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日光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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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日光机场-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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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的太阳都是我的”我会兜头吐他一口唾沫。我很少唏嘘自伤自己多寂寞多孤独,只是觉得生存令人困惑。命运之鞭并非重击你,而是一下一下地消磨你,或是一步一步缓慢而又坚决地把你驱向死亡最神秘最大的最令人恐惧的虚无。每当看到一群群涂脂抹粉身披红绸的老头老太太早晨或晚上敲锣打鼓地在那蹦蹦跳跳扭秧歌,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年老已经很丑陋,干吗还这样烦人地不断展示丑陋,不让年青人安静地活一会呢。我想我自己会四十岁左右死去,或是他杀,或是自杀……也许我不会,或者我不敢,甚至厚皮赖脸地一直活到一百零八岁,天天靠鼻饲尿管也死皮赖脸地活下去,说不定八、九十岁时也会跳迪斯科喝红茶菌装神弄鬼练气功早晨满地打滚以求长寿,这些想一想都可怕……其实这个世界的悲剧就是生下来就注定要死,更具悲剧意义的是你有一天忽然来个哲学意义的开窍——我每天的生活都在向死亡滑行,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终点。
    我只是个略显虚浮的厌世者,真正的厌世者绝不会唠唠叨叨或把什么感想付诸文字,他们会一声不吭地就去做。在一个南方十一月清爽的傍晚时分,我忽然接到一份直接寄到我住处的特快专递信封。签收以后,我还十分纳罕。我所有的信件都是寄到公司去的,无论公事私事,都是公司的地址留给人,即使是亲戚也不会直接寄到住处。我刚刚打开了瓶喜力啤酒,只喝了一口。我端起瓶子,不慌不忙地浏览特快专递信封上面的寄信人地址姓名,很有些抱怨寄信人打扰了我喝酒的清兴。当我看清了寄信者是陈振宁时,我迅速地放下了酒瓶,马上拆开信来看。
    此信是封遗嘱。
    “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自杀身亡。不多致意,请立即到我住处帮我收尸。我老婆孩子正在泰国旅游,希望你在她们回来之前办妥一切后事。给有关部门及所有亲朋我都在桌上有信留,为避免麻烦,你见此信后速找派出所派人陪同来我住处(派出所地址——电话——)。房门钥匙在我楼下信箱里,信箱锁虚搭上,一拧即开。给你添麻烦了。我自杀是因为活腻了,想死一次看看死亡是什么样子。最后幽默一把黑色的。振宁绝笔。匆匆。”
    遗书简短,有力,没有多余的废话。我看看日期,是当天上午十点发出的,如果陈振宁真自杀的话,也只是过去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我头皮一阵发麻,平生遇到过不少事情,但一个好朋友托付自己给他办后事还真是第一次。我定定神,想想现在不是四月,愚人节早就过去了。想想陈振宁的为人,也许这一切是真的。
    陈振宁与我同岁,但已是政府部门的一个副处长。他研究生毕业分配到南方这个城市,一切都很顺利,没有经历过我这样到此自己找工作的艰辛。我与他相识是因为前年两个人曾同属一个政府代表团去瑞典开会,同住一间屋,很谈得来。他性格开朗,家庭幸福(他爱人也在市政机关,长像也姣好,生性娴淑)。我很少看见他这个年纪那么有修养的人。陈同我的一班只知喝酒找鸡的昵友不同,他人很正派,又不虚伪,在北欧大家一起看性商店性表演他从未装出过不愿去或偷偷一个人去,很合群,而且时常说个什么笑话调动大家的情绪(在国外时差和公事繁忙往往使人疲惫不堪)。记得有天下午我和他两个人兴冲冲地在斯德哥尔摩城内跑了两、三个小时寻找诺贝尔纪念馆,边走边聊,谈得十分投机,那天晚上我和他坐在斯德哥尔摩港口对面皇家剧院的石阶上一直谈到将近午夜。当时谈的内容我忘了,反正是属于比较正经比较深刻的东西,社会啦、人生啦、前途啦,也许那时彼此刚出校门不太久,加之相互之间的好感,很君子很坦诚地说了不少话,并没印象他有什么厌世的念头。陈振宁同时又不是个爱拈花惹草的男人,从相识起我们只是在瑞典去看过性表演性商店一类的东西,那时谁要是推却不去就显得太出格。回国后大家在一个城市,吃过几次饭,钓过两次鱼,都是很正式很友好的,诸如眼下时髦的桑拿、保龄什么的从未和他一起玩过。一年前他被保送去美国进修,我就和他失去了联系,也不知他何时回的国。
    派出所的所长亲自出马,他临行前还打电话给市局技术科以及医院,因此到达陈振宁所住的楼房门口,不仅两个穿制服的公安挎着照相机在等着,还有一辆医院的急救车。此时我心里暗想,如果陈振宁想开个大玩笑的话,推门进去正看见他活蹦乱跳看电视或吃东西什么的,这帮公安非得把我宰了不可。如此兴师动众,我心里十分矛盾,一方面希望这场自杀是一出黑色幽默剧,另一方面又希望陈振宁做的事是深思熟虑后的理智行为,否则我无法向身后的这几个浑身制服满脸严肃的汉子们交待。虽然我没干过大的坏事,但只要看见制服我总有心虚的感觉,看见保安也发怵。
    信箱里的房门钥匙在,匙链上挂着个沉甸甸的金属“忍”字,沉甸甸的。
    看来很可能是真的。
    推开房门,景象怵目惊心。正对门的大厅沙发上,陈振宁坐着,头歪在沙发靠背上,血流了许多。沙了上罩了四、五条雪白的浴巾,他身上又特意穿着的是深蓝色的棉睡衣,因此很便于他人为他收拾后事——血全部被吸到棉质地的布巾上去,没有一滴溅脏沙发和墙纸。他是吞枪自尽,用一把小口径的训练枪,威力不太大,但如果把它插进嘴里扣那么一下,施瓦辛格也会一命归西。
    在陈振宁歪倚的头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铁制盘子,烁烁闪着光,使得他苍白的脸象是西方宗教油画带光环的圣人那样,具有某种殉难的意味。技术科的公安劈劈啪啪地照相,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大概是司空见惯浑闲事。我扯住一个手里拿着皮尺到处量的公安,请教他为什么陈振宁的头后面会放置那个铁盘。出乎意料,这公安一点也不烦,很热情地向我解释。“——这是典型的自杀,铁盘是用来挡子弹,防止子弹从脑后穿出嵌在墙上或沙发背上,枪口由于很靠上,直接射向上颅部,所以子弹仍留在颅内……这小伙子活着的时候一定很细心,死前什么都想到了,瞧,只要把铁盘子拿下,用浴巾把他一裹,收拾一分钟这屋里就恢复原状,什么也没有损毁,而且没有任何血渍或飞迸的脑浆需要擦拭和清除……绝对是自杀……处心积虑的自杀。”
    人世间有那么多的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谜底。陈振宁死了,谜底永远费人疑猜。死后核查,他没有任何经济问题,没有任何感情问题,没有任何身体问题(诸如身患什么绝症之类),总之他没有任何问题——在常人眼里看这王八蛋太幸福不过了,应该天天精力充沛活蹦乱跳下去。但就是这样的人都一声不响地死了,自杀了,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向左右周围的人说声“再见,对不起”,然后就走人了。除了自杀的原因之外,他把一切后事交待得清清楚楚,房厅里的电视柜上放着十几个整齐干净的没有糊上口的信封他知道即使他糊上公安局的人也会拆开从中寻找死因),是给他妻子女儿以及父母、同事和上司的,没有任何诀别骟情的话语,都是冷静地交待后事(包涵一切他死后应处理的琐碎细节,诸如还某人一本书)。
    我在事后绝没有象个娘儿们一样刨根寻底地去向他的亲属或周围的同事打听他为什么要自杀,也没有假装一脸戚容去吊慰死者的妻女,我已尽到了一个朋友应尽的责任,干净、利落地处理了他的尸体——陈振宁应该在心中很看得起我,把这么一件挺重要的事委托我,说明他很会判断人。
    陈振宁之死对我唯一的影响就是让我在一个月内性格变得有些沉默,更多地在夜里大睁眼睛想事情。年青时有某个你熟识的人死了会使你在一阵时间里变成个哲学家,忽然之间对生死这样的大问题会进一步思考一下。当然这世界缺了谁都照样转下去,陈振宁很快就会被我忘掉,活着的人会面对那么多琐碎的问题,头痛、胃里不舒服、皮肤搔痒、天气不好早晨出动带不带雨散鞋里有粒砂子、不小心咬了舌头、茶水太浓或太淡、吸尘器忽然坏了、墙皮掉了一块、工资不知为什么被扣了几百……等等,这些将使生活愈发充实,很快忘掉死人。
    (二十一)
    “吕教授是我导师,老先生一辈子很辛苦,我师娘又是个河东狮子,所以千万替我招呼好他,别怕花钱,反正我最后替你全部报销……”左明千叮咛万嘱咐我。他研究生的导师到本市的大学开学术会议,左明作为已“出息”的弟子自然应该在尽上地主之谊的同时全力孝敬。无奈近日股市正是跌涨起伏的关键时刻,左明从大户室走不开,他一定要我去陪,而且全是老一套的重复。
    陪人是最累的事情。本市又是个新兴的城市,没有名胜,没有古迹,只有几个规模巨大的人工游乐场和一个人在笼子动物在外的野生动物园,征询老先生意见,老先生点说可以,很恬淡任意的样子,还是中国的老知识分子不挑剔。于是一天下来,游遍了三、四个地方,晚间又去海鲜大世界猛嚼一顿龙虾,一天的任务基本结束。“您晚上有什么安排?”我问,暗中希望老先生说“我累了,明天再说吧,”但老先生精神矍烁,双眼炯炯,“由你安排,由你安排。”无奈,只得带着老教授去蒸桑拿。吕教授游了一会水,又在小木头屋子里蒸了半天,出来时浑身通红赛过上汤大龙虾,由里到外透着兴奋。“没有别的节目了……”老先生问。
    “……有,有……还有按摩……”
    “哦,按摩,保健按摩吧?”
    “嗯,保健按摩,按摩都是保健的。”
    “好,按按,按按,一天下来真辛苦。”
    我捡了两间并排的小房间,准备着到时付小姐小费方便。刚躺下没按一分钟,隔壁的教授忽然闯进来,问,“怎么按摩师是女的?是年青的?你这里也是女的?哦,原来也是……”“现在的按摩师都是年青的女同志,这是规定,”看到老教授四处寻摸,我生怕他到处拉开小木门去瞎瞧,赶紧安慰他,“您放心,全是女按摩师,您放心按吧,不会有事。”
    “那就好,那就好,”老教授口中边边称好,然后往回走,忽然他转头又对跟在他身后的按摩小姐说,“时间从现在开始算,刚才我不知道规定,耽误了,耽误了……”三个钟过去,吕教授蹒跚而至,脸上又疲倦又兴奋还又有几分羞怯,样子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学生。
    “……嗯,给那位女同志多一点小费……”老教授嗫嚅半晌,说。
    “您放心,我会给她小费的。”
    说着话,我自己走到隔壁房间,捡出三张一百元的票子交给正叠被铺床整理的按摩小姐。
    “才三百呀。”小姐有些不快。
    “一个钟一百,这可是公价。”
    “你们那们老先生真没见过,劲道不能太轻不能太重,按摩时两手不能停……,我手腕现在还酸酸的,”小姐抱怨着,边夸张地猛甩手腕。
    我又递给小姐一张百元票子,她才露出笑容。
    回去找老教授,见他正绕着按摩室不停地来回疾走,大甩着胳膊,很活跃,精神饱满,肯定大脑皮层过于兴奋,今晚会一宿失眠……吕教授学术会议结束后,转天就要坐飞机回内地,临行前一晚,左明亲自出马,在香格里拉大酒店包了个厅房宴请其恩师。吃饭前左明说吕教授对我赞不绝口,说我很懂事,还说如果我想读在职博士只管说,他保准让我拿到文凭。我赶忙道谢,伦理学我一窍不通,而且混个伦理学博士的头衔也对我所工作的行业没什么意义。
    左明此次饭局开得极其郑重,龙虾、深海斑鱼自不待言,还叫了个熊掌,虽然菜上来的味道都是稀奇古怪,可那价钱却是令人触目惊心,着实用实际行动感动了一向清贫的老教授,口中不停地称赞左明“有出息,有出息”。
    饭后左明询问恩师需要什么节目,吕教授说“不要太麻烦了,象那天晚上那样洗洗蒸蒸就行。”
    左明心领神会,开着车带吕教授和我朝西而去。大约过了一小时,到达附近的一个县级城市。久闻这里有个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的大酒店,其中小姐就达一千五百人,进得门厅一看,果然名不虚传,靓女云集,粉香四溢,不仅是老教授,连我也看得有些眼晕,挑来挑去挑花了眼。这个酒店分八层,一层是餐厅,有许多豪华包间;二楼三楼是卡拉OK;四楼是摆满老虎机、扑克机的大赌档;五至八楼是客房。转了二楼三楼的卡拉OK,陪喝的小姐坐满了七八间空屋,个个都是天姿国色,尤其灯光下的化妆效果衬得每个小姐都肤若凝脂,唇若涂朱,睛若点漆(确实是白粉口红和眼影使然),高者窈窕,低者婀娜,加之束腹带和海绵乳罩的托衬,真让人不知如何选择。其间我还看见从前一个熟人达波玲带着几个香港人在间屋子里拣小姐,便向陪我们的服务员询问。服务员说“波波”(达波玲的昵称)从前是这里的“妈咪”,两年前洗手不干去市里开银行(实是去了银行当职员),但时不时回来带客人拣小姐,“波波好能干啊,一星期来一两次,每次都能赚个几千块的提成费。”服务员介绍说。原来达波玲还兼职做“妈咪”,这样一个女人真能干。
    四处逛了好久,瞧见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说着英语陪同几个阿拉伯人找小姐,左明觉得这个“妈咪”肯定有水平,便把她叫住,让她为我们也介绍几个“高档次”的小姐。
    戴眼镜的“妈咪”名叫李玉群,很热情地为我们挑了几个受过教育的陪酒小姐。在卡拉OK厅坐定,她也走过来陪我们说话。言谈之间得知她原是中学的英语老师,丈夫是在中学教语文的,但过后搭上个香港女人,甩下她到香港去了。学校那地方嘴杂,李玉群辞了工,到个大贸易公司去搞行政,近年港币贬值,贸易公司很不景气,纷纷裁人,她被裁下来,一时间闲在家里无事做,又有个六岁的儿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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