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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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袍先生-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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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院子里的阳光下,四下里瞅着,我看见了,连忙跑上前。我要给他打饭,他坚决不要。我引他到宿舍里去歇息,喝水,他也不去,他要我跟他到山门镇上去。 
  我跟他走出校门,在山门镇的青石铺成的街道上走着,我发现他苍老了,大约刚交五十,鬓发全白了,从见面到进小镇的一家茶棚,他没有露出一丝笑颜。我的心里乱猜测着,出了什么事呢? 
  叫了一壶茶,他喝了一口,放下茶盅,也不看我,也不说话,直到一壶茶喝完,站起身又走。我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走走看吧! 
  走出街道,在小河边的一棵柳树下,父亲站住了脚,从肩上取下布褡裢,放在地上。我也在他旁边坐下来。 
  “我今日来,只问你一句话。”父亲说。 
  我没有话说,期待着。 
  “你要离婚?”父亲直接问。 
  “嗯。”我觉得没有必要隐瞒,同时又奇怪,法院还没有传禀我,父亲怎么知道了呢? 
  “不离行不行?”父亲冷静地问。 
  “爸,你听我说……”我想给他摊开思想。 
  “不,其它闲话可以不说。”父亲说,“我只要你说声‘行’或‘不行’。” 
  “不行。”我只好也直言相告。 
  “那好!”父亲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剃头刀,拉开锋利的刀刃,“你先收了我的尸首,办了白事,再去离婚,再去办红事!”说罢,就抬起了握着刀柄的手。 
  我大惊失色,一把抓住父亲捉刀的手,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说:“爸!有话好说……” 
  他依然不动声色,冷声静气地问:“没有多余的话好说!你只说‘离’或‘不离’!” 
  “不……离……”我无所选择了。 
  “不离的话,你跟我到县法院去。”他说。 
  “做啥?”我问。 
  “撤回你的状子!”父亲说。 
  “我不离婚就算了,撤不撤没关系!”我说,“或者改日我写信去,消了案就完了。” 
  “不!”父亲说,“我要亲眼看着你把状子撤下来,交给我,我好存着。待我死的时候,好做蒙脸纸啊……” 
  父亲已经“哇”地一声哭了。这是我平生头一次看见父亲的哭。他哭了三声,突然收住,用手帕擦擦脸和眼,从地上背起褡裢,又恢复了素有的冷静,说:“走!”已经扯开步子走了。 
  如果近旁有一口水井,我可能会一扑跳下去!我的脑子里崩崩乱响,是绷紧的神经折裂的声音。我想到了田芳,我的心爱的人儿,我不能跳井,也不能一气之下撞死在身旁的柳树上,下来再说下一步吧!我硬着头皮,费了多大劲儿,才跨开了这屈辱的一步。 
  “咱们父子今日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父亲说,“我也不是小娃娃,我知道,今日撤回状子,明日你还会再寄,我今日给你把话说透彻,日后不管何年何月何日,一旦我在家接到法院的传票,就是我的丧期死日。我好坏是个懂点文墨的老朽,说这不是吓唬你!” 
  我的心沉到冰窖里去了。 
  他说,昨天晌午,县法院两位办案人员到家里调查时,他都要气疯了。等那俩干部一走,他给褡裢里悄悄装进一把剃头刀,就上路了,走了半天一夜,找到学校,本没打算再回去。他说我的离婚案件,把徐家几辈人积下的阴德全给羞辱了,他再没脸在杨徐村见人了! 
  我信父亲的话不是吓我,他是注重面子的,讲究礼义的,我提出的离婚的事,对他无异于晴天霹雳。我说服不了他,他也觉得无法再说转我,于是就只有拿出剃头刀子来。 
  我和父亲都搞错了,法院里欢迎自行消案,却不发还诉状,要存档的。父亲看着人家注销了案子,才咂着舌头走出门,他想死时做蒙脸的纸是得不到了。 
  回到学校,已经放晚学了。 
  田芳一眼就看出我的神色不好。晚饭后,我和她顺着小河弯曲的河岸散步。夕阳涂金,河岸边齐膝高的麦苗,绿茸的稻秧,叶儿上闪着晚霞的金光。散落在麦田里的桃树,毛桃儿结得蒜瓣儿似的,招人喜欢,我的心里却泛不起诗意来。 
  “老人来,出了什么事呀?”她着急了,“你说呀!我也好帮你出个主意。” 
  我说不出口。 
  “你觉得不好说的事,就不要说了。”她很贤明地说,“我只是劝你一句,无论什么事,都想得开一点,不要愁眉愁眼的。新社会了,还能有多大的事呢?” 
  她显然没有料到我的困难的严重性。这种局面,迟早要让她知道,再为难也不能不说清楚。我终于向她叙说了今天父亲来的举动。 
  “哈呀!这么点事,就压得你抬不起头来了?”她撇撇嘴笑笑,嘴角荡出一缕不在乎的神气说,“老封建家长都是这一套办法!我要跟大张村解除婚约,我爸把铡刀提起来,先往我脖子上砍,我跑了。他又砍自个,我妈一拉,他就扔下了,谁也没砍!全是这一套……” 
  “我的父亲,跟一般庄稼人不一样。”我向她说明我父亲的心性和脾气,“那可不是吓人的。” 
  “动真格的也甭怕!”田芳说,“慢慢来。没有斗争,就没有自由。我来上学时,俺爸就是挡道。他料定我一上学,订下的婚事就毕咧。我跑到我姑家,要了一床被子,就上学来了。现在,我上学了,和大张村的包办婚姻也解决了。要是我无论在哪个节口上一退让,我就被大张村圈住了。” 
  “我爸的思想,特顽固!”我说,“我没见过他那样顽固的人。” 
  “慢慢来。”田芳说,“再顽固的人,经得多了,见得广了,会慢慢开窍的。” 
  “我想毕业以后,咱们就结婚。”我说,“我是一天……也离不得你……” 
  “你给我念过一句古诗,意思说只要俩人心心相印,在不在一块,没啥关系。”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那句诗怎么说?” 
  “两情若是久长时,何必在朝朝暮暮。”我说了一遍,似乎觉得憋闷的心里透出一点松活的缝隙来,“我……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好容易飞到蓝天上去了,哪怕被雷电击死在空中,也不会自己重新钻进笼子去!” 
  “那你愁什么呢?” 
  “我只怕离开你。毕业后……” 
  “毕业了,分配了,都在本县,见面有多难呢?” 
  “我想天天见到你,永不分离!” 
  “你又来了……何必在朝朝暮暮!” 
  父亲接连着写来三封信,要我回家,而且要我至少每个月回一次家。我不能忍受了,我找到舅家,向我舅舅说明了原委,我已经向他作出了让步,如果他对我逼得太紧,我也可能拿起剃头刀子的;他的下一封逼我的信,可能就是我的蒙脸纸;他把我逼死了,那个媳妇也就不会在徐家门楼待下去了;把我逼死了,他可能在杨徐村更不好活人了! 
  舅舅是个胆小人,怕真的酿出人命来,劝了我,又立即跑到杨徐村去找我爸我妈,把我的话传过去……果然有效,父亲再没有来信催逼我回家。 
  僵局就这样保持着,谁也不退让,也不进攻。任何一方的进攻或退让都可能打破僵局,但谁也没有这样的表示。我相信我会撑到底的,甚至用年龄的优势来等待对方——父亲。一直到我在师范学校修业期满,甚至在我工作了二年的时间,这种僵局一直维持不动。 
  毕业离校的前一晚,我和田芳难分难离。我们坐在山门镇旁边的小河边的一棵大柳树下,有多少话要说呀,临了却什么也不想说,啰嗦的嘱咐显得毫无必要,彼此完全已经心知了。一切最动人的语言都显得那么不精确,也缺乏力量,都不足以确切地表述我的依恋之情,一切依恋之情都融化在无声的信任之中了。初恋时的心的探询,如山瀑一样迸发的热烈的倾慕的话,颤抖着的感情的波浪,全都归于一种生死相依的明彻的无言状态里,她依偎着我,我偎依着她,亲吻是深沉而强烈的,却不像初恋时那么疯狂和如痴如呆,心的交流要比语言的交流准确得多。 
  我们挽着手,在河边的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在沙滩的草地上坐下来,仰望星空,倾听河水在夜间发出的清脆的响声,感受大地在夜幕笼罩下的均匀迷人的呼吸……直到黎明的晨曦照亮秦岭群峰当中最高的那座峰颠的时候,我把一条精心写就的纸签送给她,那上面写着她喜欢的一句古词:两情若是久长时,何必在朝朝暮暮。她送给我的,也是那一句古词,而且是用绿色的丝线绣扎在一块白布上的。那块白布中间,两颗重迭在一起的心的图饰,用的是红色的丝线扎成的。 
  有这样一件信物揣在我的怀里,父亲怎么能撑持得过我呢? 
  我没有料到,生活急骤发展的浪潮,一下子把我冲得丧魂落魄,完全陷入灭顶之灾……父亲竟然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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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惶


  我成了右派。 
  详细告诉你我怎么当了右派的细枝末梢意思不大。不过,于今想起来我只觉得我当时太傻了! 
  仅仅只是因为一句话,我说了校长一句“好大喜功”的话,却付出了二十多年的代价——生命的代价呀! 
  我真是太傻了!那年暑假,县里把小学教师集中在县一中里“鸣放”时,当时报纸上已经对右派进行反击了,我是抱着反击右派的决心去参战的,结果自已被弄成了右派。 
  我们学校新提拔的校长,就是我在师范进修时的同班同学刘建国,我俩一同分配到县西的牛王砭小学,他在速成二班当班长时,已经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党员之一。毕业后工作了一年就转正为正式党员了,第二年就提拔为牛王砭小学的校长。他鼓励我要大鸣大放,要起带头作用。我很信任他,不仅因为他是我的老同学,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我经他介绍,已经获得通过,正在预备期经受考验,他的话我是完全信赖不惑的。我除了猛烈地反击储安平对新社会的污蔑之外,对改进我们学校的工作也鸣放了一些意见,说校长刘建国有些好大喜功的话,就是那些意见中最尖锐的一条,祸就从此惹下了。 
  我现在也搞不清这是不是刘建国对我设下的圈套?他当时鼓励我“鸣放”是十分真诚的,说我们不仅是老同学,而且是在同一个岗位上战斗,应该把珍贵的礼物——意见,直言不讳他讲出来,帮助他改进牛王砭小学的领导工作,这不仅是老同学的关系,而且是对我的重要考验,我信下了。我和他在速成二班进修时,同学们对他在政治上的坚定,工作上的积极表现,没有不佩服的,只是有点好大喜功,这影响了他在同学中的威信。到牛王魔小学工作以后,尤其是在他当了校长以后的半年中,教师们私下的议论就很明显了,主要还是这一点毛病。我曾经不只一次在和他的闲聊中给他提示过,他也不反感。可是,当我在“鸣放”大会上正式当作一条意见讲出来以后,居然变成了“攻击党的领导”! 
  刘建国找我谈话,说他冒着风险替我辩解,领导小组才将我定为“中右”,要是搁在其他人身上,有十个我就会定成十个“极右”了。我没有被发落到农场去劳改,而是仍回原单位接受监督改造。 
  我重新回到牛王砭小学的时候,这所我十分喜欢的小学对我来说变得陌生了,我的预备党员被取消了。我也不能再任高年级毕业班的班主任,而是代一些“地理”、“自然常识”之类的副课。没有多久,任何课也不能带了,让我打铃,烧开水,扫院子,完全变成工友了。 
  世界上的许多事,都是第一次留给人的印象最深刻,三五次以至数年累月以后,就习以为常了。我第一次牵着麻绳撞击吊在学校院中那棵槐树上的铜铃的时候,看着一个个男女教师走出办公室,端着教案和粉笔盒走向教室的时候,我想应该立即去自杀!当工友还有一件重要职责,每天给校长和教务主任送三次开水,教员们的开水是自己到开水房里去打。我第一次给校长刘建国送开水的时候,提着水壶,站在门外,又想到了自杀!我硬着头皮推开门,他从办公桌上拧过头来,也有点不好意思,慌忙站起,接住我的水壶,说:“我的水……你甭送了!”我的心里感到一种被知的委曲,真想痛哭一场。当我再送去开水的时候,我也自然了,他也自然了,随后就一切都习以为常了,甚至我推开门,放下水壶,直到走出门,他连头都不抬起来。 
  小学校设备简陋,没有餐厅。我打过吃饭的铃声,教员们就到小灶房里买了饭,围成一个圆圈,蹲在院子里吃饭。这个时候,是学校里教师们之间最活跃的时刻,一边吃一边聊,尽是各班学生中的洋相和趣闻。我没有勇气再和大家蹲到一起去渡过这轻松愉快的时刻,我总是等那些熟悉的说笑的声音消失以后,才拉开门,端上碗,到小灶房里去吃最后一份饭,好在炊事员杨师傅总不会忘记我。当我端着已经不那么热乎的饭菜走回自己的住屋的时候,我又想到了应该自杀! 
  我能得到的唯一安慰,是田芳留给我的那件信物。我晚上打过熄灯铃之后,躺在我的小住房里,爬在枕头上,就摸出那个绣扎着那句动人心魄的古词的白布,眼泪就涌流出来,滴在那两颗重迭着偎依着的心的图案上。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县一中的“鸣放”会期间,那是我们毕业以后的又一次难得相聚的机会。后来,当我被宣布为“中右”时,她的惊恐并不在我之下。那天晚上,我被监护着,无法与她相会。我想立即向她诉叙这一切变化的由来,心情十分迫切,却不能单独自由来去了。直到“鸣放”会结束那天,她来到我们小组住宿的地方,帮助我捆被子、却不说话,我看见一滴一滴的泪水滴在捆扎被子的白色线绳上。捆完之后,我没有勇气看她一眼,低着头,懊丧地等待她开口。她没有告别,就走了,当我抬起头来,只看见她闪出门口时的一个背影。 
  当我回到学校,打开被子,发现有一张小纸条: 
  我真想打你……你太叫人想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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