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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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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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胡维庸舒展舒展被禁锢了好几个月的四肢,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下。然后开始招呼起众人,样子根本不像一个即将赴死的囚徒,而是像一个宴会好客的主人。
  众人看看胡维庸面前那桌子宋濂念在旧日情分送来的上路菜,尴尬地推辞。
  “武侯也不肯赏老夫这将死之人的薄面吗,老夫和刘基本是同僚,老夫下毒杀他,迫死其子。他的半子来送老夫上路,再公平不过,何必谦让呢”。胡维庸看着武安国茫然的样子,开心地说。不知情的人看了还真推测不出是谁监谁的刑。
  武安国轻轻出了口气,对着胡维庸席地而坐。一盏毒酒,一坛陈年女儿红,摆在二人的面前。
  胡维庸抱起女儿红,给自己和武安国各倒了一碗。举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对武安国说:“这第一碗酒,谢武侯出言救我亲朋好友,别人怪你害我,老夫却非不明事理之人”。说着一口喝光,冲武安国亮了亮碗底。
  武安国苦笑一下,陪了一碗。二人谦让着吃了几口菜,时候尚早,还有时间品评一下大厨的手艺。身后的官员个个摇头,胡维庸是临死发泄,你武侯爷跟着发什么疯,那是你的仇家啊。
  吃了一会,胡维庸又把两个碗倒满,举杯说道:“老夫及中书省诸人数度阻你功名,你非但不计前嫌,反而为众人力陈冤屈,这等胸襟,老夫佩服。可惜老夫福薄,终不能让你为我所用。来,我们再干一杯”!
  “大胆”,刚刚出狱不久的宋慎大喝一声,斥责道:“你这老匹夫,叛乱之罪,当株九族,圣上念你有些微末功劳,不灭你宗族,古之仁君,莫过于此。你不思悔改,死到临头还做春秋大梦,武侯,不必理这个混人,快快送他上路便是”。说到情绪激动处,一不小心居然踩到武安国的朝服,几乎把自己绊倒。他是宋濂的孙子,宋濂腿脚有疾,平时都是他与父亲宋遂搀扶着上朝,一家祖孙,同殿称臣,本是当朝佳话。胡维庸平时羡慕宋濂的学问,两家多有往来。这回祖孙俱被牵连,若不是武安国仗义执言,几遭横死。
  武安国扶住宋慎,猛然间看到宋慎给正在给自己使眼色。又听见后边一人轻咳一声说道:“枉你叫做慎,怎么如此不小心”!
  轻轻一笑,武安国把宋慎扶稳,口中却对着胡维庸说:“不敢,武某非心胸开阔,乃是为国留贤,你是当朝丞相,这些人平时支持你是为国,并非你的党羽。古人云:不可以私怨而坏国事,武某给他们求情也是为了国家,与心胸气度并不相干”。
  “如此一来,老夫更佩服你三分。磊落丈夫,可惜了”。胡维庸横了武安国身后的人一眼,愤愤地说道:“比起当今皇上,老夫只是差了几分运气罢了,如今愿赌伏输,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哪个见了老夫不是必恭必敬,现在反过来教训老夫,老夫若是造反成功了,你们还不是上赶着过来三叩九拜。哼!来,武侯,老夫再敬你不这副不卑不亢的身子骨,老夫若是当了皇帝,也要倚仗你这样的英雄豪杰”!他本来是文官之首,方面美髯,自有一番气度。如今放下了生死,反而多生出几分威严,双目炯炯,逼得众官员无言以对。
  “这碗酒武某不能陪你,丞相自便”!武安国听身后的人被胡维庸数落的没了声音,像似有意给众人出气般推开了酒碗。“即使丞相侥幸做乱成功,我等也不会追随。武某救你家童仆,为正大明律法也。至于丞相,武某非但不救,还会劝万岁早日杀你”。
  “你已经帮皇上杀了我,老夫不敢怨你,但是想问你一句,为何不会追随老夫,难道今上的官就比老夫的官香么,老夫已经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就不在乎这大逆不道之言。人其将死,其言也善,但请武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当今皇上应该不会怪你”!
  武安国摇摇头,叹息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当今皇上举义师,驱逐鞑虏,救我华夏百姓于水火之中,乃盖世英雄,武某甘愿受其驱使。你却为一己私利,勾结鞑子,私通倭寇,是个知耻的,也不会追随你,武某大好男儿,肚子中墨水不多,但也知道羞耻二字。要知道天下并非你胡氏一家,用天下百姓的福址,赌你一家的黄袍,难道丞相不觉得此举卑鄙么!武某今天明白可以告诉你,莫说你不会侥幸得手,即便你侥幸,武某必兴义师复国仇,与你白刃相见”!
  胡维庸手抖了两抖,半碗酒泼到了地上,武安国这几句话义正词严,让他脸刚刚建立起来的自尊又被打破。带着三分赌气,三分狡辩,胡维庸又说:“当年唐高祖也曾向突厥称臣,那不过是一时之计耳!胡某得了江山,自然会和蒙古人划清界限”。
  “最后完美的结局,并非来自正确的方法。这个危害才更大。况且唐高祖做得到,未必人人都做得到。当年若不是石敬塘这个不要脸的为了一己私利割了燕云十六州,使契丹人居高临下,我中原百姓也不会落得国破家亡的下场。你知道契丹、女真、蒙古铁蹄下一共死了多少无辜百姓,我告诉你,是六千万!至今多少年了,河南、河北有些地方还荒无人烟。那些断壁残桓你看到过没有,那些累累白骨你看到过没有,就为了你当个狗屁皇帝,为了你的儿孙一生下来就受人叩拜,让这么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扪心自问,值得吗!同样站在苍天之下,凭什么整个大地上就你家的幸福如此高贵,别人的幸福可以随意牺牲践踏”!
  “这”,胡维庸一时语塞,忘了本来的目的。喃喃道:“老夫当了皇帝,不敢说是一代英主,至少不会当庭责打大臣,羞辱斯文”!
  “你当了皇帝会好,谁能保证。你不好了,翻脸不认帐了,谁又能监督。退一步说,你当了皇帝会努力做个好皇帝,你能保证你的儿子还是个好皇帝吗?能保证你的孙子还是个好皇帝吗,能保证你的子子孙孙都是个好皇帝吗?不能!既然不能,你就没资格怂恿别人同你造这个反。既然是为了一己富贵,就不要找什么借口给自己脸上贴金子”!武安国越说越怒,声音几乎把房顶震破。众人起先还想劝他说话小心,后来反到一起听起他和胡维庸的辩论来。大家说到皇权,一般都要提及天命,唯独武安国没有,那大声的怒喝中,只有对人的关怀,没有天,没有命运。这种观点在众人眼中真是新鲜,殊不知在武安国的世纪,所有皇帝无论是贤是愚,早被搬下了神坛,在武安国眼里,只是有称职的和不称职的分别,归根到底都不过是个独裁者,没什么值得称赞。
  胡维庸猛灌自己了几碗酒,苍白的脸上慢慢恢复了些生气。长出了口气,像似有些不甘心地问,“说别人容易,难道你打到白虎之时,对着如画江山时,就没一点点动心”?
  屋子间猛然一静,众人都从武安国刚才的话语冲击下醒来。隔壁的屋子里椅子吱的一声,随即传来几声猫叫,不知是哪为牢头闲心这么大,居然在监牢里养了猫。
  “时候不早了,丞相还是快些上路吧,别让家人在前边等得太急”。宋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说道。
  “不急,老夫只想听文武双全的武侯一句真话”。
  “我不信天命,那白老虎海外很常见,还会被人圈养,不过是老虎的一种,没什么值得奇怪的。至于如画江山,我的确很爱,正因为爱,所以我才不愿意看到我们自相残杀的鲜血把他染红;所以我才不能容忍有人为了一己私利将他出卖; 所以我才不惜一切地去保卫他;所以我才走到哪里都无法把他忘怀;所以即使远在万里之外,听到他的不幸我亦不能开心。丞相,动心不是要去占有,而是要去保卫,去建设,去让他一年年变得更好。这片江山不是哪家哪姓的,是所有华夏子孙的,毁了这片江山,无论你跑到哪里,有多少钱,当多大官,你的子孙后代一样被人瞧不起,一样要背上败家子这个名号”!
  整个牢房静悄悄地没了声息,隔壁的猫儿也被感动了般不再吵闹。半晌,胡维庸端起酒盏,惨笑了一下,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以。胡某终闻此道,死而无撼矣。此酒不宜相劝”。举杯一饮而尽。
  傍晚,朱元璋坐在御书房的桌前,不住地翻看着桌子上的奏折。一份是群臣称赞其不灭胡维庸之族是古今少有的仁君的,另一份不太规矩,一看就是份密折,折子上清楚的记录了武安国和胡维庸的每一句对话。装在那间牢房墙上的铜管把二人的交谈清晰的传到了隔壁,几个高阶锦衣卫如实地记录了整个过程。
  你这小子,朕现在也不知你是傻,是忠,还是奸。朱元璋对着武安国的名字,低低的骂道。
  “你这回倒学聪明了,最终也没上胡维庸那老狐狸的当”!复了命回到家中,刘凌捧上一壶香茶,听武安国转述完当天遭遇,甜甜地夸赞道。 婚后生活虽说不上举案齐眉,但这个时代的女子自有一分温婉,每日回家,武安国的心都被化不开的柔情填满。比起同时代女子,刘凌少三分柔弱,多十分见识,让她的夫君受益颇多。
  轻轻地刮了下刘凌的小鼻子,武安国笑道:“哪里,老婆事先提醒的好,况且那个宋慎就差没上来捂我的嘴巴了,我还能不明白其中的厉害”!
  “油嘴滑舌,哪里像个大将军所为”刘凌笑着骂道。现在她算领教了丈夫的厉害,这个武侯爷在人前一本正经,回到家中却如同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虽然事业处于低谷,她最担心情形并没有出现,几乎从来没看见武安国闷闷不乐,相反,她经常能看到丈夫眼里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今天这番高论也算前无古人了,不知那些鼠肚饥肠的家伙听了会不会羞死”。夫妻二人闹了一会,刘凌又说。
  “谁知道呢,有些话是为了哄隔壁的人,有些话却是我一时有感而发。胡维庸临死倒是明白了,父亲在天之灵看到此景,也该安息了吧”。
  提到刘伯温,刘凌神情不由得黯了黯,转眼平静,对武安国说:“以父亲的胸怀,未必怨恨胡维庸。皇上这次明着是让你给父亲报仇,实际上把你放到了文官的对立面上,以后朝中,你要更加小心,别让人抓了把柄。白天那些话能让皇上放心,尽快放你出京就好了,以你的性子,本来就不适合呆在朝中”。
  “也没什么不适合的,我给他个闷声发大财,谁能把我怎样?说实话,这些日子天天看着他们口不对心的表演,比看戏还过瘾,就是这头磕得太累,再过些时候,非磕傻了不可”。
  “傻了你会怎样”?
  “要真的傻了,我就谁都认不出来”,武安国眼皮一翻,舌头一伸,装出一幅痴呆的样子。“不过我每天都会喊,刘凌,我爱,爱”。
  “作死啊……”
  “……”。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武侯懒早朝。
  除掉了胡维庸,裁撤了三省,架空了武安国,朱元璋总算松了口气。这个皇上当得可不轻松,比当年打仗还累,都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这些年他深有体会。蒙古北撤,把整个国库全搬走了,中原地区本来就缺少银矿,无奈只好发行宝钞替代。谁知成想民间只认黄白之物,宝钞顺着山坡向下滑,一天一个价,官府强压着百姓用,终究不是个事。大明朝君正臣贤,怎么百姓日子竟然没比大元好多少,要说朝廷税重也罢,可这朝廷每年的税收还不够国家开销呢。遇上这地方水,那地方旱的,总是捉襟见肘,好在这二年太子的海关弄了不少钱,高丽这场仗在曹振和常茂的主持下,非但没消耗国库,还大大赚进了一笔,让户部尚书费震连着几个月嘴巴都没合上。有钱的日子好过,至少说封赏功臣时不用那么小气。要说这为国挣钱的事,还有武安国那个愣头青几分功劳。
  想起武安国,朱元璋就觉得为难。说他不忠吧,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少有的赤诚。说他忠心吧,没见他对自己有何畏惧,还当面顶撞自己。嗨,当面顶撞这件事也就这么算了吧,用人之际,暂时不和他计较。反正手里无兵,不怕他折腾。可怎么用他,是个问题,现在这小子的声望太高,不压一压可不行。但老压着吧,也不是办法,没了他,有些地方就是玩不转。很简单的例子就是马鞍山那个冶炼场,一切都是照着怀柔做的,就是出不了钢,那一陀陀说它是铁都让人脸红的东西,见了就令人火往上撞。不到一年功夫都换了三个官了,派去的官越来越大,可圣旨不催,谁都不敢回来。这次派去的更绝,先是作了水路道场驱邪,后是摆了香火牛酒请仙,折腾了个遛够,最后居然沐浴斋戒,剪发断爪,准备殉炉。要不是奉命视查的官员正好赶到,还不知闹什么笑话。
  看来这事还得派愣头青去,问题是派个超品大员去管冶炼场,不是有辱朝廷颜面吗。传到番邦那里去肯定让人笑掉大牙。朱元璋有时急得只想把那些工部的官员全部拖出去杖毙了。怎么就这么不给朕长脸,看看震北军和水师的战斗力,几万人就可以灭一国。如今朕传令建立新军,震北、威北、定西、安东,平南,靖海六军倒有一半是依然用大刀长矛的。现在国库倒是有钱了,曹振他们从高丽没少搜刮,问题是有钱也得有地方买火器啊,全天下都仰仗着北平,那个李善平又没长了三头六臂,他顾得过来么。
  前两天新任北平承宣布政使司的布政使郭璞上书,力陈不可急于赶制兵器。赶制太快质量肯定不高,遗患无穷。况且忠勇伯李善平据报已经数次呕血,把这么忠心的臣子累死,实在可惜。没办法,还得把李善长这个老狐狸招来问问,前些日子他一个奏章就给朕把如何赏赐立功将士的问题给解决了,王本、杜佑、袭斅、杜斅、赵民望、吴源这几个中看不中用的老家伙就知道拍马屁,拿不出什么好点子。
  王本、杜佑、袭斅、杜斅、赵民望、吴源这几个人可不知朱元璋这么评价他们。几个大儒是胡维庸倒台后皇帝钦点的春、夏、秋、冬四辅官(参见明史),品级虽然不高,但需要决策的事情,皇上都找他们六人。甭说一般官员,一品大员见了他们也要客气几分。这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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