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平原 作者: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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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平原 作者:亦舒-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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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尔信付你多少薪酬,是否千万三年?”
        “听说你有后台老板,澄清一下可好?”
        “你身体各部做过矫型手术吗?” 
        “有没有亲密男朋友?”
        “歌星谈丽容的男友比她小十二岁,你看法如何?”
        “我有资料,你母亲也是歌星?你出身酒吧,此刻是否飞上枝头?” 
        明旦笑得有点累,揉揉嘴角,她一题也不答。
        忽然有人说:“有龙虾及石蚝,大家快来吃自助午餐。” 
        一班年轻记者立刻涌上甲板上去。
        琴师搔搔头。
        明旦轻轻说:“人家也是找生活。”
        “你真宽宏大量。”
        船慢慢驶出港口,蓝天白云—令人心旷神怡。
        明旦轻轻唱:“借风吹向白云层,我劳你做一个送信人,把这首无言诗,一句句念给我的心上人……”
        琴师立刻伴奏,并且讶异地说:“哎呀,你会唱歌,唱片中的歌为何那样难听?”
        明旦也笑说:“你也会弹琴呀。” 
        “我们在这艘船上干什么?”
        明旦与她一起笑起来齐声答:“找生活。”
        半晌,琴师感喟说.“你的生活比我们的强多了。”
        幸亏船在附近兜一个圈子就回头泊岸,记者们酒醉饭饱,又带了纪念品,高高兴兴回去。
        蒋学正问明旦:“为什么不说话。”
        “他们一早已决定要怎么写,说也没用。”
        助手笑。“明旦,你这样年轻便洞悉世情,怕很难开心。”
        明旦真想回到酒吧,换上宽松长裙,随意哼出她喜欢唱的旧歌。
        蒋学正忙看回公司去调排唱片发行事宜。
        她在电话里吼.“什么,旺角已经有翻版出售?”
        回到家,明旦把舞台装束一件件除下,洗了三次脸,才把化妆洗净。
        静下来了。
        屋里掉一根针也听得见。
        明旦十分珍惜这一刻,过去三年,她无时不在张罗一个家的开销。
        每次外出,总把小钱包抓紧紧,每张钞票摺叠整齐,生怕两张错当一张用。
        无论买什么,都小心翼翼,穷困的她心胸也难免跟著狭窄起来。
        这一刻她知道已经脱离了她的出身。
        那只樱桃木盒子还放在桌子上。
        明旦再一次打开,取出香烟细看。
        这一次,被她看出了破绽。
        她立刻带著盒子去找苏律师。
        苏英正在见客,明旦在她办公室等了一会。
        片刻苏英出来,“明旦,什么事?”
        “苏姐,这几包香烟有什么不同?” 
        “我不抽烟,我叫小耿进来。”
        那小耿进来一看便知端倪,立刻说:“我也抽这烟,比公价便宜三份一,何乐而不抽。”
        “为什么?”
        “小姐,你明知故问,烟包上没有完税印花,是私烟。”
        苏英变色。
        “是,”明旦说:“这是私烟。”
        小耿耸耸肩,“到处有得卖,十分猖獗,这种时势,谁不想省几文。”
        他出去了,办公室内忽然静寂。
        过一会,明旦低声说:“原来他做私烟生意。”
        苏英一声不响。 
        “难怪他一想退出,有人苦苦相逼。” 
        苏英伸手按着她,“明旦,不要猜测。”
        “苏姐,”明旦抬起头来,“他真的是自杀?”
        苏英压低声音,“你与他不熟,你无谓追究,一切由警方办理。”
        明旦的头越垂越低。
        “还有谁知道这事?”
        明旦摇头。
        “平原兄弟呢?”
        “他们没看出来。”
        “好极了,别向任何人提起,东西放我处,你回家休息,对了,蒋学正说招待会非常成功,恭喜你,新唱片已于今晨推出,销路中上,看明天新闻出来后走向如何。”
        明旦像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苏英说.“明旦,别叫我担心。”
        “啊不会,苏姐,你放心好了。”
        苏英等明旦离去,把樱桃木盒子放地下,一连踏几脚踩烂,连碎木带香烟丢进废纸箩,她松一口气。
        明旦回到家门,发觉大门口的红泥大花盘有移动过迹象。
        她警惕地抬起头来。   有一个穿白上衣卡其裤的年轻人笑着走过来。
        “我是光明日报记者,可以说几句话吗?”
        明旦讶异,“不是在船上都说了吗?” 
        他满不好意思,“我睡过了头,没上船。” 
        “呵,那多不幸。” 
        他又说:“我怕被上司开除。” 
        “下一个约会记得早点起床。” 
        他只得讪笑。
        这时司机走过来,“永小姐,你叫我?”
        他怕这人纠缠她。
        记者恳求,“十分钟。”
        明旦问:“你想怎么样?”
        “三个问题,问完即走,绝不拖延混赖。” 
        明旦微笑,“请到后园喝杯热茶。”
        司机就站在不远处。
        后园是另外一个天地,林荫,小小木凳木椅,女佣捧出热可可与三文治。
        记者停停神,陪笑说,“天气已经回暖了。”
        “那么,让我请你喝冰冻啤酒,记住,三个问题,十分钟,你自己说的。” 
        “永明旦,从酒吧演唱走上明星之路,有什么感想。” 
        明旦抬起头,想了很久,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回答,她说,“我不想高兴得太早。” 
        “听说你母亲是当年著名梅花歌舞团的主角之一火百合,她可有传授你什么工夫?”
        明旦这才发觉这貌作憨厚的记者不简单,也许这也是她学习独力应付记者的时候了。
        明旦答:“家母教我,睡觉之前,一定要卸妆。” 
        “你的亲密男友曹原,是一名乐队领班,可是事实?”
        “他永远是好朋友,今日是,明日也是,他教会我许多,现在我站台上,双膝不再颤抖。”
        这时,有声音笑,“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光明日报大记者姚维澄先生。”
        那记者一见是蒋学正,连忙取起相机,匆匆拍了几张照片,“我这就走了。”
        蒋学正说,“我同你老总说话,投诉你。” 
        记者也笑,“上头与我狼狈为奸,但求发掘独家新闻,谢谢蒋小姐,谢谢永明旦,后会有期。” 
        他连奔带跑走掉。
        明旦笑说.“蒋姐你怎么来了?”
        “司机说有陌生男子缠住你,我不放心。”
        “我正学习应付。”
        “这小姚是著名滑头,你以后要当心。”
        “一支笔必定活龙活现。”
        “你休息吧,明天有签名活动。” 
        明旦点点头。
        她与母亲通了一个电话。 
        卜医生正在她身边,同明旦这样说:“我明日启程返来,永女士喜欢这边宁静生活,康复理想,她与护士会再多留一阵。”
        “西医真伟大。” 
        卜医生大笑,“尽其所能罢了,有时未必有这样理想结局。”
        母亲这样说:“明旦,这里空气清新,没有搓麻将声音,真像香格里拉。” 
        明旦微微笑。
        “其实自小你一个人生活,后来又得扶著我走,现在你乐得轻松。”
        “我很想念妈妈。”
        “蒋小姐说你很忙,每天都有节目。” 
        明旦躺在床上,舒服松弛,渐渐眼皮抬不起来,她轻轻放下电话,转一个身,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司机捧来大叠报纸。
        蒋学正打电话来叫她马上翻阅。
        明旦打开报纸娱乐版,只见拳头那样大字:“永明旦身段出众”,“永明旦有条件走艳星路子”…… 
        她吓一大跳,一时没适应过来,想像中只有战争、天灾、人祸,才配有这样大的头条与图片。 
        永明旦做过什么?这可算浪费篇幅?
        她看看一大堆七彩图片发呆,明日,又轮到别人登场,如此人力物力,竟找不到更好标题。
        不过,今日得益的人是她。
        蒋学正十分兴奋,“明旦,照片中的你亮丽之极。” 
        明旦想一想,笑,“我看也是。” 
        “多点信心,耽会有人来替你化妆。” 
        “以后每次出去都得由专人妆扮?”
        “那当然,我去晚宴也找化妆发型师整顿一番,何况是歌星。”
        “歌星。”明旦笑起来。
        “对,歌星。”
        明旦整理好报纸,放到一边。
        她忽然被港闻版角落小小一段新闻吸引。
        “歌女跳楼命亡”。 
        从前,记者喜欢咬文嚼宇,会用香销玉殒,天妒红颜这种字眼。今日,已无谓转弯抹角,把人地时事记录报告算数。
        小小字样像油丝般钻人明旦眼帘:“死者区莉莉,歌女,廿九岁,染有毒癖,昨日深夜一时,突然从十九楼寓所一跃而下,当场毙命”。
        就这么几个字。
        附著一张小小指甲尺寸照片,明旦认得是莉莉,她与她,一前一后,曾在五十年代酒吧演唱。
        明旦觉得一股寒意自顶至踵灌下,四肢麻痹,她说不出话来。 
        她深深悲哀,不,不是为着区莉莉,她不认识莉莉,她只见过莉莉一面,明旦是为所有贫女悲哀。
        每年都有比上一年更年轻貌美的穷家女出来找出身赚快钱:你唱歌我跳舞她伴酒,整个森林都是豺狼虎豹,一具小小肉身,略转错一个弯,陷落一个陷阱,脆弱生命就此结束,还有,死了也是白死,死了是活该,死了是不够自爱。
        明旦打了一个冷颤。
        她母亲不知如何挣扎著活下来,然後又轮到她,社会上不知多少这样无名无姓的弱肉,有些找到出路,有的走向绝路。 
        明旦年轻,从未消极,但是她见过被欺骗遭遗弃的母亲绝望。
        好几次她醉倒地,明旦放学看见去扶起她,她会厌倦地推开女儿,“让我去,让我去。”
        又无缘无故对外婆的照片说“我跟着马上就来,”随即又会神经质地笑,“无论到什么地方,老人还不是 向我要钱,见了面也无用。”
        只差一点点,一条线那么多。
        母女活了下来,挣扎到较高的干地,坐下吸一口气,又再开步走,捱下来,得到较好的际遇。
        明旦愿意为莉莉同声一哭。
        她伏在桌子上,动也不动,默默流下泪来。
        那一天,全市人都看到了娱乐版永明旦的彩照。
        曹平在家写广告歌,报纸派上门来,一打开就是永明旦的笑脸。 
        他看了很久很久,有点心酸,有点高兴,更有许多惆怅。
        他独自在屋里,毋需掩饰感情,他缓缓把报纸收起,走到钢琴边,轻轻弹出“我做什么才好”:自从你离开我之後,我做什么才好,我做什么才好…… 
        这是永明旦在五十年代酒吧唱的第一首歌。
        然後,他收拾心情工作。 
        他得为一种洗头水作曲作词。
        “你离开我之後,我做什么才好,洗一个头,淋一个浴,从头再来,再去追求一个新的梦,新梦洗头水… …”
        曹平大笑起来,整个人伏在琴键上,发出响亮蓬的一声。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 
        “大哥,大哥?”
        “这里。”
        嘉儿挽著盒子,“给你送新鲜热辣的咖喱鸡饭来。”
        “你自己也够忙的。”
        “还好。”嘉儿笑着把饭菜盛出来。
        “阿原今日如何?” 
        “两兄弟倒底几时和解呢?”
        曹平问非所答:“可以想像一切由你照顾,衣食住行,他菜来伸手饭来开口,每日起床等吃饭,睡午觉,然后还要发牢骚发脾气。”
        嘉儿笑,“都被大哥说中了。” 
        “你仍然义无反顾。”
        嘉儿掩著嘴笑,“大哥真聪明。”
        “为什么?”
        嘉儿说:“看见他就开心,他不在,我没意思。”
        曹平叹口气,谁欠了谁,一目了然。
        嘉儿看到报纸一角,“看到了?”
        曹平点点头,“很难看不见。”
        “可不是,阿原瞪看照片,也看了许久。”
        曹平笑,“你倒是大方,不妒忌吗?”
        “他现在同我在一起,天天在我家吃饭。”
        曹平说:“你是一个好女子。”
        “乃婵也是,一言不发,知难而退,没有给你丝毫麻烦。”
        曹平点点头。
        “但是在你心中,世上最好的仍是永明旦吧。” 
        “我有那样说过吗?”
        “下星期我跟曹原到上海去一间酒吧做工。”
        “沪人好心思,酒吧叫什么名字。”
        “叫霞飞路。”
        “啊。”
        “你需用沪语轻轻读出,这霞字念鸦声:鸦飞路。”
        曹平说:“预祝你们成功,我管我忙,你看:温馨牌毛线、爽洁牌湿纸巾……都在等着我呢。”
        “乃婵说,欢迎你去探访孩子。” 
        “是吗,每一件事你们都设想到了,完美结局。”曹平哈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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