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下的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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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下的花环-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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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到了杀树挖坑那年,上面派来了‘割尾巴’小分队,硬逼着俺们伐了枣树修大寨田。眼看着枣树一棵棵被伐倒,三喜他爹心疼地趴在地止嗷嗷大哭。山上有棵最老的枣树,是蒋匪军当年上山伐木修工事时漏下的,村里人都叫它‘老头树’。三喜他爹搂着那棵‘老头树’,说啥也不让人家伐,说他宁可跟‘老头树’一块遭斧头。结果,人家一脚把他蹬了个大轱辘子,他滚到一边就爬不起来了。他当场气晕了……

  “左邻右舍用门板把他抬回家,打那他就得了气臌症。天天躺在炕上,‘噗(口+扑)…噗…,’一口一口,不停地朝外倒气……

  ‘转年夏天,一场大雷暴雨下来,全村老少修了一年的那大寨田,被大雨冲了个溜溜光。泥土全随着雨水流进了沂河,别说再回过头来栽枣树,山坡上连棵草也不爱长了……

  “这事,村里人谁也没敢告诉三喜他爹。他躺在炕上一个劲地倒气。他一病就是两年多,可把在队伍上的三喜拽拉苦了。三喜一心想把他爹的病治好,一次次邮钱来,让我给他爹去抓药。那阵,三喜跟玉秀还没成亲,可多亏了玉秀忙里忙外地跑呀。洋药吃了又吃中药,熬了多少中药,玉秀最清楚不过了。到头来,钱花够了,三喜他爹也咽了气……”

  啊,直到眼下,我才明白,粱三喜为啥会留下那六百二十元血染的欠帐单!

停了会, 梁大娘对我妈妈说:“三喜他爹临死那阵还叨念,说杀枣树那当口,如果赵司令在就好了。按赵司令那脾气,准会给那帮人一顿匣子枪不可。”

  我和妈妈都没作声。即使我爸爸当时在场,他又有啥法子呢?我清楚,这些年来,我爸爸也说过不少违心话,办过不少违心事啊!他当年那带楞角的“脾气”, 早已在“大风大浪”中磨平了。象雷军长那样一次次敢“甩帽”的战将,毕竟是少见的啊!

“老吴,一见面,俺不该给你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让你听了也伤心。”梁大娘望着我妈妈,“好啦,现在好啦!听说是毛主席过世时留下话要抓奸臣,托他老人家的洪福,共产党总算把奸臣抓起来了,一个个都抓起来了!往后,庄户人又有盼头,有盼头啦!”

  这时,睡着的盼盼醒了,哭了起来。

玉秀忙起身把盼盼抱在怀里,给盼盼喂奶,盼盼仍不停地哭。

妈妈忙站起来:“怎啦,别是孩子生病吧?”

  “不是生病。”玉秀说着,用手轻轻掂打着怀中的盼盼,“好闺女,莫哭,莫哭……”

  梁大娘说:“是缺奶水。玉秀刚出满月,就听到了三喜的事。打那,奶水就不够孩子吃了。”

  ………… 

  妈妈和梁大娘一家见面后,又看了梁三喜留下的欠帐单,她难受得直掉泪。让我脱军装转业的事,她再没提起过。

对梁大娘一家,我和妈妈商量该怎样帮助她们。妈妈这次来,身上没带几个钱,因我—直想调回去,手头上也没有存款。

这天下午,炊事班长要到团后勤跟卡车进城拉菜,我便将我的“YASHIKA”照像机交给他,让他想法到委托商店里卖掉。我还让他以连队的名义先从团后勤借一千元现金,我有急用。

妈妈一再嘱咐炊事班长:“呃,别忘了,买十袋奶粉,买四瓶橘子汁,再买个奶锅、奶瓶。”……

  新建的烈士陵园就在我们九连驻地的山腰间。梁大娘一家来队的第三天上午,我和连里的同志们,陪粱大娘祖孙三代去瞻仰了梁三喜烈土的墓。她们婆媳俩象所有的烈士亲属来队时一样,只是默默地站在亲人的墓前,没有当着我们的面流一滴眼泪。所不同的是,梁大娘和怀抱着盼盼的玉秀,象举行仪式那样,围着梁三喜的坟,左转了七圈,右转了七圈。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她们按沂蒙山古老的祭俗,给亲人“圆坟”……

  两天后,炊事班长回来了。他把从团后勤借来的一千元现金和买来的奶粉等物全交给了我。加上手头上还有的一点钱,我留出六百二十元准备为梁三喜烈士还帐,又凑够五百元,准备交给梁大娘。

我和妈妈又来到梁大娘一家住的屋子里。

妈妈拿过一袋奶粉拆开,给玉秀讲着奶粉和水的比例应是多少。然后,她往奶锅里倒一点奶粉,开始调制。弄好后,她将奶装进奶瓶,试了试冷热是否合适,便抱起盼盼,给盼盼喂奶。

盼盼大口大口地咂奶……

  梁大娘站在旁边,乐了:“在家时听他们年轻人说城里有这玩艺,俺还不信哩。啧啧,这玩艺是好……啧啧,人可真有本事,造的那奶头跟真的一样……啧啧,是好,是好……”

  不大会,盼盼便咂饱了。妈妈把盼盼放在床上。盼盼睁着乌亮亮的眼睛望着我们,咧开小嘴,甜甜地笑了……

  梁大娘更乐了,转脸对玉秀:“秀哪,这下可不愁了,不愁了!”

  此时,梁大娘愈是高兴,我愈是心酸。勿庸讳言,现代文明离梁大娘她们,还是何等遥远啊!

过了会,我把那五百元钱拿出来,放在大娘面前:“大娘,这点钱,请您收下。”

  “孩子,这……这可使不得!”梁大娘用那枣树皮样的手拿起钱,“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她硬是把钱塞回我的口袋里。

我三次把钱掏出,梁大娘十分执拗地又三次把钱塞还给戏。

“梁嫂……”妈妈伤心地说,“您如果……还看得起我和蒙生,您就……把钱收下吧!”

  “老吴呀,这你可就把话说远了!”梁大娘忙说,“你给盼盼买来了这么多奶粉,这就帮了俺的大忙了,哪好再花你们的钱。庄户人过日子好说,俺手头上还行,还行。不缺钱。”

  当我和妈妈离开这屋时,我又把那五百元钱放在了床上。

玉秀火急地追出屋来:“指导员,不行,这可不行。不但俺婆婆不依,俺也不能收。快,您拿着……真的,俺还有钱,有钱。”

  我回到自己的屋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妈妈讷讷自语:“山里人,山里人的脾气哪……”

  呵,山里人!难道我们不都是从山沟沟里出来的吗?我们的军队,是在山沟里成长壮大;人民的政权,是从山沟里走进高楼。山沟里养育出我们的一切啊!

前些年我曾一度把拜金主义当作圣经。此时,我才深深感到,人世间总还有比金钱和权势更珍贵的东西,值得我加倍去珍爱,孜孜去追求。

极度内疚中,我看了看另外那准备为粱三喜还帐的六百二十元,我心中掠过一丝儿慰藉。然而,这慰藉很快又变为更难言状的悔恨。

是的,梁三喜烈士欠下的钱,我有财力悄悄替他偿还。可我和妈妈欠沂蒙山人民的感情之债,则是任何金钱珠宝所不能偿还的呀!


① 马陵山位于鲁南和苏北交界处。
② 1967年,篡夺了山东大权的第一把手,在全省发动了所谓“反逆流”运动,首先把黑手插进了临沂地区。一大批干部和群众被迫上了马陵山。当权者便把这些干部和群众诬蔑为“马陵山游击队土匪集团”, 下令从山东各地抽调了大批武装起来的“棒子队”,开进了沂蒙山区。当权者提出的行动纲领是:“不打则已,打则必歼。”
据1978年12月2日《大众日报》载, 当时临沂地区有四万多人被抓捕、关押、惨遭毒打,其中有569人被打死,有9000多人被打伤致残。当地驻军因不支持“反逆流”,有2000多名指战员也横遭毒打,有的被活活打死,有的被打伤致残。革命老根据地沂蒙山受到空前的浩劫,成为十年动乱中山东有名的“重灾区”。

十三

  这天下午,高干事骑着自行车来到连里。

  一见面,他车子还没放稳,就很激动地对我说:“大有文章可做,大有文章可做呀!”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不知他为何如此兴奋。

“战土‘北京’的亲属找到了!”

  “在哪里?”我急问,“薛凯华的亲属来队了?”

  “你先猜猜,你们的英雄战士‘北京’,也就是薛凯华烈土……”高干事非常神秘地望着我,“你猜他的爸爸是谁?”

  我想头不知。

“雷军长!薛凯华是雷军长的儿子!”

  “啊!!”我大为震惊。过了会,我有些不解地问:“凯华咋姓薛?”

  “军长的老伴姓薛呀,凯华是姓母亲的姓!”高干事滔滔不绝地说,“我听军里一位干事说,军长有四个女儿,只有凯华一个儿子。军长的大女儿和凯华姓薛,另外三个女儿姓雷。军长的大女儿姓薛,是因为战争年代,军长的家乡曾多次遭敌人的血腥屠杀,凡是军属都在劫难逃,所以他的大女儿便随了外祖父家的姓氏。至于凯华为啥姓薛,听说是因为军长对他唯一的儿子管教极严,当儿子上学取大名时,军长问儿子是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儿子毫不含糊地说喜欢妈妈。军长哈哈大笑了一阵,说:‘那好,象你大姐一样,你也跟你妈姓吧!’于是,便给儿子取名薛凯华……”说到这,高干事突然问我,“呃,军长到你们连来了。怎么,你还没见到他?”

  “没有。”

  “这就怪了。”高干事楞了会,“军长乘吉普车先到的团里,他离开团时说要到你们九连来,我是跟在他的吉普车后头,一个劲地蹬车赶来的!”

  我一听,忙和高干事走出屋,围着营区转了一圈,既没见有吉普车,也没见军长的影子。

回到连部,高干事这才顾上蘸湿了毛巾,擦了擦满脸的汗。

“听说军长早就得知凯华牺牲了,但直到眼下,他还没把儿子牺牲的消息写信告诉老伴。”稍停,高干事接着对我说,“凯华同志留下了一纸遗书,遗书是师里烈士收容队在埋葬他的遗体时,从他的上衣口袋里发现的。因遗书上署名只有‘凯华’两字,当时谁也没想到他是军长的儿子。遗书原件现已在军长手里,这里有师宣传科的打印件。”说着,高干事拉开采访用的小皮夹,把一纸遗书递给我,“你看看吧,一纸遗书才华横溢,内涵相当深,相当深!”

  我接过薛凯华的遗书,急切地读下去



第七部 


亲爱的爸爸:

我从北京部队赶赴前线,与您匆匆一见,未及细述。儿知道,爸爸战前的时间,可谓分秒千金也。

遵爸爸所嘱,我已来到这担任穿插任务的九连。等待我们九连的将是一场啥样的恶仗,现在不管对您还是对我们九连来说,都还是个“X”。

去年冬,爸爸在《军事学术》上读到我写的两篇千字短文,来信对我倍加鼓励,并夸我有可能是个将才。不,亲爱的爸爸, 您的凯华不瞒您说,我不但想当未来的将军,更想成为未来的元帅!

嗬,您二十一岁的凯华口气多大呀! 不管此乃“野心”也罢,雄心也好,反正我极推崇闻名世界的这一兵家格言:“不想成为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诚然,绝非所有的士兵都能成为将军和元帅的。举目当今世界,眼花缭乱的现代物质文明,对我们这一代骄子有何等的诱惑力呀!但是,我的信条是:花前月下没有将军的摇篮,卿卿我我中产生不出元帅的气质;恋栈北京的士兵,则不可能成为未来的元帅!未来的元帅应出自深悉士兵涵义的士兵,应来自血与火的战场上!基于此种认识,我才请求离开京都,奔赴前线,来做—场“未来元帅之梦”。

亲爱的爸爸,您去年推荐我读的几部外国军事论著,我大都早巳读过。爸爸年已五十有七,尚能潜心研究外军,儿感到可钦可佩。爸爸在写给我的信中云:“一介武夫,是不可能胜任未来战争的!” 此语出自爸爸笔下,儿感到尤为振奋!有人把军人视为头脑最简单的人,错了,大错特错了!且不说张翼德的丈八蛇矛和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即使小米加步枪的时代也一去不返了!现代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世界列强又把科学尖端首先运用于军事。小小地球,日行八万里,转速何等惊人!现代战争,向我们的元帅和士兵,提出了多少全新的课题!如果我们的双脚虽已踏上波音747的舷梯,但大脑却安睡在当年的战马背上,那是多么危险呀!前些年儒家多遭劫难,但我却企望,我们的元帅和将军,个个都能集虎将之雄风和儒家之文采于一身!

亲爱的爸爸,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对我的父辈们怀有隐隐怜心。当新中国的礼炮鸣响之时,你们正值中年,如果从那时,你们便以攻克敌堡的精神去攻占军事科学高峰,那么,现在的你们则完全会是另一番风采!然而,一场场政治运动的角逐,一次次“大风大浪”的漩涡,既卷走了你们宝贵的年华,也冲走了中华民族多少物质的和精神的财富啊!更有甚者,有人乱中谋私利,把人民交付的权力当作美酒啜饮,那就更令人可悲可叹了!

爸爸,我知道,用牢骚去对待昨天是无济于事的。那么,让你们老一代带领我们新一代,赶紧去抡救明天吧!

亲爱的爸爸:马上就要集合了,您戎马生涯大半生,打仗意味着什么,勿庸儿赘言。如果战场上我作为一名士兵而献身,当然不需举国为我这“未来的元帅”举行葬礼。不过,能头枕祖国的巍巍青山,身盖南疆殷红的泥土,我虽死而无憾,也无愧于华夏之后代,黄帝之子孙了。

此次战争胜券稳操,凯旋指日可待。

祝爸爸键康长寿!

您的爱子:凯华敬上

1979年2月16日下午四时

爸爸:参战前连里包的“三鲜”水饺,眼下尚未出锅,容我再赘几笔:假如我在战斗中牺牲,望爸爸缓一些日子再把我牺牲的消息告诉我最亲爱的妈妈。如果说爸爸那种“棍棒底下出孝子”的严厉父爱不会使儿沦为纨袴子弟的话,那么,妈妈的拳拳慈母之情,则更使儿倍觉人间的温暖。此时,一想起妈妈,儿就泪洞信笺,在爸爸蒙难之时,是妈妈带我闯过了生活的险关驿站!妈妈的心脏不太好,她实在承受不了更多的压力了。

另:妈妈曾多次让我改为父姓,一旦我牺牲,儿愿遵从母命。望爸爸转告组织。

再:当爸爸站在我墓前的时候,我望爸爸切莫为儿脱帽哀悼,只要爸爸对着儿的墓默默望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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