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语者-帝王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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寐语者-帝王业(下)-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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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身,止住她正欲下拜的势子,柔声一笑,“你叫沁儿?”
“我叫,牟沁之。”她默了一下,说出自己的名字,尤其重重念出一个牟字。
是牟沁之,不是萧沁之——我在心里替她说出未能出口的后半句,刹那间明了她的心思。难为她一个七岁的孩子,心心念念记得自己的姓氏,不肯更改。
谢小禾却急道,“王妃恕罪!念在沁儿年幼,惨遭巨变,以致……”
“谢将军……”我微笑打断他急切的解释,正欲开口,突然胸中翻涌,一阵咳嗽袭来,掩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越忙递上汤药来。
我接过药盏,忽听沁儿轻怯怯地开口,“咳嗽的时候,不可以喝水。”
我与谢小禾均是一怔,却见她抬起头,眸子晶莹,隐含戚色,“我娘说,咳嗽的时候喝水会呛到。”
“傻丫头……”谢小禾啼笑皆非,我亦笑了,心头却酸楚不已。
“好,那我不喝。”我放下药盏,含笑看她,“你叫牟沁之,嗯,这名字很好听。”
她眸光晶莹地看我。
“我的名字是王儇。”我起身,朝她伸出手,“我们四下瞧瞧,看看你喜欢哪一间屋子,好么?”
她迟疑片刻,终于怯怯将小手交给我。
——从此后,我多了一个女儿。
握着这孩子的手,我心中突然充满宁静与柔软。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话,到此刻我才明白它的含义。
在我的身体里,是我与萧綦的孩子,而身边这个在战争里失去父母,失去一切的孩子,同样也将是我珍爱的宝贝——我会好好爱她,保护她,补偿给她爱与温暖。
不仅仅是她,还有那么多孤苦的孩子,他们都不该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牵着沁儿一路穿过回廊,心中越发明晰,霍然开朗——
在属于男人的战争里,女人并非只能守在家中等待丈夫归来。
我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月光清寒,穿透窗棂,照彻堂前玉砌雕栏。
萧綦面对案几上漆黑的剑匣,周身笼在寒月清辉里,,虽凝然不动,却有森然寒意迫人而来。
剑匣缓缓开启,一柄鲨鞘吞银,通体乌黑斑驳的长剑重握在他手中。
剑一入手,此人此剑,仿佛合为一体。
肃杀之气弥散,恍惚似重回大漠长空,黄沙万里的塞外。
——这是他随身的佩剑,随他马踏关山,横扫千军,渴饮胡虏血,十年来从未离身,直至入京逼宫,临朝主政。那之后,他以摄政王之尊,爵冠朝服加身,佩剑亦换为符合亲王仪制的龙纹七星长剑。
这把饮血的剑,便连同昔日雪亮甲胄一起封藏。
封剑之日,我伴在他身侧,亲眼见他合上剑匣。
当时我笑言,“但愿此剑永无出鞘之日,遂得天下太平。”
言犹在耳,烽烟又起,这把剑饮血半生,终究还是重现世间。
月光下,萧綦平举长剑,三尺青锋森然出鞘。
我猛地闭了眼,只觉眉睫皆寒,一时不敢直视。
终究,还是杀伐,杀伐,杀伐。
豫章王的劲旅铁蹄之下,再没有宽悯和饶恕,所带来的,只有杀戮和惩戒、威慑和灭亡。

我叹息。
他回身看向我,目光孤寒,似有千钧。
“萧綦……”我向他走去,脚下虚浮,又似沉重如铅。
他皱眉,还剑入鞘,“别过来,刀兵凶器,不宜近身!”
我怅然一笑,伸手握住那乌黑斑驳的剑鞘,缓缓摩娑——每一处斑驳,都是一个生死印记,这把剑上究竟铭刻了多少血与火,生与死,悲与烈。
“阿妩!”他夺过剑,重重掷在案上,“这剑煞气太重,于你不祥,会伤身的。”
我挑眉笑了笑,“煞气再重,也重不过你,我又何曾怕过你。”
他不说话,沉默凝视我。
我仰头,微笑如常。
自唐竞谋反、突厥入关、哥哥身陷敌营,一连串的变故,直叫风云变色。
然而我的反应,却比他预料的坚强。
没有病倒,没有惊惶,没有悲泣,在他面前,我始终以沉静,以微笑相对——当全天下都在望着他的时候,只有我站在他的身后,是他唯一可以慰藉的力量,给他最后一处安宁的地方。
月光如水,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浸在溶溶月色里,微微浮动。
或许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渐化模糊,浓浓的酸涩涌上。
离别就在明日。
今宵之后,不知道要等待过多少个漫漫长夜,才得相聚。
此去关山万里,长风难度,惟有共此一轮月华,凭寄相思,流照君侧。
他抬手,轻轻抚上我脸颊,掌心温湿,竟是我自己的泪。
什么时候,我竟已泪流满面。
“你怨我么,阿妩?”他哑声开口,隐隐有一丝发颤。
——我怨怪么?
若说没有,那是假话。
偏偏在最艰难的时候,他远赴沙场,留下我一人,独自面对种种艰辛——孤苦、忧惧、叵测,甚至生育的苦难。
不是不痛,不是不怨。
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害怕离别,害怕孤独的女人。
然而,我更是一个妻子,萧綦的妻子,豫章王的王妃。
这痛,已不是我一人的痛,这怨也不是我一人的怨。
万千生灵都在战祸中遭遇家破人亡、骨肉分离之痛——比起这一切,我如何能怨,如何能痛。
我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淡淡笑了,“你早一天回来,我便少一分怨怪;你若少一根头发,我便多一分怨怪。我会一直怨你,直到你平安归来,再不许离开,一辈子都……不许离开。”
一语未尽,我已哽咽难言。
他不语,只是仰起头,久久,久久,才肯低头看我,眼底赤红未散,犹有湿意。
方欲开口,已被他紧紧拥住。
他的体温,隔着衣衫,传递到我身上,传来温暖意与勇气。
“宝宝会说话之前,我一定会回来,回来听他叫第一声爹爹。”他抬起我脸庞,目光深深,仿佛要将我的容貌看进心底里去。
“这是最后一次,让你为我流泪。”他的唇落在我脸颊,一点点将泪水吻去,“从今往后,我发誓,必不再让你流泪。”
我笑了,将脸庞深深埋在他胸前,无声点头,任由泪水汹涌打湿他前襟。 


元熙五月,豫章王北伐平叛。
先遣冠威侯胡光烈为前锋主将,率十万劲旅星夜疾驰,驰援北境。
另遣副将许庚、谢小禾,率轻骑十万步向许洛,缘道屯守。
萧綦亲率三十万王师北上,六军集于凉州。
右相宋怀恩留京辅政,都督粮饷。
豫章王挥师北伐的消息传开,军心鼓舞,天下为之振奋。

不仅北方边关战事激烈。
京城、朝堂、宫廷,乃至军帐之中,无处不是暗流汹涌,风云诡谲。
所幸萧綦留下了宋怀恩坐镇京中,辅理政务,都督粮草军饷。
论忠心耿介,只怕朝中再无人能胜过宋怀恩。
唯有他留守京中,萧綦才可安心。
京中明处有宋怀恩,暗处有我,他掌控着京师军队与朝中武官,而我控制着宫廷与各大门阀世家——这一明一暗,又互为牵制,相辅相成,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边关事变一起,胡光烈第一个请战争功。
他与唐竞素来不和,此番平叛,唯恐被宋怀恩抢先,更觑上了北疆大权,忙不迭要将手脚伸向北边——殊不知,他的急功心切恰恰触犯了萧綦心头大忌。
唐竞的反叛,已令萧綦警戒疑忌之心大盛,胡光烈此时的举动,无疑给他火上浇油。
自入京之后,以胡光烈为首的一班草莽将帅,自恃功高,时常有荒唐胡闹之举。胡光烈尤其对世家高门憎恶无比,时时寻衅生事,对萧綦笼络世家亲贵的举措大为不满,私下多次抱怨萧綦得势忘本,偏宠妻族,嫌弃旧日弟兄。
这些话,早已传入萧綦耳中。
此前萧綦尚且顾念旧义,一再隐忍,自唐竞事发之后,却再无姑息之仁。
胡光烈争功之举,只怕已为自己惹下大祸。
此番平叛,他若忠心杀敌,或可留个功成身退,若是再有异动,只怕胡家满门危矣。
我与胡光烈,可谓全无交情。
倒是他不忿哥哥权位,恼恨我与宋怀恩的亲厚,时有冷眼相对。
然而,他终究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且与子澹有妻舅之亲——眼看他一步步走错,将整个家族拖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亦不忍见死不救。
战火带来的杀孽,已经太过惨痛。
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觉得悲伤,开始懂得怜悯。
只是,我不知道,沾染过满手血腥,伫立于风口浪尖,这样的我,还有没有资格去悲悯他人。


【暗流】

 

转眼八月,已是夏末。
京城的桂花快要开了,王府木犀水榭里,夕阳斜照,风里隐隐有一丝甜沁的气息。
玉岫抱了刚满两岁的小女儿来探望我。
对面的沁之,端了槐汁蜜糕,学着大人的样子,一勺勺喂给小人儿吃。
小人儿很是贪吃,粉嫩的唇瓣边沾了白生生的糕末,还兀自舞着小手索要不休。
沁之看得咯咯直笑。
这个孩子比起三个月前初来府里,已经白润了许多,不似当日那般瘦小,越发清秀可人。虽然还是沉默寡言却也渐渐与我亲近,只是仍不肯改口。
萧綦允她不必改姓,依然叫做牟沁之,我亦从不勉强她,任由她叫我王妃。
我摇头笑叹,“沁儿,你再这么喂囡囡,该把她喂成陆嬷嬷一样了。”
陆嬷嬷是掌膳司老宫人,一手厨艺妙绝天下,尤其长得憨肥浑圆,奇胖无比。 
“胖才好,胖人有福。小世子可要像我们囡囡一样,长得白白胖胖,可不能像王妃这样弱不禁风!”玉岫爽快地笑道。
徐姑姑与沁儿都笑出声来。
“小世子必然是肖似我们王爷的。” 徐姑姑笑道。
我垂眸,笑而不语,心底泛起一抹酸软,却又透出甜蜜。
玉岫啊了一声,拍手道,“听说王爷前日连克三镇,已将侵入葫芦岭的叛军逼退到那什么,什么关外……”
“瓦棘关外。”我微微一笑。
“是了,就是这个地方!那些个地名古怪得很,我可记不得。”她脸颊泛起兴奋的红晕,眸光闪亮,连比带划,“瓦棘关那一仗,咱们三万铁骑直插敌后,左右两翼合围,给叛军来了个迎头痛击,从正午杀到黄昏,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她越说越是兴奋,好似亲眼所见一般,满面骄傲光采。
如今宫里宫外,无处不在传扬豫章王的骁勇战绩,人人仰慕争颂。
自萧綦亲征之后,前方战局一扫颓势,风云翻涌,横扫千里,将叛军迎头狙阻在河朔之北。步步进逼,沿路收复失地,传说守城叛军远远望见豫章王的帅旗,不及细辨真伪,即弃城而逃,过后方知萧綦根本不在营中。
也有负隅顽抗的叛军,踞城死守,以满城百姓性命相要挟,却被萧綦截断水源,围困七日后,城中水竭,兵马百姓皆濒危之际,我军趁夜强攻,杀入城中,尽斩叛军头领,城中百姓亦脱险获救。不出两月之间,叛军和突厥人即被逐出关外,豫章王帅旗所到之处,连突厥悍将也望风披靡。
“反正咱们王爷就是天下无敌!”玉岫一挥手,话音重重掷地,颇有将门主妇的豪气,惹周遭一群侍女听得神往不已。
我静静含笑听着,尽管她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早已知道,心头亦想过了不知多少回,每听人说起,却依然心澎湃,百转千回。
她们口中,那个天神般不可打败的人,那个世人争颂的大英雄,正是我的丈夫,我的爱人,我宝宝的父亲——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骄傲。
每一天都有战报从北边源源不断的传回,经由宋怀恩,再送入我手中。
每一晚,临睡前必做的事情,就是将前方最新的战况讲给宝宝听,让他知道,他的父王如何英勇无敌,如何保家卫国,如何顶天立地。
再过不久,我的宝宝就要来到人世了。
除了前方的战事,萧綦与哥哥的安危,这便是对我最重要的事。

玉岫一气说了半天,终于说得口干,端起茶水来喝。
“谢将军也打胜仗了么?”一直安静聆听的沁之,突然插嘴进来,细声问道。
我一怔,随即莞尔,“小禾将军带着前锋,也攻下了叛军多处要塞,旗开得胜。”
沁之闻言,整个小脸都亮起兴奋的光采,即刻却又黯然,“那样又要死许多人了……小禾哥哥一定很不开心。”
她的话,令得四下一片默然。
不错,每一场胜仗,也同样意味着死亡和伤痛,意味着狼烟燃过沃土,烽火烧毁家园。
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痛失至亲。
“一些人的死,是为了换回往后的安宁,让更多人可以活下来。”我轻轻握住沁之的手,“国家疆土,正因这些将士的热血洒过,才会让生命一代代传延下来,让我们的后代繁衍生息。”
这句话,是我说给沁儿听的,也说给宝宝听的——不管孩子们现在能不能懂得,将来,他们却一定会明白,父辈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他们的将来,为了天下的将来。
仰头眺望遥远的北方天际,一时间,心潮涌动,感喟无际。
“对了,王妃,昨日赈济司回报,又收容了近百名老弱幼残,钱粮恐怕又吃紧了。”玉岫惴惴开口。
“人还会越来越多……”我蹙眉叹息,心中越发沉重,“仗一天打不完,流民一天不会减少。”
“这样下去,赈济司只怕支撑不了多久。”玉岫长叹,“实在不行,让怀恩从军饷里多少拨一些来……”
“胡闹!”我斥断她,“军需粮饷,一分一毫也动不得,怎能打这个主意!”
玉岫也急了,“可那些也是人命啊,一张张嘴都要吃饭,总不能眼见着人饿死!咱们好歹把赈济司建起来了,如今多少流民就指望着这一条活路,怎可半途而废!”
“玉岫!”徐姑姑喝住她,“你这是什么话,为了建这赈济司,王妃耗费了多少心血……”
“够了,不要争了。”我无力地扶了锦榻坐下,心中烦扰,顿觉冷汗渗出后背,眼前昏花。
她二人都噤声不语,不敢再吵。
当日建立赈济司,并没想到会有这般规模。
原本按规制,各地官府都设有专人赈济灾民,然而长年战乱,流民不绝,官府疲于应对,赈济之职早已荒废。如今北疆战乱,大量流民逃难南下,流失失所,若是青壮年尚可觅得安身之地,一群老弱孤残却只得倒卧道旁,生死由命。
我与宋怀恩商议后,由他下令,在官道沿途,设立了五处赈济司,发放水粮药物,收容老人幼儿。最初建立赈济司的钱粮,由官库拨出,初时我们都以为足够应对。却不料,赈济司建立之后,流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数量竟如此之巨,不到两个月,几乎将钱粮消耗殆尽。
照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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