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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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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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那只小狗,兴奋地在我们当中来回穿梭,最终总是跃到前面带头冲刺。等我们逛到鱼池,它早已等在池子的对岸,巴望着我们汪汪叫。
  天已经不热了,甚至还会吹送来几阵清风。整片将暗未暗透蓝的暮色天空,池边绵密的绿色丛草和红球般的太阳,全都倒映在一池宽广清亮、偶有鱼跳起涟漪的池水里。小狗围着池子跑,连它那小样也一并映照在暮色山水中。顾家姊姊和小妹坐到木踏板上,索性唱起歌来:苏兰多岸美丽海洋,晴朗碧绿波涛静荡……啦啦啦啦啦啦啦啊——啊……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夕阳山外山。
  顾家小妹好像总不记全歌词,她就跟着那么乱哼哼。要不干脆唱起台语歌:雨夜花,雨夜花,受风雨吹落地,无人看见,每日怨嗟,花谢落土不再回……
  火车古呀一捣,呀亩一捣,丢丢当啊……呀……过隧道啊,道内有水啊……
  顾家姊姊嗓音又清又润,我顶喜欢听她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眼前真的像是芳草一大片都连接到天上去了。
  但是我又要故做没听到的样子,跟顾念祖比赛向水里丢石头,看谁丢得远、跳起来最多次。
                                五
  中秋节过了之后,月亮大得像只汤碗,浑圆又亮眼,如此几个晚上,才会逐渐消蚀下去。月圆的晚上总让人心神不宁,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儿来。
  马玉祥洗完澡躺在木板床上,翻了几翻怎么也睡不着觉。
  旁边的庄肯则睡死了,打着极有节奏的鼾声,月光照在她的圆脸上好似洒了一层白亮又迷蒙的薄雾,平定而宁静,简直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年前庄肯又怀了孕,六七个月大时她将顾家的工辞了去。
  他们倒霉,遇上难产,医生说非要剖肚子将孩子取出来不可。他没法儿,由着他们去,结果孩子还是死了。婴儿裹着纱布,血从厚厚的纱布里大片大片渗出来,还是个男婴呢。他想要揭开纱布看个究竟,却硬给护士抢了回去。他怎么想都不明白婴儿为什么会流那么许多的血,或许是小医生下刀太重,不小心将孩子割死了?可他不敢问,更不敢去跟人理论。只对着医院宏伟建筑里一方潮湿的、满是绿色植物的天井,呜呜地哭出声来。秀莲、秀芳姊妹瑟缩地站在隔邻的大窗台边,偷眼望着父亲,不敢前去。两人满耳朵都是马玉祥呼哧呼哧的擤鼻涕声,胸窝跳得扑通扑通地又惊又怕,只差没哭出来。
  月子坐完以后,庄肯就变得忘三忘四、痴痴咕咕起来。再后来,庄肯半夜总要醒,醒来一个人叹气、说话,说上一阵,也哭也笑。也不知她说什么,笑什么。哭些什么。问她,并不理人,背过身子,继续疯疯癫癫自顾自的说去。马玉祥初时以为孩子夭折使她略受刺激,过些时日便会好了,于是就翻过脸自管自的睡了。本来不言不语的庄肯打那以后不知怎的变得哕哕嗦嗦且头脑不清起来,常为了他穿哪件衣裳,或啃馒头就酱瓜还是萝卜咸菜的小事重复唠叨不休。后来不仅不能管家,连上街自己也能走丢了。马玉祥才感到事情非同小可,但是没钱给她住院看病( 自从孩子死后他也恨上了医生) ,再说住院也未必治得好,只有送了她六叔家去。自己则跑到顾太太那儿去给孩子们想办法。
  他脱下那只酱色耷拉着边的破帽,捏在手里,仍旧不进屋,站在厨房门口半低着头,同顾太太慢条斯理地说着:政府要禁三轮车啦,说要辅导拉车的改业,我打算去南部学学开拖拉机。但没法儿带这两个孩子,根本也没有她们吃住的地方。庄肯这病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好、也不知好不好得了。
  我是想……
  他顿了顿,头压得更低了,方把话说出口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政府办的、各方面也都还差不多,收费便宜的育幼院之类的地方,把孩子们先安置了,我才好安心去工作。
  是啊是啊。顾太太一片好心:听说有个孤儿院是蒋夫人一手办的,不仅不用花钱,设备、师资、教养都是一流。一定让顾先生去说说看,看怎么样能把两个孩子送进去才是。
  马玉祥有说不出的感谢,带着满怀的希望回去了。
  当夜梦里,他片片段段看着黑白新闻片上蒋夫人抱怀着育幼院的稚子,露出高贵亲切的笑容。突然秀莲和秀芳出现了,很害羞地被别个孩子挤在一旁,摄影机的画面时不时切去她们的头脸和手脚。不要怕啊! 马玉祥既兴奋又急切地叫着:去跟夫人握握手! 随即一股感怀骄傲的热泪即将夺眶而出。
  耳畔顾太太由衷地赞叹道:秀莲秀芳要是能在那个环境的熏陶下长大,将来风度气质都会不一样了呢。忽儿他看到官派十足的顾先生,顷刻间变得谦冲无比,弓着身不住作揖微笑。正奇怪着,哦。原来是同夫人见面握手呢。马玉祥又再度兴奋起来:难不成是为了秀莲秀芳的事去求告的么? 于是整夜不曾好睡,全在梦到这些崇高的人物以及孩子光明的前景下昂奋得辗转不宁。
  未料,事情不成。原因是孤儿院不接受父母健在的孩子。
  马玉祥将女孩子暂时托付给刘疤脸的老婆,自己还是去了南部。两个月后,他回来了,秀莲秀芳更形脏瘦,马玉祥看着不忍,决定在台北给人开一段出租车再说。
  马玉祥晒得又黑又壮,他头发理短了,脑后一段儿青皮,上面搽了发油,黑黢黢地,不仅没有从前那种长发的潇洒自在,且不知是因为老了还是胖了,脸上纵横着粗人的流俗气,嘴唇晒得焦干干的,眼里布着血丝,只有笑起来还有过往的痕迹——喔! 却不知何时镶上黄澄澄的金牙,看了着实令人心惊。完全不复过去那种脱俗和青春草莽的男子气概了。
  回家的那个礼拜,他带着秀莲秀芳去看庄肯。庄肯竟像不大认得他们似的。秀芳马上忍不住哭了起来,秀莲也吸着鼻子,却拉过她一边去,好让大人说正经话。
  六叔说庄肯这病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得有人在家里看着,一不留神,她钻了出去,走丢了事小,可不知道要闯出什么大祸来。
  我也不能一分一秒都蹲在家里,总要出去买个菜呀的,你说是吧? 她乖是还乖呀,就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要上来病呀。六婶儿抚小孩儿样的摸着庄肯的头,言下之意是不能再负这个责任了。马玉祥当下谢过六叔婶,便带庄肯回家来。
  总算老天有眼,庄肯自从回来就没再犯过病,就是有些迟.钝,叫她老像没听见似的。不过她本来就不灵活,所以也无甚分别了。
  马玉祥发呆样的看着一旁床上的两个女孩子睡得香甜,心想,要是生长在像顾先生那样的家里,孩子们不什么都有了么。
  也像顾家的孩子们那样锦衣玉食地长大,个个金枝玉叶似的,可能要比顾家那两位小姐还来得娇美和乖巧呢。
  路上传来肉粽的叫卖“霸——咂,——霸——咂——”一声远似一声,渐次远去。
  他浏览着糊着旧报纸和女明星日历的板墙面,在窗口透进的月光的照射下凹凸起伏着,反射着黑亮悚然的光。这些个拣人剩下的床柜桌椅,除了他们家还能用得上,出了这门就只配当柴禾烧。几只蟑螂爬在桌角享受晚上剩下的饭菜渣子,一队老鼠打梁上竞赛而过。风从板门隙和裂了缝的玻璃窗里吹进来,怪凉的。这星期得把破窗给修修了。他打了个喷嚏。孩子们冻得缩成一团,他随手揪过庄肯搭在椅背上一件毛衣,又伸手往衣柜子里掏出不知什么衣物来一并给孩子盖上。不知是蟑螂还是风把桌上一推乱七八糟的纸头弄得簌簌响。一只铝盆搁在不该搁的柜子上,里头搭出的一条湿毛巾静静滴着水,已经在台面上积了不小的一摊,又沿着柜子流到泥地上,经由地面的凹陷流向门边全家的破鞋堆里。
  大马路口响起按摩人的笛音,他最听不得这曲调,偏偏他们总在深夜出没。笛音袅袅缭绕,在凄清的夜里,好不悲凉。
  他用力嗅了嗅,一股经年累月的酸臭与人的呼吸体温一起酝酿在这间小屋里。那扇拆了又上、上了又拆、经过不知多少屋主的破旧门板,剥落的绿漆反射着惨淡的彩光,上面横七八竖钉着几个钉子。小孩的书包、外衣毛巾甚至破了角的圆镜一并挂在哪儿。突然,他没法忍受这么多年来一径的认命了,毋宁是那种一年里总有几回、像是突然看清、却又无法接受自己贫贱倒霉事实的不安情绪。
  骂了句粗。一骨碌爬起身来,胡乱穿上衣服。趔趄到水缸前舀水洗脸。本来这口缸是他最贴心的一样东西,每天出一身臭汗累得狗似的回来,都是靠它洗脸冲凉。然而此刻,他竟拿忠实耐劳的水缸出气,哐当一声使劲甩了水勺,爬出坟堆似的套着鞋子逃跑了。
  工头老刘家窗子仍旧黄澄澄的亮着。他过去敲敲门,老刘二话不说就披着件夹袄出来了。他老婆在门里头叫着:早点儿回来,别喝多了。
  一星期总有个把回和老刘上市场边的面摊子喝酒。老刘左脸下颌上有个肉旋涡,是当年八二三炮战时给子弹片削的,所以说起话来嘴老合不大拢,不住地乱喷唾沫星子。
  他们要了两碟小菜,一瓶烧酒。马玉祥没酒量,心情不好,胡乱跟着喝。他想要说点儿什么,像是死去的孩子、庄肯的病……
  可他不知从何说起。
  老刘脸上的肉旋在月光底下显得格外凹陷,他吐的唾沫星子却像镶了银粉似的闪着光、随着嘴的每一开阖喷射着。他不住来来回回说着他老婆如何如何,那拖油瓶的女儿又如何如何。
  马玉祥虽及时搭着腔,却一句也没往里听。只觉得下肚的酒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热辣辣地,将他的心肺肠胃都侵蚀得一样不剩了。
  后来他还是说了,说起顾家孩子在私立小学的事。
  那孩子可怜极了。每天罚着不准吃饭,早上带去的便当原原本本再带回来,念祖饿坏了,就在回家的车上抓几口冷饭囫囵吞下,剩下的全数倒进河里。
  你前边拉车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唁,我有后视镜哪。小家伙还以为我什么都没看见,不肯承认哪,怕我跟他娘说了。真他妈的可恶,狗东西老师! 不管是为什么处罚,也不能这么个罚法,这不成了刑罚了吗? 伊娘的! 每天哪。
  不是说私立学校不准体罚的吗? 狗屁! 后来呢? 后来我当然跟顾太太说了,顾先生才马上去找了他们校长。
  唁,那天顾先生发了大脾气,连我在校门口都听得一清二楚。顾先生气起来嗓门儿可大着呢。他打雷似的喊:什么爱的教育! 你们体罚我小孩子,明天一大早我就到院会里去报告! 妈的! 就是得顾先生这样硬里子的才整得到他妈的这批王八旦! 刘疤脸的精神突然因着这档子与他无关的事振奋起来,干着小杯的烧酒,从“八二三”扯到《三国志》,不知喷了多少唾沫,一张木桌子湿了大半。干光一瓶烧酒,老刘仍然兴致盎然,硬是拉着他去了三张犁一处有姑娘的所在。
  老刘说那是个私娼,不挂牌,知道的人不多,顶干净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穿着绸亮亮的旗袍,粉白脸,殷红的唇,操着不怎么纯熟的国语。
  老弟,你先吧。
  不不不……
  来来,害什么臊! 你去你去。
  现在不成,刚喝了酒,没法子办事儿。
  谁先谁后,拢总一样啦。女人躺在床上催了。
  马玉祥觉得女人的身子格外的软滑,躺上去像滑进水果冻里。不一会儿,他就来了。之后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回那个破窝去的。只记得那夜睡得格外香甜,仿佛回到他日照的老家,小时躺在祖母怀里沉沉睡去的光景:白花花的太阳直射亮白刺眼的盐田,夏日的海风吹上田埂……
  次日清晨,老刘依然卷起袖子卖力地和揉着面,做手艺样的割着油条面儿,太阳在他老花镜的镜片上反射出一道灿烂的晶光。他老婆一旁烙烧饼,一面忙着找钱、包糯米饭。大女儿站在油锅边儿上,白皙得几乎透明的手指犹如舞蹈动作般,拿着一双长竹筷拨弄着热油里迅速膨胀滚动的油条。马玉祥仍旧带着他那个满不在乎的笑,边以欣赏的目光瞧着早上薄薄金亮阳光下炸油条的年轻女子。
  他觉得自己不曾少去什么,不曾改变什么。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一切如旧。但是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觉得有一丝丝心虚,有一点愧疚,又有一点欺世的窃喜。但是又怎么样呢? 他仍旧得开车,得赚饭,得回到他那处烂屋,面对庄肯和秀莲、秀芳。没人拯救得了,他还是他。
  打那以后,马玉祥知道怎么去处置他的不安了。毕竟,人总得要有个出口,不能一径憋着。这以后,就算没有刘疤脸,他也晓得该怎么办了。
                                 六
  我和顾念祖一同升上中学,同校而不同班,渐渐他有了其他上下学的友伴,而我有了我的烦恼。
  我们船型帽才戴上没多久,鱼池就被填平盖上公寓楼房了。
  附近的田野全零零碎碎前前后后盖起了水泥栋楼。土地一下子缩小了似的,人车拥挤起来。顾家后边那片偌大栀子花林的野地,被市政府规划为公共设施建地,也不知他们打算建个什么,总之一夜之间砍去了所有的林木。从此夏天再也听不见蝉声,最后终于盖成一座臭气熏天、吵嚷的市场大楼。他家门前曾经一度丰沛的小河也逐渐成了一道肮脏的小河沟,不久就被人车市嚣给掩盖了。而我们这块曾是中产阶级的公寓区,在时间的剥蚀和众多豪华大厦的兴建下,竟沦为陈旧斑驳的低级住宅区了。倒是马玉祥所住的违建区不曾萎缩,反倒愈见扩张起来。
  几个旧历年匆匆过去,顾家同许多人家陆续迁出这个日渐式微的小河流域。顾念祖中学一毕业就去了香港,我再也没见过他,甚至未曾听过有关他的任何事。他出去的原因或许不外乎与逃避兵役有关,那时候有点办法的人家都早早将男孩子送睛,带着一种几乎是领受宗教仪式的肃穆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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