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点点头，凯文沉默片刻，忽然又用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
“可是这样岂不是无法对艾伦进行任何惩罚，他本该为他所做的混账事付出代价！而且眼下即使艾伦臣服也依然手握重权，安东尼或许会成为傀儡。”
“不，我的想法刚好相反。如果说世界上还有谁能控制艾伦，我猜就只能是安东尼殿下了，这点你想必无法反驳。设想一下他们两人共同治理国家的情形，我敢说那时大陆上的所有子民都会衷心感谢诸神。而我们则可以从这场痛苦的战争中彻底脱身，想去哪里都随你高兴。”
凯文不是没有动摇，却仍然抿着唇说：
“把烂摊子全丢给安东尼，这听上去有点自私。”
因为这一切的确因他而起，也只有他才能真正写出结语。这句话斯蒂芬没有说，只是微微笑了笑。
“恭喜你发现了纳希家的另一个遗传病。‘人生短暂’，除了要自私自利的活下去，我们通常没时间为其他人考虑。而现在，”他握住凯文放在桌上的手，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凉得像冰，“我只希望这一切结束，你不必选择你不想要的未来。”
凯文有一瞬间的失神，而在他的理智重新开始工作之前，身体已经自作主张的做出了反应。
斯蒂芬的嘴唇上残留着松子酒的味道，苦涩里透出甘甜，足以让人疯狂。凯文无法思考任何事，似乎除了不断加深这个吻以确定怀中的家伙属于自己之外，人生中早已再无他求。
斯蒂芬闭紧双眼，同样恶狠狠的回应着对方，仿佛这是个说再见前的吻别，誓要耗尽所有留恋。
作战会议后被面带疑惑的格兰特拦在半路，斯蒂芬丝毫不觉得惊讶。
“我刚刚思考了一下，还是觉得你的行为不合逻辑，你是不是……”
“我们换个地方谈吧。”
斯蒂芬急忙打断对方，拉住他躲进个隐蔽的角落，确定四周没人才叹了口气说：
“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二十六
“所以，你打算用你的命去换安东尼殿下的命？”
格兰特脸上有种面对大陆第一傻瓜般的震惊神情，睁大的圆眼睛让斯蒂芬想起从前在红莓岭上遇到的三眼犀牛。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凯文殿下得知真相后的反应？他也许会崩溃，也许会失控，也许会毁了你试图保住的一切。”
“别说得这么夸张，”斯蒂芬勉强扯起一个笑脸，尽可能让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仿佛这样就能说服对方和他自己，“我对他影响可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大。”
格兰特那幅看傻瓜的表情进化到第二阶段，震惊变成了怜悯。
“你就打算这样自欺欺人？不用说其他，这话你自己能相信吗？”
斯蒂芬顿时没了继续伪装的力气，满身倦怠的一屁股坐到杂草堆上，闭上眼睛将脸埋在双手里。
“最坏的情况下，”他咬着牙说，声音低到令格兰特不得不跟着蹲下‘身来，“我会想办法在临死前见他一面，逼他承诺以后不会做任何疯狂的事。他们家那个见鬼的箴言，‘言出必行’什么的，你明白的。”
格兰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带着真诚无比的疑惑开了口：
“我还以为你这么做是为了让凯文殿下不再痛苦，原来我想错了，你其实是想教他生不如死？那么这方法确实可行。”
有一瞬间斯蒂芬气得快要发疯，但随即便被洪水般汹涌而来的自我厌恶感淹没了。他分辨不出格兰特是故意讽刺还是真的思维回路与众不同，他只是知道他说得没错。
“可我还能怎么办？”他忍不住气急败坏，好像在跟自己辩论，“告诉他‘至死不渝’的存在是唯一的，安东尼和我只能活一个？逼他在他的兄长和我之间二选一？不论对谁而言，这都有点太残忍。”
他不给格兰特反驳的机会，气也不喘地继续说：
“而且如果我不答应他们，毒发时我和凯文都要死。我知道我应该告诉他真相和他一起努力找解决的办法，可那无疑要用他的生命去冒险。我承认我是个胆小鬼，我不敢。”斯蒂芬随手捡了根树枝在残雪上来回划拉着，“更何况，我原本就该是个死人，就算当初没替凯文挡剑，大概也活不过这个冬天。现在能换回安东尼的命拯救整个王国，终究是划算。”
“不，你不告诉凯文殿下是因为你知道他会选择你，然后强迫自己承担起责任，一辈子活在自责中。”
格兰特再一次展示了他惹人憎恶的敏锐。斯蒂芬握住树枝的手指太过用力，不小心将它折断。暗红血色滴在白雪上，像个占卜祸福的预言。
“但是在我看来，你这样做所造成的伤害可能更加致命。”
傻瓜法师低着头怔怔望着自己淌血的手指，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格兰特拍拍他的肩。
“其实我没资格质疑你的选择，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的，只要你确定不会后悔”没等斯蒂芬回应他又如梦初醒似地加了句，“哦我忘了，你这是要去送死，根本没机会后悔。这倒也不错。”
斯蒂芬没想到在如此难过的时刻还能笑出声来，他站起来用力握了握格兰特的手臂。
“谢谢，”他说，“真高兴你当初选择站在我们这边。”
暮色刚刚染红凯文的金发时，斯蒂芬站在他健壮的小棕马跟前和王子殿下道别。
“好，我这就上路了。”斯蒂芬确信自己的笑容完美无缺，“我们伊伦柏斯再见。”
说完法师翻身跃上马背，又对一同来送行的格兰特和巴里点了点头。然而就在他握着缰绳准备出发的时候，有人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不对，”凯文眉头紧皱，抬起来死死盯着马上之人的眼眸里映出夕阳的火光，“你有事瞒着我。”
斯蒂芬心中一沉，脸上仍然笑着说：
“殿下，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还是说您舍不得我走？”
斯蒂芬尽力显得轻松愉快，而他不会料到这样的刻意调侃反而加深了凯文的怀疑。王子又沉默的看了他片刻，突然间手臂一动，生生将斯蒂芬拽下马来。
“你见鬼的在发什么疯！”
斯蒂芬狠狠撞在凯文的胸膛上，坚不可摧的龙鳞铠甲将伤口隔得生疼，但他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一时间只觉心跳如雷，想不出自己哪里漏了破绽，只好用假装愤怒来伪饰无辜。
“明天就是解毒剂的期限，我必须立刻上路！”他边怒吼边试图甩掉对方的手掌，“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凯文却一言不发，只牢牢拖住斯蒂芬往营帐的方向走，格兰特上前一步想要阻拦，还没开口就被王子那仿佛在说“敢插手就杀了你”的阴沉脸色逼了回来，只能回给投来求救信号的斯蒂芬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
你早该知道瞒不过他，格兰特想，世上明明没有比他更加关注你的人了，如果我能发现你的异样，他怎么可能毫无所觉。
斯蒂芬不愿在士兵面前和凯文公然冲突，直忍到迈进营帐才又开口大声说：
“你……”
然而只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法师便被用力摔进椅子里，朴素的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有那么几秒斯蒂芬以为它马上就会四分五裂。没等他真正坐稳，有人猛地弯下背脊双手按住两侧的扶手，将他整个人圈在令人窒息的阴影中，居高临下的逼视着他。
“告诉我。”
凯文恶狠狠的语气里有勉强压抑的怒火，事到如今毫无退路，于是斯蒂芬也不畏惧的瞪回去。
“告诉你什么？我早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如果我不立刻去找雷契尔我们俩都会死！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告诉我你不想告诉我那件事。”王子说的非常慢，咬牙切齿的动作历历在目，“如果你不说，那就让我们一起去死好了。”
“你疯了！”
意识到凯文是认真的，斯蒂芬禁不住慌乱起来。
“我是疯了，因为我知道无论你故意隐瞒的是什么事，它一定能教我发疯！现在，”面如冰雪的王子越发低下‘身凑近他，呼吸近在咫尺，金绿眼眸一瞬不瞬，冷冷倒映着斯蒂芬开始动摇的面容，“你要么告诉我真相，要么我们就这样等死。”
斯蒂芬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出生至今将近三十年，凭着那一点小聪明，斯蒂芬说过无数谎骗过无数人，总能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绝境逢生。而此时此刻，面对他正打算为其付出生命的家伙，斯蒂芬第一次觉得无计可施。
二十七
对峙的沉默中斯蒂芬的大脑在疯狂的运转，他飞快的编造出十几个谎言，但随即便以更快的速度将它们全部否决。凯文的眸色越来越亮，简直像要喷出火焰。斯蒂芬知道对方的忍耐即将达到极限，而他自己却愈发心虚，刚才勉强撑起的气势也渐渐消失无踪。
大势已去，斯蒂芬边想边迅速扯起一个知错能改的讨好笑容，厚着脸皮问：
“如果我说实话，你能不能先答应我不要生气？”
凯文听了恨不得一拳砸在这混蛋脸上，蓄满力量的双手不由得收紧，将木椅的扶手捏得咔咔作响。他闭上眼告诉自己不能冲动不能冲动，等这混蛋说完再揍他不迟。然后才缓慢而不容拒绝的吐出一个字：
“说！”
王子的慑人目光下，斯蒂芬吞了口口水做了个深呼吸，打算把整件事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但他心里明白这根本于事无补，一场暴风骤雨注定避无可避。
然而就在他张开嘴还未发出声音的时候，有人大步冲进了他们的帐篷。
“殿下！”来人灰头土脸满身狼狈，白金短发也因疏于打理而黯然失色，“雷契尔的主力部队被艾伦偷袭，蓝鹰军已经占领了伯纳德家族的全部领地！”
莱恩的话如晴天霹雳一般让两人都愣在当场，凯文率先清醒过来，急忙问道：
“雷契尔还活着吗？”
莱恩摇头。
“不知道，他当时并不在自己的军队中，事后更是完全失去了踪迹。”
沉闷的空气里浮现了大约一秒钟的停滞，紧接着斯蒂芬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抓住凯文的手臂焦急的盯着他说：
“你能用雷神咒劈开隐形封印吗？”
大片的云团在黑暗的天穹中聚积，狂风仿佛要将所有人的皮肤撕裂。凯文高举法杖站在乌云之下，四散飞舞的金发上泛出微薄的光。他转过头来望向身后的人。
“你确定是这里？雷神咒只能用一次。”
斯蒂芬并没有十分把握，但成败与否在此一搏。艾伦远在千里之外绝不可能在今夜赶回这里，而如果此时城堡中只有失去军队的雷契尔，事情或许大有转机。他不再犹豫，坚定地朝王子点了点头，赌诸神会听到他的祈祷。
得到回应后凯文没有片刻迟疑，立刻高声念起咒语。头顶上的黑云翻卷成巨大的圆环，突然间一道闪电从中心笔直落下，整片夜空霎时亮如白昼。震耳欲聋的雷声之中，一座古堡终于显露出它沧桑的容颜。
将门口寥寥无几守卫交给巴里，斯蒂芬拽着凯文径直奔向二楼。刚迈上楼梯就能闻到凛冽的血腥味，凯文皱起眉加快了脚步。
而房间里的情形更让人吃惊。
漆黑窗帘在空气中肆无忌惮的飘浮，犹如暴风雨前夜海面上激起的碎浪，而大理石地板上绘着一道蜿蜒的血路，路的尽头雷契尔正将他的仇人压在身下，抵死缠绵。
凯文顿时红了眼睛，抽出佩剑就要冲过去，却被斯蒂芬一把拦住。
“放手！”
凯文目眦欲裂的朝斯蒂芬吼叫，随即举起法杖指向仍在律#动的少年，斯蒂芬情急之下猛地将他扑倒在地。
“你冷静点！”
斯蒂芬死死压住凯文的双手并将法杖夺下，耗费了过多法力和体力的凯文居然一时难以挣脱。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两人的纠缠中雷契尔已经直起身来，随便捡起旁边染满鲜血的丝绸睡袍，将奄奄一息的安东尼包裹起来抱在怀里。然后他笑笑说：
“居然能劈开最高级别的封印咒，大陆第一法师果然名不虚传。”
那艳丽的笑容无疑更加激怒了凯文，他不知从何处涌起了力量，一下子推开斯蒂芬跳起来用利剑指着雷契尔，满面怒气沉淀成阴狠的恨意，单单看上去便令人胆战心惊。他一字一字的沉声说：
“放开安东尼，交出解药，我可以留你全尸。”
雷契尔笑的更开心了。
“用心管管你的人吧纳希大人，”这次他对着另一位法师说，“这副样子他要怎么和艾伦争？”他边说边抬手抚掉自己落在安东尼面颊上的血滴，“三殿下为了那顶王冠，可是连他最爱的人都可以舍弃。跟他相比，你们实在差得太远。”
话音未落，雷契尔怀中的人忽然浑身一震，勉强睁开双眼，失焦的紫罗兰色瞳孔仍旧明亮如夕。
“够了，”他的声音沙哑到完全听不出本来面目，“这样的话不要再说。”
长者训诫晚辈的语气，仿佛对方依然只是自己抚养了十年的孩子，而不是方才在他身上翻云覆雨的仇敌。雷契尔听了忍不住冷笑，右臂越发箍紧了安东尼肩膀，好像要将他融进血肉里。左手却轻佻的绕上养父的一缕金发，口吻全是刻意的恶毒。
“你不相信？那我更要说下去。事到如今，你不信他对你抱有那样的感情，还是不信他会抛下你不顾？”他猛然收紧手指，满意的欣赏着安东尼因疼痛而微微皱起的眉，“艾伦明知道我会去伊伦柏斯，所以故意选我不在的时候偷袭，虽然也派了人来阻截我，但他早该料到那些家伙不会是我的对手。说到底，王冠和你他都想要，可他终究没有亲自来杀我，哪样对他更重要已经再明显不过。”雷契尔暴戾的捏住太子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尽管那双眼眸早就什么都看不到，“现在你告诉我，你当初为了他所付出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不等安东尼回应，早在听到故乡名字时就大失惊色的斯蒂芬急忙问：
“你去伊伦柏斯做什么？”
少年抬起头来讥诮的看了他一眼，随手从怀里掏出只药瓶向他掷去。斯蒂芬下意识的想伸手去接，却被凯文抢先一步挡住身前。凯文用带着鹿皮手套的手掌抓住玻璃瓶，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怀疑神色。
“这是什么？”
“解药。”雷契尔满面阴鸷的撇撇嘴，“艾伦敢对我下手，肯定是找到了解毒的办法，我怎么可能让他如愿。”
斯蒂芬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又一次大声质问：
“你去伊伦柏斯做什么？！”
雷契尔忽然放声大笑。
“艾伦从藏书楼里找到的东西远比他告诉你的多，比如开启‘至死不渝’的钥匙，比如纳希家向来把它藏在湖底的传统，比如找到钥匙所需要的水系显形咒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