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此文献给少女杨柳牋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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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此文献给少女杨柳牋牋-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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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了的住宅区,很多灯光里的窗帘让我的联想回到了她的裙子上。后来,我都能够看出她
的身高了,她应该有一米六五。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得出这个结论,但我对这个结论确信无
疑。

    半个月以后,我的眼睛不再流泪。那天早晨醒来时,我觉得酸疼已经消失,于是一切都
变得十分安详了。我感觉她在厨房里。我躺在床上看着屋外进来的阳光,阳光依然很灰暗。
窗下河面上传来了单纯的橹声,使我此刻的安详出现了一些悠扬。橹声使我感到一种大病初
愈后的舒畅。我感到一切波折都已经远远流去,接下去将是一片永久的安定。我知道自己过
去的生活确实进行得太久了,现在已到了重新开始的时刻。于是我觉得一股新鲜的血液流入
了我的血管。她就是新鲜的血液,她的到来使我看到一丛青草里开放出了一朵艳丽的花。从
此以后,我的寓所将散发着两个人的气息,我知道我们的气息将是和谐完美的。

    我感到她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朝我的床走来,走来时洋溢着很多喜悦,仿佛她已经知道
我眼睛的酸疼消失,而且我刚才的自言自语她也全听到。她走来并在我的床上坐下,似乎表
示她完全同意我刚才的想法。她看着我是要和我共同设计一下今后的生活,她这种愿望完全
正确,她这种主人翁的态度正是我所希望的。于是我就和她讨论起来。

    我反复问她有什么想法。她一直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望着我。后来我明白了她的想法
也就是我的想法。我便在房间里东张西望起来。我首先注意到了自己的窗户,窗户上没有窗
帘。于是我感到自己的寓所应该有窗帘了。现在的生活已经不同以往,以往我个人的生活赤
裸裸。现在我与她之间应该出现一些秘密的事情,这些事应该隐蔽在窗帘后面。

    我对她说:“我们应该有窗帘了。”

    我感到她点了点头。然后我又问:“你是喜欢青草的颜色,还是鲜花的颜色?”

    我感觉她喜欢青草的颜色。她的回答使我十分满意,我也喜欢那种青草的颜色。因此我
立刻坐起来,告诉她我马上去买青草颜色的窗帘。她站了起来,她似乎很欣赏我这种果断的
行为,我感到她满意地走向了厨房。这时我跳下了床,我穿上衣服走出寓所时,似乎经过了
厨房,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好像是灯光投在墙上,显得模糊不清。我悄悄地出了门,
我希望能够尽快将窗帘买回来。最好在她发现我出去之前,我已经回到了寓所。因此当我走
上寓所外的小街时,我没有理由重复以往那种试试探探的行走。我想起了自行车急驶而去的
情景,我觉得自己也应该那么迅速。我在眼前这条模糊不堪的街上疾步如飞,我觉得自己不
时与人相撞,但这并不使我放弃已有的速度。在我走到街口时,感到一直笼罩着我的模糊突
然明亮了起来。我想到寓所的窗帘挂起来后,每日清晨拉开窗帘时也许就是此刻的情形。虽
然眼前呈现了一片明亮,然而依旧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已经走在大街上了。我听到四周嘈
杂的声响像潮水一样朝我漫涌过来。尽管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隐隐约约,可我还是依稀分辨出
了街道、房屋、树木、行人和车辆。此刻这一切都改变了以往的模样,它们都变得肥胖起
来,而且还微微闪烁着些许含糊的亮光。我看到行人的体形都变得稀奇古怪,他们虽然分开
着行走,可含糊的亮光却将他们牵涉在一起。我在他们中间穿过时,不能不小心翼翼。我无
法搞清含糊的亮光究竟是什么,我怕自己会走入巨大的蜘蛛网而无力挣脱。然而我在他们中
间穿过时却十分顺利,除了几次不可避免的冲撞外,我的行走始终没有中断。

    不久之后,我来到了以往总是让我犹豫不决的地方。我需要穿越大街了,我要走到对面
去,走上一条狭窄的小街,然后穿过一个总是安安静静的十字路口。

    事实上这次穿越毫不拖泥带水,我一走到那地方就转弯了。然而在我走到大街中央时,
突然发现此刻的穿越毫无意义。我明白自己又要走到住宅区去了,我告诉自己这次出来是买
窗帘。我没有批评自己,而是立刻转身往回走。走到第二步时,我感到身体被一辆坚硬的汽
车撞得飞了起来,接着摔在了地上。我听到体内骨头折断的清脆声响,随后感到血管里流得
十分安详的鲜血一片混乱了,仿佛那里面出现了一场暴动。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日下午,我坐在上海一家医院病区的花坛旁,手里捏着一株青草,在
阳光里看着一个脸上没有皱纹的护士向我慢慢走来。在此之前,我正重新回想着自己那天上
街买窗帘的情景。那天上午最后发生的是一起车祸,我被一辆解放牌卡车撞得人事不醒,当
即被送入小城烟的医院。在我身体逐渐康复时,一位来找外科医生的眼科医生发现了我的眼
睛正走向危险的黑暗。她就在我的病床前向我指明了这一点。在我能够走动以后,他们把我
塞进了一辆白色的救护车。我被送入了上海这家医院。八月十四日,三位眼科医生给我做了
角膜移植手术。九月一日,我眼睛上的纱布被取下来,我感到四周的一切恢复了以往的清
晰。现在那个护士已经走到了我的身旁,她用青春飘荡的眼睛看着我,阳光在她的白大褂上
跳跃不止。我从她身上嗅到了纱布和洒精的气味。她说:“你为什么拿了一株青草?”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无法理解她此话的含义。

    她又说:“在你近旁有那么多鲜艳的花,可你为什么喜欢一株青草?”我告诉她:“我
也不知道。”

    她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让我想起在小城烟里曾经走过的一家幼儿园。她说:“有个叫杨
柳的姑娘,她已经死了。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手里也拿了一株
青草。我这样问她,她的回答与你相同。”

    由于我没有对她的话表现出足够的兴趣,所以她继续说:“她的目光也和你一样。”我
与护士的交谈持续了很久。因为护士告诉了我那个名叫杨柳的十七岁少女的事。杨柳是患白
血病住到这家医院的,在她即将离世而去时,我被送入了这家医院。她为我献出了自己的眼
球。她是八月十四日三时多死去的,那时候我正躺在手术台上,接受角膜移植手术。

    护士指着前面一幢五层大楼,告诉我:“杨柳死前就住在四层靠窗口的病床上。”

    她所指的窗口往下二层窗口旁的病床,就是我此刻的病床。我发现自己和杨柳躺在同样
的位置里,只是中间隔了一层。我问护士:“三层靠窗的病床是谁?”

    她说:“不太清楚。”护士离去以后,我继续坐在花坛旁,手里继续捏着那株青草。我
心里开始想着那个名叫杨柳的姑娘,我反复想着她临死前可能出现的神态。这种想法一直左
右着我,从而使我在医院收费处结帐时,顺便打听了杨柳的住址。杨柳也住在小城烟,她住
在曲尺胡同26号。我把杨柳的地址写在一张白纸上,放入了上衣左边的口袋。

    九月三日出院以后,我坐上了驶往小城烟的长途汽车。

    那是一个阴沉的上午,汽车驶在上海灰暗的街道上,黑色的云层覆盖着不多的几幢高
楼。车窗外的景象使我内心出现一片无聊的灰瓦屋顶。我尽量让自己明白前去的地方就是小
城烟,在中午的时刻我已经摸出钥匙插入寓所的门锁了。因此我此刻坐在汽车里时,无法回
避她坐在房间里椅子上的情景。我的心情如干涸的河流一样平静,我的激情已经流失了。我
知道自己走入寓所时,她会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但她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我没有想象。我会
朝她点一点头,别的什么都不会发生。仿佛我并不是离去很久,只是上了一次街。而她也不
是才来不久,她似乎已与我相伴了二十年。由于坐车的疲倦,我可能一进屋就躺到床上睡去
了。她可能在我睡着时伫立在窗前。一切都将无声无息,我希望这种无声无息能够长久地持
续下去。汽车驶出上海以后,我看到了宽广的田野,而黑色的云层在此刻显示了它的无边无
际,它们在田野上随意游荡。车窗外阴沉的颜色,使我内心很难明亮起来。

    车内始终摇晃着废品碰撞般的人声。我坐在27号座位上,那是三人的车座。靠窗25
号坐着一位穿着藏青色服装的老人,从他那里总飘来些许鱼腥味。中间26号坐着一个来自
远方的年轻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使我眼前出现一片迎风起舞的青草。我们处于嘈杂
之声的围困中。外乡人始终望着车窗外,老人则闭眼沉思。

    汽车在阴沉的上午急驶而去。不久之后进入了金山,然后又驶出了金山。窗边的老人此
刻睁开了眼睛,转过脸去看着26座的外乡人,外乡人的脸依旧面对车窗,我不知道他是在
看外面的景色,还是看身旁的老人。

    那个时候我听到老人对外乡人说:

    “我叫沈良。”老人的声音在继续下去:“我是从舟山来的。”

    随后他特别强调了一句:“我从出生起,一直没有离开过舟山。此后老人不再说话。尽
管不再说话,可老人始终没有放弃刚才交谈的姿态。过了约莫四十分钟,那时候汽车已经接
近小城烟了,老人才又说起来。老人此刻的声音与刚才的声音似乎很不相同。他此刻告诉外
乡人的,是一桩几十年前的旧事——一九四九年初,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指挥工兵
排在小城烟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老人的叙述如一条自由延伸的公路那么漫长,他的声音在
那桩漫长的往事里慢慢走去。直到小城烟在车窗里隐约可见时,他才蓦然终止无尽的叙述。
他的目光转向了窗外。

    汽车驶进了小城烟的车站。我们三个人是最后走出车站的旅客。那时候车站外站着几个
接站的人。有两个男人在抽烟,一个女人正与一个骑车过去的男人打招呼。我们一起走出了
车站,我们大约共同走了二十来米远,这时老人站住了脚。他站在那里十分古怪地看起了小
城。我和外乡人继续往前走,后来外乡人向一个站在路旁像是等人的年轻女子打听什么,于
是我就一个人往前走去。

    很久以后,当我重新回想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夜晚开始的往事时,那少女的形象便会栩
栩如生地来到眼前。当初所有的情景,在后来的回想里显得十分真实。以至使我越来越相信
自己生活里确曾出现过一位少女,而不是在想象中出现。同时我也清晰地意识到这些都发生
在过去,现在我仍然一无所有。我又恢复了更早些时候的生活。我几乎天天夜晚到住宅区去
沐浴窗帘之光。略有不同的是,我在白昼也会大胆地游荡在众人所有的街道上。那时候我已
不感到别人向我微笑时的危险,况且也没人向我微笑。

    在我微薄的记忆里,有关少女的片断,只是从五月八日开始到那次不幸的车祸。车祸以
后的情节,在我后来的回忆里化成了几个没有月光的黑夜。我现在走在街道上的心情,很像
一个亡妻的男人的心情。随着时间流逝,我开始相信曾经有过的那位妻子,在很久以前死去
了。

    后来有一天,我十分偶然地看到了一张泛黄的纸。纸上写着:杨柳,曲尺胡同26号。

    那天我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完全是由于无法解释的理由,我打开了多年来不曾翻弄
过的抽屉,我从里面看到了这张纸。纸上写着的字向我暗示了一桩模糊了的往事,我陷入了
一片空洞的沉思。我的眼睛注视着窗外的阳光。我把此刻的阳光和残留在记忆里的所有阳光
都联结起来。其结果使我注意到了一个鲜艳的花坛旁的阳光。一个护士在那次阳光里向我走
来,她的嘴唇在阳光里活动时很美妙。她告诉了我一个名叫杨柳的少女的某些事情。这张纸
所暗示的含义,在此刻已经完全清晰了。这张泛黄的纸在此刻出现,显然是为了提示我。多
年前我在上海那家医院收费处写下这些字时,并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完全是机械的行
为。直到现在,它的出现使我明白了自己当初的举动。因此在我离开此刻寓所窗前的阳光,
进入街道上的阳光时,我十分清楚自己走向何处。

    曲尺胡同26号的黑漆大门已经斑斑驳驳。我敲响大门时,听到了油漆震落下去的简单
声响。这种声响断断续续持续了好一会,才从里面传来犹豫的脚步声。大门发出了一声衰老
的长音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看到我时脸上流露了吃惊的神色。

    我为自己的冒昧羞愧不已。

    然而他却说:“进来吧。”

    他好像早就认识我了,只是没有料到此刻我会如此出现。

    我问他:“你是杨柳的父亲?”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进来吧。”

    我随他进了门,我们走过一个长满青苔的天井后,进入了朝南的厢房。厢房里摆着几把
老式的椅子,我选择了靠窗的椅子坐下,坐下时感到很潮湿。他现在以相识很久的目光看着
我。那是一个十分平静的男人,刚才开门时他已经显示了这一点。他的平静有助于我准确地
表达自己的来意。

    我说:“你女儿——”

    我努力回想起当初在花坛旁护士活动的嘴唇,然后我继续说:“你女儿在一九八八年八
月十四日死去的?”

    他说:“是的。”“那时候我正躺在上海那家医院的手术台上,和你女儿死去的同一家
医院。”我这样告诉他。我希望他的平静能够再保持五分钟,那么我就可以从车祸说起,说
到他女儿临终前献出眼球,以及我那次成功的角膜移植手术。

    然而他却没有让我说下去,他说,“我女儿没有去过上海,她一生十七年里,一次都没
有去过上海。”

    我无法掩盖此刻的迷惑,我知道自己望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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