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张:爱玲画语_安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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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张:爱玲画语_安意如-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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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细细想来爱玲真不算得一个可爱的女子,她不够慈善,人情世故亦不会处理。一面是孩童的天真笨拙,连拈个针头这样的小事亦困难。一面又冷眼看世人,对人毫不同情。一个包子还要和瘪三抢半天,连给车夫小费亦觉得难堪。看护伤员不尽心,脚头尺处躺着死人亦照样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女子的娇柔妩媚,她亦不见得比人强,一发的大咧咧。

    她细致是敏于世事,是对人性透彻的感悟,这些,都不是她主动去交涉的,而是“花来衫里,影落池中”。临花照水,真性分明,世上一切自来与她交涉。

    而胡兰成这样的风流荡子,不但要如花解语,还要人比花娇。种种温柔媚态爱玲都没有,她亦不会照顾别人和自己,生活的潦草,根本不是现今女子所想的那般精致小资。她有的只是才,只有那颗七窍玲珑的比干心。一旦胡兰成觉得她不过是一个寻常稚弱女子,且已成为他的妻,她就不新了。胡的变心也就成了必然。

    她是一个才女,慧而不媚,但注定不是那种能抓牢男人的女子。是悲剧,又焉知不是幸运呢?好不好,想想王映霞、陆小曼就知道了。

    其实说来说去都不过是同一句话——“这个世上,又有哪一件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闻君有两意 故来相决绝

    年幼时曾去过温州,许多情形都记得不够真切,恍惚中有宽阔平敞的马路,满街的车,展眼看过去的琳琅满目的广告牌,街上行走的摩登女子,有很多庙观,吃食多是海鲜。

    在我不知晓爱玲和胡兰成情事前,温州对我而言只是温州,那城市再好,我并无余思可想。

    现在转回头,由《今生今世》中的《鹊桥相会》一段想起,温州的那条瓯江,仿佛回到一九四六年的某一天早晨。雨透温州,我看见她与胡兰成作别,他送她至码头上船,而后飘然离去。而她伫立船舷,对着滔滔江水,伤心饮涕。滴落下来,仿佛听得见眼泪融在水里的声音。

    在我心底,那阳光灿烂的城市亦因她而悲切起来。雨一直下,她是那般落寞,一如娥皇女英泪堕湘江。自古多情伤别离,而他竟是一点不伤,对她毫无留恋,甚至是有些紧扯白脸的希望她快些回上海。

    到底生性风流薄凉的他,还是将至情的她从里到外伤个劲透。她要的是今生今世与之燕好,他要的是红旗飘飘,彩旗不倒。

    她最后还是伤心了,对他说:“离开了你,我亦不致于寻短见,我将只是萎谢了……”她为他将花从尘埃里开出来,也是为他开始凋零。不再盛放,寂寞得如绝壁海棠。

    都说爱玲高傲,世俗难近,可是我读爱玲的时候,更多的发现,她只是个女子,一个委曲求全容易受伤的的女子。只是她从不卑微,她是高洁。她不糊涂,了断亦果然。不作瓦全之想,才是明慧女子的选择。

    佛家讲放下的艺术,放下是大智慧。放手之后,没了一叶障目,倒可能柳暗花明。抱着渺茫的希望,在过往的恩怨里牵缠,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时光如梭,何必跟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苦挨苦熬。青春也熬没了,热情也耗尽了,终一日人似黄花,心如槁木,不如趁早决绝。

    以爱玲的聪慧焉有不觉的?汉时司马相如移情娶妾,卓文君做《白头吟》: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又附书:朱弦断,明镜缺,朝露,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她纵有卓文君的题诗之才,而他已无司马相如的回寰之心了。所以一九四七年,当她得知胡已经安全之后,即给他去信,写道:“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我是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惟彼时小吉(劫的隐字)故,不愿增加你的困难。我把新近写了两部电影的稿费汇票共三十万一并寄给你。你不要来寻我,即或是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胡兰成接信在手,好比当头一棒,一瞬间身心俱灭。外边日光灿灿,耳边滋扰的蝉声依旧响亮,可也无碍了,心是沉到水里的静。

    胡兰成说爱玲是“愁艳幽邃,最是亮烈难犯,而又柔肠欲绝。”叹息啊!这个男人真的是懂她的,轻轻一点便胜却旁人无数。只是不得长久。

    胡兰成是很会爱的人,且看他的《今生今世》写得风流灵动,婉转轻扬,字字句句写的自己是天真洒然,至情无辜。他是聪慧而狡黠的,知道抬高了爱玲也抬高了自己。“民国女子”中的“张爱玲记”只到三十三页,另外的几位“民国女子”就出来了。即便加上后头夹七夹八写到的爱玲,篇幅还是很小。但就是这点东西,写出来被日后所有的张爱玲传记借用袭用。那些不那么聪明的人,用完人家的东西,还不忘品评他两句。就像我现在这样,很不厚道。

    她是爱惨了他的,因为爱惨了才必须和他断绝。情是蚀骨之毒,而决绝解毒之方——死过,方有重生。高颚续的红楼梦,千不好,万不好,黛玉焚稿一节,却是绝笔。仿如闻一地玉碎的声音,清冷脆亮。决绝的美,是心碎无痕。

    通常女子都比较牵牵缠缠,优柔寡断。自怨自怜、拖泥带水的多,手起刀落、挥剑斩情丝的少。诗经里有“士之耽也,犹可说也。女之耽也,未可说也”的句子,说的是男人迷醉容易解脱,女子就难,经常沉溺不能自拔。

    从卓文君到张爱玲,女子应有这般烈性!女子的决绝,有一种烈性的美,至柔至刚,惊心动魄。女性的美有很多种,决绝这一种,为世所稀。

    许多幽怨情仇不过是后人演绎,此情此境,当事者也许是漠然。即便有痛有恨,也如隔夜眼泪,未抹就干了,少有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深怨。爱玲的血液里,找不到大喜或大悲。她是个聪慧的女子,却不够狡黠,因为学不会妥协,所以孤单。只能在命运的角落里,兀自盛放。



 别,爱胡兰成

    男人的用情浮泛,往往是出于本能。坐怀不乱的守持则为后天教化。

    以文视人,甚至以文断人,往往会失偏颇。譬如胡兰成之于爱玲,从两情相悦到始乱终弃,大家的看法意料之中的一致。我们视张为天人,对胡的所作所为自然不齿。但是,爱恨情仇,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爱玲不言,别人说再多也是枉然的。

    对于胡兰成,与大多数人一样,我也因爱玲而起。最初知道他是“风流才子”、“汉奸”、“张爱玲的老公”而已。偏我对爱玲是隔岸观花,只觉得一树盛开,满目照耀,心底倒是没有多少惊动。这三个形态各异的符号,始终没有落下任何固定印记。

    及后读《今生今世》,从“韶华胜极”看起,文字干净甜蜜,如我家乡酒酿一般,软软香香,咬下去却极有钢骨。又仿佛似曾相识,惊觉安妮的《二三事》——我认为她最好的作品,读而不厌的词句——用法竟是化自胡兰成。相比,安妮毕竟底子薄,流于冷峻,胡兰成轻轻洒洒写得浅易隽永,当中更有意思无限。

    我惯来与人异,旁人认为不好的,我虽不至于认定不好,也自存了几分疑。对于胡兰成,看下去,不厌他,反而有几分喜欢他了。

    他自己也承认对于女人是“无论好歹,只怕没份。”风流也好,浪荡也好,起码君子坦荡荡。情虽不专,却也不伪。风流的本色,胜过很多掩耳盗铃的人。

    他说起自己喜欢上新的女人,怡然自得,倒像个贪心孩童炫耀自己的糖果玩具,招不招人厌不在他思虑之内,也不想想别人听着是否咯心。

    尤其这个人是张爱玲,那个已经爱到觉得你是我的血肉骨头,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是我的人,他却说什么克己宽人,只是一厢情愿。

    他以为她不怒,语笑嫣嫣便是不恼了。天真希翼“与君天涯亦共室,清如双燕在画梁。”有时胡兰成的孩子气叫人哭笑不得。

    焉知那是爱得深了,恼得狠了,脸上堆出笑来,心里苦似黄连。

    看到胡兰成写爱玲又惊又羡;单单是“爱玲是民国第一临花照水人”一句已是胜却人间无数,教我对爱玲羡得垂涎三尺。遇得这样的解人,当真可以一夜夫妻尽白头。聪明的女人易爱上比自己更聪明的男人,那尘埃里开出花来,也是法随自然,缘来生成。

    所以,缘虽然短,情未必不真。

    再者胡有一个厚道处,从未曾说过自己遇着的女子有不好的。玉凤,爱玲,训德,秀美,一枝,爱珍,言头笔下都是爱,在他眼中都各有仙姿,都是珍重的。小小微言,也是疼惜花落,再加上一点永结无情契的自得。

    如此孤傲清绝的爱玲自然不服。而胡兰成也是那样执拗的性子,你生生都是好的,我爱你,但任你是绛珠仙草、瑶池仙品,要我为了你放弃花团锦簇的红尘也是不可能的。一个不妥协,一个不悔改。否则,你不是张爱玲,我也不是胡兰成了。

    像他这样的出生贫寒,依靠才华和努力出人头地之人,自然乖巧务实。这种聪明自私,人世间俯首皆是,而如他般才情横溢,如他般真之人却稀少。这样聪明世故之人,一旦有才,定然多情。

    张爱玲,这个被人称为旷世才女的人,人生亦寂寞得如同繁花,一场热烘烘,终免不了花落人散两阑珊的结局。人的生死是悲壮华丽,无可撼动的,而她于这悲壮华丽中,生生带出一笔苍凉来。这笔不过是一个男人轻轻画上……她的文或者可以和他割裂开来;自成一派;而她的人又实实在在地和胡兰成不可分,竟是这样苦涩地对影成双人。

    我总把《今生今世》无端读做《前生今世》,亦觉得和刘禹锡的“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有曲径通幽之好。一切已做前生记,后知后觉,这份渺然倒也是好。



 倾城之恋

    无意间,听到一首歌,好比暗夜昙花惊放,美得令人侧耳侧目。词又是这样静动相宜,颇得爱玲华丽苍凉的意味,勾起我对爱玲的想念。

    “阳台搭着紫藤花架,半壁斜阳爬,谁又拉起胡琴咿咿呀呀,红胭脂映着白月牙,岁月起风沙,油纸伞外雨还在下……”

    听得这样的开头就叫人想起三十年代的上海,黄黄白白的月亮下,爱玲笔下《倾城之恋》中的白公馆的幽然岁月,仿佛老僧入定般与尘世隔了一道,实际上一点小的动静,就足以惊动尘心。毕竟是入世的,且心又不纯。

    白四爷胡琴咿咿呀呀声中,一干人粉墨登场,热哄哄闹腾腾的一场大戏开锣,起初的白流苏颇有些林黛玉的味道,“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说不尽凄凉羸弱。别的且不说,四爷四奶奶那一番明刀明枪的大动干戈,就叫人胆寒,老太太又木,三爷三奶奶虽看上去好些,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的算计焉知就没有?否则白流苏的钱又怎么被盘剥得尽?只是中国向来如此,一个白脸自然就有一个红脸,人世茫茫,岂能不给人一点微弱希望吗?纵然杀伐了你,也必要你觉得名正言顺,死得其所。

    就像戏里唱的,电视里演的,皇帝下令处死臣下之前必得接一道圣旨(实在匆忙口谕也行),道明了罪过,谢主隆恩万寿无疆,才准人去死。这样的逼迫,使槁木死灰的白流苏也起了激愤之意,林黛玉竟变作贾探春。所以人怕无心无意,一旦起了心意,便如仙佛起了尘缘似的,老天亦要给人机会将人历练一番。徐太太这个热络人便出现了,白流苏的将死未死之境,陡然有了一线生机,她竟遇着了范柳原。

    依然是那首歌:“世纪末的高楼大厦,远眺着烟花,冬夜里的人群嘻嘻哈哈,石头森林孤独水塔,霓虹开不出花,地铁呼啸说不出话”。

    唱的是香港,一九三九年,爱玲赴香港大学就读。香港是新的天地,那些碧蓝深海,红土山坡,火红的野花拨剌剌地直烧到天边去……香港在她的心里是了极浓艳的一幅画,没有香港,就没有后来的《传奇》。

    陌生感让爱玲变得沉静,一方面为了实现到英国留学深造的计划,努力地学习,放弃了写小说的嗜好,连最爱的章回小说也不看,后来还是在战火里才重新想起看《官场现形记》,另一方面她结识了炎樱,一个欢快明亮如阳光的女子。

    一九四一年底香港沦陷了,港大被迫停课。爱玲三年半的努力,就在这一场战争中被烧得灰飞烟灭。站在一个城市的废墟上,爱玲拈花一笑,一段《倾城之恋》产生了……她用自己的痛苦,创造了一段传奇,满足了我们对天长地久的渴慕。

    柳原和流苏原是相对的,老天让她离了婚,他风流成性眼高于顶,也是契机,否则哪有相逢的理由呢?她与他原是最好的对手,小心翼翼计算爱的代价,计较爱的真假。你退我进,你追我赶,上演爱情戏。香港的胭脂红粉,琉璃水塔,一切都褪色成为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场爱情戏,华丽的舞台布景。

    她写道:“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二十三岁的她,已是一双眼看透,一只笔写透俗世男女情。似这般。如何能不寂寞。寂寞得只愿躲在家里,为别人编织爱情的梦。

    这时,歌已经唱到“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别再计较爱的真假,都不过一刹那,都已经沦落在天涯,只是一群平凡的女人(突然听到警报在拉,炸断故事尾巴),只是一群平凡的男人(哭着哭着睡了,风也喑哑),(整个城市瞬间倾塌,这为了成全她),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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