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活下去,但我爱听这样的话,耳朵受用。
我对张晴说:“我有点事要办,你请回吧。”
“终于赶我走了。”
她无奈的站起来,拍拍手。此刻的她有点苍白有点瘦小,与平常张牙舞爪大不一样,竟
有三分风韵。
我说几句客气话,把她送出去,松一口气。
始终没有触电的感觉。可能是同事这么久,早变成兄弟姐妹。
我的确有事做,取了保险箱锁匙去银行。
我约莫知道一八七四号箱里有些什么,利璧迦颇喜首饰,这些年来,她置了点东西。给
我一条锁匙,不过是表示对我尊重。
我抵达银行,签妥名字,手心不禁冒汗,如果贵重的东西还在,那么利璧迦是会回来
的。
我将钢制的抽屉拉出来,一伸手进去,空空如也。我吃惊,一看,只剩下结婚时母亲给
的一条金项链。
我将抽屉重新锁好,一言不发的自银行保管部走到储蓄部,查利璧迦的户口。
做账的小姐问:“是周璧迦?”
“不,利璧迦。”
她办事地方的女职员以冠夫姓为荣,往往叫陈李小兰、王宋玉莲之类。
利璧迦一直没有用到夫姓,人都称她利小姐。
银行职员的答覆来了:“周先生,周太太的户口在上个月十号已经全部结束。”
我道谢便离开。
户口下财产全是她挣下来的,即使是我的东西,我也不会吝啬。
看样子我必须承认一个事实:利璧迦暂时是不会回来的了。
天淅淅下起雨来。是那种带着煤灰的小水点,沾在衣服上就是淡淡一个灰迹子,很难洗
得掉。
中学毕业后在工专念了三年,被保送往英国一个叫胡佛汉额的小城读机械工程,每日清
晨五点便要出门,天天都下这种煤灰毛毛雨,天地人都蒙着一层灰朴朴的污渍,难过是难过
到极点。
我又吃了整整两年苦才考进大学念硕士,本来这种屈辱在今日只会衬得我的成就更闪闪
生辉,不知怎地,今天我的心情坏到顶点,忽然又像回到十多年前,一个小伙子独闯江湖,
离家两万公里,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半工读的厂里有一只外国猪狸,坏是坏得不得了,硬要我抬生铁,一束束,都是铁刺,
一双手就毁在那里,生满老茧,他连我戴家中寄来的白麻劳工手套也看不入眼,总与我寻麻
烦。
打那个时候起,我就厌恶外国人,国家不强是不行的,子民不为国家出力也是不行的。
家中只有我一个人续上大学,成担的神主脾等着我拿文凭回去,只有抱着破釜沉舟之心
咬紧牙关死读。
今天都想了起来,当中岁月似没有过,我双目孺湿。
那年的圣诞我就胃出血,躺在医院中,报喜不报忧,也没敢把这件事告诉父母,抬头所
看到的,又是窗外那一角铁灰色的天空。
前年第一次到鞍山,一下车就发呆,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天色竟一模一样,特地去配色
也还没有配得这样凑巧。
真是命中注定。
我没想到会在困境中遇到一枝百合花般的利璧迦。
我是苦学生,她是千金小姐,地位背景都不能比,但也是注定的,我终于得到她。
我又失去她。
我约了做律师的朋友吃午饭,把小郭也拉出来。
我问:“如果夫妻之中有一方出走,婚姻还是否有效?”
律师扬起一条眉毛,“出走?只到购物中心走—走,是不影响婚姻的。”
“不,我的意思是,有一方面失踪。”
律师朋友立刻直觉地认为小郭有毛病,双眼看着他,沉重的说:“如果单方面失综超过
五年,你可以在各大报章刊登寻人广告,如果再没有回音,你可以单方面申请离异。”
“竟要五年。”我说。
“是的,”律师一边喝咖啡一边说:“至美,男女关系搅得不好,大则身败名裂,小则
丧尽精神……不过你没有这种烦恼,至美,你与利璧迦真正是一对壁人。”
我哭笑难分的呜咽一声。
然后他又看着小郭,“劝她回来吧,闹下去双方损失可大。”
小郭知道我要面子,也不拆穿,只叫侍者结账。
律师走了之后他问:“你是否已作最坏打算?”
我点点头,意兴阑珊。
“每个朋友都以为你们可以白头偕老。”小郭说:“真可惜。”
“她把她名下所有财产都带走了。”
小郭忽然想起来,“房子,房子写谁的名字?”
“利璧迦。”
“房契呢?”小郭惊问。
“我不知道,”我说:“保险箱内空空如也,她不会卖掉房子吧,我住到什么地方去
呢?”
他沉吟,“至美,你也太相信女人了。”
“不,小郭,有一半是她的节蓄,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多多少少分到一点钱。我的经济
情形并不如外界想像中的那么好,我不过是个受薪阶级。”
“你肯定这件事里没有第三者?”小郭问。
我惨笑,“我肯定。”
“你仍等她回来?”
“等,一年,三年,五年。”
小郭说:“我做这么多案子,这也算得是件奇案,尊夫人真出人意表。”
我不语。
“你会如常工作?”
“是。”
“几时再北上?”小郭问。
“等一位流体力学专家自美抵港,便可与他北上。”我说。
“周至美,我真的佩服你,学问这么专门。”
我招拍他肩膀,“别让几个专有名词把你唬住。”
“请你节哀顺变。”
我看着天空,“小郭,你说得对,她如果要回来,总会回来的。”
与小郭分手,我走入酒吧。
从下午开始喝,到夜深,刚刚可以酩酊。
胃扯住般不舒服。
很久没胃痛。有时忘记它曾经出血。十九岁的大男孩,读六小时的书,做六小时工,重
伤风也无暇看医生,只吃药房买回来的阿斯匹灵。过量服用,导致出血。
那夜胃也是这么扯住,我怕呕吐,会引起同房不快,我们六个同学一间大房,很像一百
年前被卖至金山做苦工的猪仔,有限的津贴,无穷的愁苦,妄想吃得苦中苦,好做人上人。
我自床上挣扎到房门,想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去,在门口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不省
人事。
事后同学告诉我,吐出来的全是血。
也不是每个留学生都有此可怖经验。
利家的诸表兄弟姐妹完全不是这样,他们的大学生活犹如逛花园,入冬后汽车挡风玻璃
上结冰是最大的烦恼,我与他们不大谈得来。
我一直有点孤劳自赏,愤世嫉俗,这个毛病等婚后寻到一份很理想的工作才慢慢改过
来,也许少年时代吃些苦,磨炼一下是有好处的,我同自己说,在厂里看着钻石轮盘顺利地
切开钢抉,我安分愉快的做下去,发誓要与钻粒一般刚强。
博士论文由达啤尔斯赞助,写的便是氮化硼与钻石打磨的区别;时间过得真快,我摸着
杯底,时间过得更快。
“咦?周先生。”
我抬起头,是个脸圆圆的小姑娘,一张面孔好熟。
“我是玉光珠宝的伊莲。”
“是啊。”利璧迦是他们的老主顾。
”你们还没有移民?”伊莲问。
“移民?”
“是呀,周太太上个月来卖钻石,说是移民急用。”
“啊,是,移民。”我喃喃的说。
“我尽力给了个好价钱,”伊莲说:“当然比起入价是有段距离的。”
我说:“谢谢你,伊莲。”
“我要过去了。”她给我一个甜蜜的笑容。
那边有个年轻的外国男人在等她。
我将头埋在掌心中,过一会儿站起来结账,打道回府。
女人要变起心来,一点办法也没有。
走到冷巷,我的胃反转,伏在肮脏的墙上便朝阴沟中呕吐。
我淌下眼泪,一半是因为刺激,一半是伤心。
冷风吹上来,我略为清醒一点,伸手去截车。司机朝我看一跟,喃喃说:“最怕醉酒
佬。”把车开走。
我把外套拉一拉,倚在灯柱上,像个阻街男郎。
我充满自怜,这个时候要是下起倾盆大雨来,更加能增加悲剧色彩。
我只余下今天可以放肆地纵容自已的情感,明日我要上班,男于汉大丈夫公私要分明。
拜伦说的,感情生活,只是男人生命中的一小部分。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踯躅在路上。走了好些时候,才叫到一部车子回家。
第二日我准时回到公司,卫理仁迎上来,“我整整找你两天,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如常地与她打趣:“你要排队,小姐,明年圣诞就轮到你了。”完全像个没事人。
“要死,”她生气,“你竟同老娘说这种话。”
总工程师叫我,“至美,这边来。”
卫理仁拉住我,“今天陪我吃中饭。”
“大伙一起去。”
结果十个人一张台子,卫理仁霸我左边,右边是张晴,我很公道地替她们两个人布菜。
卫理仁问我:“在那种冷的地方,是不是真的一口痰吐出去,没到地上已结成一团
冰?”
我说我不知道。“我从不随地吐痰。”
大家笑。
如果住宿地方的设备好一点又自不同,我只住在厂房的员工宿舍里,已是最好的一层,
有附属卫生设备,甚至热水龙头,但仍是冷,我上次特地带一条电毯,总算睡得比较好。
利璧迦在过去两年也曾经提出要来看我,被我拒绝。该处根本不是旅游区,没有旅馆,
没有名胜,全是工厂,天气奇寒,几乎可以碰到头顶。
所有的工业城全是这样:雪菲尔、纽卡素,还有永恒在我记忆中的胡佛汉顿。来到这些
城市我住住宾至如归,往实验室一钻如回家中。
但这些地方不属于利璧迦。
她有洁癖,下了班把整个人洗了又洗,洗了又洗,自顶至踵……
“至美,至美。”同事叫我。
“什么?”我如梦初醒。
“邓博士什么时候来?”老板问我。
“他明天会来公司报到。”我说。
“祝你们合作愉快。”他向我举杯。
总工程师问:“一切都安排好了?”
“全部妥当,我与他说得很详尽,他对一切安排都很满意,我也给了他若干心理准
备。”
“至美,辛苦你。”
“没什么,”我说:“我早巳习惯。”
我们家的孩子特别倔强,永不信邪,越在艰难的时候,精力越是旺盛,誓死与环境斗
争,克服困难,全凭一双手,吃苦是吃惯了的。
有些人鼻子塞咳嗽两声便要告假三日,被上司说几句要痛哭失声,我自幼学会化悲痛为
力量。秘诀?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走投无路,不由价钱不冒着风雪上路。
我终于获得报酬,你看,公司多么重用我,年终的赏金证明我是要人,事实上利璧迦在
我身边的日子,我也认为自己已经成功了。
我苦笑。
“至美,你很能喝哇。”有人留意到。
“嗳,本来认为喝一点可以挡寒气。现在才知道上瘾是极容易的。”
大家尽欢而散。
我问秘书:“你会去接邓博士?”
“没问题。”
“把他送上计程车便可,酒店房间面可当?”
“全部办妥。”
“好,好得不得了。”
女秘书有点犹疑。
“你放心,”我安慰她:“邓博士德高望重,著作等身,不会对你毛手毛脚。”
她笑出来。
本来应当由我去接他,但是我心情不好,不想应酬,故此逃避责任。
卫理仁拉住我,“有传说讲你与妻子分开了。”
我拧她的面颊,“别痴心妄想。”
“你说呀。”她逼我。
“没有的事。”
她泄气,“我也知道不是真的,怎么可能,你俩结婚都有八年,一向相安无事。”
我微笑。
卫理仁问:“你不想知道是谁造的谣?”
“不想。”我说,“我是一个最没好奇心的人。”
她摇摇头,作一个“服了你”的状。
洋妞到底是洋妞,十三四度的天气,粤女早披上厚大衣,她还穿薄丝衬衫,胸部巅巍
巍,十分刺激,据我所见,公司中不少男同事已经大大起痰,呼吸困难,卫理仁的生活殊不
寂寞。
但不知如何,她还是紧缠着我。
照说热爱东方,现在已是最好机会,很多男土会投桃报李,何必偏偏选中我。
“马利安,”我拉拉她的金发,“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下班后我已如残花败柳,只想
梦见周公,你所要的是精力旺盛的小伙于,陪你舞至天明。”
“周公,梦见蝴蝶?”她问。
“不,那是庄周。”
“都姓周?”
“不,庄周姓庄。马利安,今晚我没空。”
“你到底忙什么?”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妻子也不敢问我忙什么,我何必同你解释。”“至美。”她还要
说什么。
“我有事要做。”我推她出去。
她气鼓鼓说:“请记住,我离乡别井的,也是为着你。”
“你会有收获的,这个热闹的城市不会令你失望。”
她终于出去了。
如果没有她们为刻板的办公室制造情趣,我怎么活下去呢,我留在办公室做得很晚。
这次北上要带的物件包括一台影印机,我要将它放在宿舍中,方便自己。
我没有返家,直接往酒吧。
那地方很静,比一般喝酒的地方高贵一点,价钱也自然不一样,特色是可以看到整个海
港,有个黑人琴手,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弹着爵士乐。
我呆着面孔,留连忘返,不知喝了多少。
侍者开始对我注意,怕我做出不文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