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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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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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与逃避兵役有关,那时候有点办法的人家都早早将男孩子送睛,带着一种几乎是领受宗教仪式的肃穆神情。
  而我却很难具体形容出那种第一次经验的微妙、肉感、痛楚和激烈,仿佛是十几年来压抑在体内的火山爆发,岩浆从身体最敏感的部位亢奋地倾泻而出,伴混着一种撕裂皮肉的疼痛。
  完事之后,我又奇妙的,仿佛老友重逢,闻到了多年前我父母行房之后,曾经发出的那股面包混合鲔鱼罐头的好闻气味。
  我像条狗似的不断地在空气里嗅着,带着某种怀旧回忆的亲切,一面甜蜜地忍受火山口那道毒辣辣的疼痛。
  快入夜的时候,秀莲回来了,我对她说明发现庄肯的原委之后,她便千恩万谢。秀莲在外做事以来显得成熟许多,倒是我,在那种被她一面倒感激着的情况下,着实心虚得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我没敢多作逗留,赶忙推着单车出来了。
  以后的几天,我完全沉浸在肉体欲望煎熬的笼罩和担心事发的恐惧之中,我没敢再去看庄肯,但我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会去的。
  隔了几日,我故意绕道杂院,果然遇见秀莲,她忙着招呼我,丝毫未见起疑。我安心了,知道庄肯并不曾泄漏事端。于是,我大胆地试探着,果然得到秀莲的允诺。借着定时过来看顾庄肯,而有了频频与她独处的机会。
                                 七
  但是奇怪的事却发生了。
  就在这个疯狂慌乱的节骨眼上,秀莲竟对我渐次生出某种爱慕的情愫来。
  我猜想,或许我是她唯一接近过的男子,更因为出于对我的感恩。要不便是发情男子于巅峰状态的身体对异性所发出的某种召唤? 也有可能是童年谣言的蛊惑使然。还有就是我在行房之后的倦怠,以及男人发散的那股子汗臭体味也未必。谁知道呢? 只是这么容易就打动一个美少女的芳心,倒是我从不曾料到的。
  每回下午造访庄肯之后,傍晚秀莲归来,总是感激莫名。她常常不放心地问道:我妈没吵到你看书吧? 没有没有。她睡午觉。
  要是热,可以开电扇。
  她不喜欢电风扇。没关系,我不热。
  秀莲歉意地对我笑了笑。我发现她的牙齿长得真好,笑起来虽像马玉祥,同样的笑容到了她的脸上,就完全不一样了。尽管穿得土土旧旧的,脸上带着油汗,常常还有倦容,但怎么都无法掩盖她青春的秀美。她的肤色像极了桃子,长着一层细密的绒毛。鬓角长长的,淡淡苍青的色泽,顺服地贴在她轮廓姣好的侧脸上。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她小时候耳后的那两块污垢来了。瞬间感到尴尬不已,窘得脸不由得红了。
  看我这样,她也不自在起来。赶紧转过身,不意看到庄肯的头发乱成那样,便找了发梳来给她梳头。我想起方才庄肯被我频频磨蹭的样子,她的头发就是在那种情形下被弄毛乱的。于是赶紧告辞出来。秀莲像是舍不得我马上离开,说:留下吃饭吧,我这就烧去。
  不要不要。我舌头打着结:你……累了一天回来,我这就走。
  那我送你。
  几乎每回,她都要陪着推单车的我走出杂院好一段路。在逐渐暗下来的、肿瘤一般繁衍得杂密又畸形、黑乎乎的矮房堆里,我们肩并着肩,晚风送来烧饭炭火焦香好闻的味儿。秀莲像一只乖巧的小动物默默跟随着我,少女新鲜的体味混着汗酸顺风传来。偶尔,她的发丝不意拂上我的脸颊。这时的我,总是被所谓幸福的定义困惑着。我敢打赌任何人看到我们漫步的情景,肯定会认定我俩是青春美满的一对。直到现在我才晓得,旁人眼中的金童玉女其实是多么的荒谬可笑。
  然后我向她道别,自嘲式地耸耸肩,暗地里估计着,只要我谨守克制,不要胡乱爱上秀莲,那么与庄肯做的那件事,也就算不得是什么罪过了。
  逐渐的,我发现自己对秀莲那对狭长水灵的眼睛无法忘怀。
  她一回眸,我便止不住要心跳。
  每次“看护”过庄肯之后,再见到秀莲,总又要掀起另一阵莫名的狂乱,生怕自己会在庄肯面前做出不伦的事来。我一面胡乱将桌上的书本收进袋里,一面赶什么似的跨出屋门。
  到了外头,才感觉安全多了。
  她说:小时候觉得你很皮的,现在才发现……
  我现在还是很皮的啊。
  丢下这句话,赶紧跨上车骑走了。
  迎着向晚的风,想着她长颤颤的睫毛,一闪一闪地,尤其看着我的那道眼神,有种揪心的震动。世界上恐怕没几个人有这等幸运,能被这样的美少女拿爱意的眼光瞅着。
  我一面深深陷在与庄肯的情事里不能自拔,一面又对秀莲的纯情动人毫无招架之力。往往都要尽最大的克制力,才不至于让自己在跟庄肯燕好时,同时脑中意淫着秀莲。当然实在控制不住时,也有过几次闪失。以致当接下来再度面对秀莲的时候,就更让我加倍无法克制自己。
  有一次,在突如其来的冲动下,我甚至猛然扳过秀莲的肩膀……就在这时,不意竟被刘疤脸撞上。那以后,我再没敢轻举妄动过。
  自从我们肩并肩黄昏中的漫步,被刘疤脸他们一家三口轮流撞上几次以后,逐渐连我父母都对这事有所听闻了。他们还算开通,只表明清楚立场:现在考学校要紧。等你考上大学,爱追谁、爱怎么照管女孩的父母都是你的事。
  我分辩道:不就是图她家安静可以K 书么,要是待在店里,能看得下书才有鬼! 他们听我这么说,也就不多干涉我什么了。
  原来,所有的人,我父母以及杂院里的、包括秀莲秀芳姊妹在内,都把我照顾庄肯很自然联想到是我在追求秀莲的缘故,以致无人起疑。
  这恐怕才是秀莲对我产生情愫的真正原因。不是什么童年谣言的蛊惑,不是我的体味汗臭,更非什么发情男子于巅峰状态身体对异性所发出的召唤。我哑然失笑,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许多事情看法的偏颇。
  某日,不曾上灯的黄昏中,在例行的“看护”后我正准备回家。忘了什么原因使然,我随口拈来几句安慰秀莲的话,未料她竟一下子栽倒在我的胸前,崩溃地哭了起来。她在我胸口不住激动地起伏着,泪水浸湿了我大片的衬衣。我轻拍着她的肩头,一边正被这局面搅得心头小鹿乱撞,一面苦思该说什么才好,以便尽快止住这道决堤。未想,少顷她自动拭去泪水,说这一两日马玉祥就该回来了。
  这不仅意味着我不能再来找庄肯,且有一种秀莲对我态度明朗化决心的暗示。
  以下的话我概不关心,也不曾听见。随后我立即有了更为恐惧的理由——这些时日以来我竞不曾发现庄肯月事的迹象,若不是她更年期已到,就是……
  蠢! 自己怎么竞不曾设防。
  次日清晨,我匆匆理了一个背袋,以专心补习重考大学为由,投靠了一个在外双溪赁屋苦读的朋友。
  等我再度回来,杂院区已不见踪影,小河被填得不见痕迹。整片连接成一条宽广的三线道马路,几部压路机重大的滚轮于上不断来回轧平,滚滚的黄沙漫天飞扬——便在我和庄肯扭动的躯体之上。台北快速的变迁让我有头重脚轻之感,像是醉眼望去一片眼花缭乱,甚至疑惑自己曾经做的是一场大梦。
                                八
  自从那个阴寒的下午看见庄肯之后( 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是她了) ,我像是受到什么东西的诅咒一样,无端端的生起病来。
  爸妈在我的病床旁,眼神空洞而哀伤,我感觉自己像只垂死受难的动物。他们头发业已花白,连包馄饨都得带上老花镜了。家里境况大不如前,地区坏了,生意做不起来。上门的都是些穷痞和无赖,好客人自是不肯来了。还好外公婆去世得早,免得跟着一块儿受累。我妈枯皱的脸上淌着汩汩的眼泪,反反复复用她的宁波腔叨念着:你快好起来呀,老天爷救救我的儿啊。
  我爸则因哀痛变得更形瘦小,仿佛脱水的人于,巍颤颤撑在那里。
  成千上万的馄饨汤圆,好不容易换来一张张皱皱的纸钞,便这么糟蹋了。
  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究竟经历了什么。以为这只是某种细菌的感染,诸如流行感冒、肺病、B 型肝炎之类。
  我终究无法让他们明白,这是为偿还某种癫狂痴迷的欲望,不义的冒犯和背弃,而必须以自体内部的腐化作为代价的过程。
  当然医院是不会做出这种绕口令式、脱离现实的诊断的。
  于是当我头发开始大量脱落的时候,他们终于告诉我,我得的是一种叫做血癌的疾病。
  从爸妈由热切盼望救治我成功,到逐渐递减、只例行公式化的前来探病,由热泪滂沱的哭泣到无言的注视,我可以具体感觉到,生命的热力已从我败亡.的躯体上一点一点地退去。
                                  九
  没有人知道,庄肯怎么会在那样一个寒流不住来袭的冬季,跑到台北近郊一处偏远的小菜场内,一待就是个把星期,甚或数月也未必。没人知道她的身世姓名,来自何方,也没有人肯花工夫为她找寻归途或出路。
  初时,人们只见一个通身黑衣裤、头发在脑后束个马尾巴的妇人全神贯注地在下了市菜场内的垃圾堆旁,边拣寻边往嘴里塞进食物。要不了多久,她就变得披头散发,满面污垢,衣裳邋遢褴褛,周身透着令人难堪的气味。而后人们发现,夜里,她固定窝在一个菜摊板架的地下,找来层层丢弃的旧报纸裹身而睡。
  她找寻食物的神情相当专注,偶会被异样眼光打扰而惊惶地抬起头来,只要确定旁人没有伤害( 或与她争食) 的意图,续又低头翻找,并不时挑拣着塞进嘴里。她的口味似乎没有多大改变,仍旧喜好面食,诸如陈烂的面包烧饼之类。而由于身体也要求她维持均衡的营养,所以除了熟食,她也爱拣食水果,几乎每个经过的路人都见过她弓身拣啃西瓜皮的画面。
  当然这是庄肯乍来到这里的时候。逐渐的,人将她视为市场里被弃的狗猫一般,成为景观的一部分了。甚至警察也将她当成透明人一般视而不见。
  突然某日,就像当初她来这里般的不可理解,她又同样神秘地消失了。
  有人说,看见她家人来将她领了回去。也有人说因为居民抱怨,市府终于派人来将她关进精神病院。还有人说,她在一个极冷的夜里冻毙,次晨被垃圾工人收拾了尸体……
                                 十
  我反反复复思考着庄肯悲剧的下场,竟夜不能眠。
  其时我已进入一种延长式的弥留状态,偶有回光返照的情况发生。直到那时,我方忆起庄肯的种种好处来。
  老实说,她的确是个很棒的情人( 可笑的是,我竟没有其他人可以对照比较) 。她专注、温存,甚至散发不切实际的纯真气质。用她庄稼人的方式表达关爱和温柔。她还有一副极好的身体,会适时进入一种高昂的兴奋状态,配合我的律动并对我的工作报以热烈的连锁反应。她的身体,几乎每一处都具备着为配合需要而变化的功能,嘴唇可以随时湿润,大腿松紧自如,随时随地应付那个时刻的到来和我饥渴的需求。
  后来我不许她那样紧闭着眼睛了。我说:你张开眼,看着我。
  她张开了眼,流转着一种动容与痴迷的光芒。那样的眼光令我为之迷醉,没办法不加倍的昂奋,而我愈表现得热烈,她反应就愈频繁;她感应愈为敏锐,我便愈不能控制自己。然后我们在一种纯粹得到达极点的高温下,进入最后几近完美的尾声。
  她为我用温水擦身,嘱咐我快穿衣裳不要着凉。她倒暖水壶里的热水给我,一定瞪着眼看我将它喝完。
  她说:事完后绝不能喝凉水。喝了,人就废了。
  他们家乡人都这么深信着。
  害我喝得满头大汗。抱怨之际,她又赶紧拧了凉毛巾来为我揩汗。
  谁说她不会侍候人的? 怪只能怪那人无法把她变成一个细致的女人。
  开始她把我当成她丈夫。老是问:你今天不拉车了? ……’怎么不去拉车了呢? 我诚心逗她,仿着山东腔说:俺早不拉车啦,俺现在是出租车驾驶人哩。
  那天直到我走,她都没再说什么。
  之后,我想她知道我是谁了。她期待我,像期待一个情人。
  她期待我们的做爱,像期待生命里唯一的一项差事。
  是我让她从残障者的身心回复到一个健全值得的女人么? 之后我竟弃她而去,她才因此疯傻得更厉害。某日走出家门,越走越远,再也回不去了。
  或者更坏的是,马玉祥回来,发现庄肯有了身孕。对照之下,他们全明白了。事情闹得整个杂院区沸沸扬扬。秀莲秀芳姊妹恨极了我,尤其秀莲,不仅对我感到不齿,还有更大和可怕的破灭。这家,马玉祥再也待不下去,索性一走了之。便在这节骨眼上,市政府派人来拆迁违建。她们被迫搬到一处新址,邻居不熟,平时也无人帮忙看管庄肯,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走失的。
  还有一种可能:拿掉孩子之后,她亦感到无脸见人( 或悲痛哀伤) 。毕竟庄肯还是有感觉的人,也有非常清楚的时刻。她从家里逃出来之后,开始无意识地虐待作践自己,又在一个老天安排的时机里,让我看到这一切。
  当时我还有机会,但是却什么都不曾做。
  害病之后,我学会原谅自己了。那原不是什么罪孽,也不是什么邪恶的本质。我们只不过像我从前最爱歼灭的蚂蚁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就活下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难就临头了,躲都没处躲,狗运好的话,就一辈子因循而活。运气不佳的话,像我,像庄肯,像马玉祥,像无数的我们,遭天谴,受作践,任凭劳苦一辈子而脸上无光,人前抬不起头来。
  然而,命运往往会在最黯淡、无助、不堪和卑微的时刻,神来之笔,圈上一个美丽的眷顾。正如此刻,不知怎的,忽然有一股奇异刺鼻的桂花冷香,离奇地钻跃进我的鼻翼。仿佛多年前的某一个冬天,庄肯搽的那种叫做“蝶霜”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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