生气的模样了,洪钧不能不低声下气的解释:“不是这话,娘你不要自己生闲气。”他说:“我是怕娘听了心烦,所以劝娘不要问。” 

  “不问就不心烦了吗?”洪老太太这样质问,“而且我看也没有什么叫人心烦的事,常常有信往来,客客气气,既不吵,又不闹,烦的什么?” 

  “娘,烦人的就是这一点。用条软索子拿人拴住,比大吵大闹更厉害。” 

  这多少是透露了一点消息。洪老大大饱经世故,由这一点透露中,参悟出许多情由。默默地细想了一会,问出一句话来:“她自己是怎么一个打算呢?”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莫非她自己的终身没有跟你谈过?” 

  谈终身当然是论嫁娶;如果蔼如没有跟他谈过,那便表示交情有限,也就谈不到什么“用条软索子”拴住了!洪钧心想,老娘这一问,图穷而匕首见,自己再也无法闪避了。 

  就在他这考虑答语的当儿,洪老太太又开口了:“你说她软索子拴住你,是不是你不想再她,她非缠住你不可呢?” 

  这话问得更厉害了,“不是,不是!”洪钧自觉如果唐突蔼如,于心不安,“她没有纠缠。” 

  “既然没有纠缠,你又心烦什么?” 

  话竟一句比一句紧,洪钧有些招架不住了,因而口不择言,不知不觉吐露了本心:“是我在想,”他说,“不娶她,对不起人;想娶她又办不到。” 

  洪老太太点点头,满意于儿子言语坦诚,“眼前自然力量不够,办不到。”她很有信心地说:“三两年之后,境况好了,一定可以如愿。” 

  “境况好了也不行!” 

  洪老太太大为诧异,“说,”她通视着儿子问:“到底有什么难处,你为什么老是要吞吞吐吐,不肯实说?” 

  “说了无用,不如不说。她,”洪钧很吃力地说:“不肯做偏房。” 

  这个回答,大出洪老太太意外,而且也震动了,望着洪钧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此光景,洪钧深为失惨。这样一句千钧之重的话,不该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之下,轻易出口。而且这句话也说得太直率,易生反感。作为一家之主的老母,如果板起脸来说一句:“那是万万做不到的事!”岂非再无挽回的余地? 

  这样转着念头,心中随即浮起浓重的不安和关切,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好久,才能确定,母亲的脸色像春冰解冻般,逐渐地在缓和了。 

  “她倒是有志气。论她的人品,再是她的家世,不肯做偏房,也不能说她妄想。至于到我们家,不肯做偏房,当然有点难处。不过,也不是一定办不到的事!” 

  听得这话,洪钧喜出望外,转而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便即问道:“娘,你说不是办不到的事?” 

  “你先不要高兴。事情没有那么容易。”洪老太太有意泼他一盆冷水,“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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