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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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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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里去寻获。靠着它们来建立精神和爱的幻觉。
  至于现实,就是眼前黑压压的这一切,还有平庸的生活本身。
  随即,他瞄一眼计算机屏幕上正写着( 更准确地说是从参考书中拼凑) 的升等论文。他毕竟还是在自己多年信念建构的支撑下壮大起来了。
  管他的,先看完信再说。他再清楚不过,消磨完这堆信,吃一会,睡一会,这一天也就打发过去了。等她回来给她一个拥抱:对不起,不小心打开你的包裹。
  没事。她笑笑:反正陈谷子烂芝麻。看就看嘛。
  这是你希望的反应但绝不会是她真正的反应。他想:妈的,这就是现实。
  真会穷紧张,谁知道一天之后情况会怎样? 说不定游行出了乱子,最后还得他去搭救她,好莱坞式的情节一折腾下来,谁还会计较这芝麻小事? 一切也就船过水无痕了。
  也说不准她信里根本没什么,到时候打个马虎眼也就混过去。管它,先消化了再说。估计她不会这么早回来。即使她想回,看看这些肉粒,走得动吗? ……那段时间有过两个男人,或者是两个男人有过我。
  喔,不对,其实是三个。
  公寓前唯一通往外面世界的马路,中段莫名其妙被开辟成一个乱央央的市场。
  一天超过半数的时间,市场的那段马路被买卖的人潮占据。没有谁有选择的权力。
  只要想到外头,必须通过市场,因此也必需近距离地,穿越人潮和菜肉果摊。
  一旦越过市场的版图,耳根顿时清静起来。走到街口,便是搭去台北的车站了。
  台北呢,是我唯一能去、想去的地方。
  只是去了,往往又急急忙忙从那里逃回来……
  他这才注意到日期,原来这封信是最近写的,其余都写在一九九。年左右,早在他与爱莲相识之前。他依照日期的顺序将信整理妥当,开始从头看起。
  念慈表姊:先恭喜你,就要做妈妈了。结了婚,你说话的脾气还是不改,大咧咧的,这样怎么去应酬人家的亲戚? 跟丈夫怕不要吵翻天才怪吧。好了,不开你玩笑,我向你道歉,这么久才回信,还害你花长途电话费。
  年初我得了流感,回家休养了近十天,现在才恢复,工作无法继续,又辞掉了。你说得对,我的确不具有能打会拼为自己争立足之地的能力与野心,所以我也认了,现在是彻彻底底的无业、无钱、无爱。
  过去几个月来过得很迷糊。不是做梦,但比噩梦更晦涩。一直没有对你讲清楚,不是不愿讲,而是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如今好像明白了,也打算跟你说,那就说它一个痛快吧,只要你想听的话。
  我的不快乐,不能说与任祥毫无关系,但主要原因绝不是他。
  任祥与我的婚约不值得留恋,是毋庸置疑的事。我们相交才一个月,就匆匆决定了婚事。等他与任妈妈一回美国,我就开始怀疑自己做的这个决定了。
  任祥有结婚的诚意没有错,在你们大家看来他的条件也比我好得多,他要娶一个像我这样普通大专毕业的女孩,台北何止若干,我应该感到幸运才是。而我们相处的一个月内也还算愉快。可是我们之间缺乏感情,只是双方互觅一个条件相当的婚姻对象。这听起来很合理,但是真正做起来,没有感情的婚姻,那种漠然的感觉实在很残酷。
  你若是还不清楚我想说什么的话,那就是:我和任祥有过几次亲昵的关系( 这在我以前是不曾有过的) ,但它却留给我恶劣的印象。每次在电影里看到那种镜头都觉得很美好、很欢愉的样子。黑夜的梦中我也曾有过类似的感受。
  可是和任祥,每次他那双温热黏湿的手占满我的全身,特写的脸面因失焦而变形,像动物一样大口大口舔吻我的时候——还有他无所不到的唾液——就让我窘得要窒息。好像淋了一身脏水,又被堵在暗室的角落里,一直不能擦干身子的那种龌龊。
  任祥人长得不难看,高高的,白白的,人家都说他一表人才。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说穿了,就是我们之间没有真爱,整件事做起来像签过一纸合同的交易。
  昨天才回到自己住的公寓,就开始给你写这封信,到了晚上竟昏昏地睡着了,等醒来已近中午时分。外边落着小雨,我也懒得出去,只有吃从家里带过来的面包鱼酱。对着那片唯一的窗。我一向恨这里家家装上铁栏,我这儿亦不例外,那片天空,灰蒙蒙的,被打了格子,像片灰白的色块,丝毫没有天空的感觉。
  我常常给这种压抑的气氛逼了出去,撑把伞在雨里走个不停,到最远一家杂货店去买份报纸,再踅到另外一家去买卤蛋熏鱼,我就是坏在这个散步的习惯上,才因此陷入了另一个泥淖,这是后话。
  也常常在受不了外边世界和受到袭击的时候,带着伤躲回这里疗养。全世界也只有这片地方可以让我厚颜静静舔舐自己的伤口。
  任祥回去以后,写信来说他希望婚礼的费用我也能负担一半( 在这之前他曾问过我可有积蓄,我老实告诉他这两年才开始存了一点) ,他说这同时也是任妈妈的意思。
  因为在美国婚姻是双方的责任与义务,而依习俗,婚礼的费用是由女方负担。但是由于我们是中国人,所以他就取了折中的办法。我说过我们的婚约像交易,而这正巧是交易中没谈妥的那部分。
  我刚毕业那几年,薪水低得只能当零用钱,还遇到过发不出薪水的老板,连车费饭费都要自己贴。这两年收入才比较稳定一点,爸妈那里虽然一向俭省,倒也用不着我奉养。但我知道不论如何我和弟弟多少也应尽些义务,所以这一点点积蓄,我本是准备除了给自己办点嫁妆,其余便都留给他们。
  任祥这一招令我大感意外,他有家产,又有不错的工作,做事这么多年,也应该为自己成家做了准备,如今却开口要新娘子来负担一半的“婚姻义务”? 我回答他我要考虑考虑,但我不曾告诉他我原有的打算和家中的状况。他见过爸妈,也来过家里,他应该看得出我们的情况。他虽拿美国护照,到底还是中国入,不必我多解释中国家庭的责任和关系吧。
  之后,任祥打过几个电话给我,口气虽然委婉多了,却一再固执地重复说明美国的婚姻如何与中国社会的不同,现代男女平等所以应由男女双方共同负担家庭的责任.包括婚礼的费用诸如此类。我只有告诉他我的钱少得可怜,或许他应该与一个财富相当的女子结婚才是。
  其实,这件事并非促成取消婚约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我已说过。是在他一回去,甚至还未离去之前,我就感到整件事情的完全不对劲。
  就在任祥还对我毫不放松地电话书信一再劝说教育的当儿( 大概未料我会如此轻易放弃他) ,由于我对整件事已厌烦透顶,在一种半逃避半期待的心情下,走进另外一个愚蠢的关系。
  现在我忽然看清许多。我觉得人生不管怎样都是自己无法掌握的,似乎还有一种不可抵御的荒谬。比如说:就算去美国和任祥结了婚,只是情况改变了,换一个地方受困,一样的没有出路,说不准还更糟呢。
  不知道如何突破这种困境,现在还没有答案。或许要回到一个比较原始的状况,和自然环境搏斗,或在战争里:饥饿,危难,挣扎着要生存,这一切才会不同一些。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说些什么,总之,这是我现在的感受。
  P .s .虽然你是为我好,但是拜托,不要再打电话给任家了。
  爱莲 1.10.1990
  念慈表姊:很喜欢你写自己婚姻的经验,我要把它重抄一遍。对于自己喜爱的文字,我一向至少抄录一遍以上。你知道的,这是我从小就有的习惯。
  “我和维廉从一开头就有许多距离与差异。虽然我们有如胶似漆的感情,毕竟他并不是我觉得最浪漫的男人。
  倒是每天早上,他都像蜗牛一样在我的脸上印下一个个圆圆湿湿的亲吻,我们总是在这种甜蜜的感觉中醒来。那种相互依赖的亲昵是很美妙的。至于两人之间的矛盾我相信每个婚姻里都有,只要不至于强烈到每天吵架,每吵必摔盘子,或连年冷战的地步,大概都是不要紧的。我想说的是,我们的婚姻是我从未经历过的美好关系,纵使我们也有令人非常非常气馁的时刻。”
  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对婚姻的体会。可惜我最近才领悟出来,我终究是不合适婚姻的。所以我也不会再去与任祥有什么瓜葛了。
  自上星期,已开始到一个朋友介绍的地方去做一份半天的事,相当于秘书之类,薪水虽不多,但至少可以把我一星期四天从这个巢穴里拉出去见一会天日,也是蛮好的。
  我也曾在工作岗位上认真地为自己的前途努力过( 就是你去电话他们说我辞职的那家) ,我在那儿待了快三年,如果继续持续下去,再两年就有升小主管的可能。至于我辞职的原因,如果你想听的话,倒是可以全盘告诉你。
  不是说过我有那个没事就外出走路的习惯吗? 这一天我在住处附近兜转的时候,又下起了毛毛细雨,我不曾带伞,就在雨里这样漫步。
  我们公司有个颇为骄傲的家伙,国外念过两年书,有辆银色的标致轿车。人虽有些胖,却很讲究穿着,是那种从衬衫到鞋袜都必须名牌,而整体看上去,又不刻意制造光鲜,反而给人一种随意又潇洒的印象。他们说这是现在雅痞正流行的风格,你在美国,一定比我清楚。我对他一向没好感,因为他总是瞧不起人的样子,说话不是带一堆英文字,就是皱着眉头,好像嫌人笨。因此我们同事快两年,也说不上十句话。当然我们职务不同,他的职位也在我之上。
  这天雨势渐大,离住处仍旧有好一段路——你不要以为我在编写什么爱情小说的开端,虽然有些雷同——就在这时候,后边一辆车子渐渐慢下来,我也不去搭理,通常出租车兜揽生意都是这样。可是一段时间后它仍在身后,且鸣起了喇叭,我只有回过头去,这才发现是他,并已将车门打开,友善地说:“小姐,要不要我送你? ”而在同时,他也十分惊讶的发现回过头来的人竟然是我。
  就这样,轻易地结束了我们两年来说不到十句话的关系。
  那天他送我回去,一路上聊着聊着( 大部分都是他说) ,不知不觉便到了我住处,并且还叫了外卖来吃,原来他就住附近那幢有游泳池的大厦里。
  “我在公司一向不喜欢和女同事来往。这就是我的个性,大概是怕闲言闲语吧。”他好像在向我抱歉似的说了好几次。
  又说:“不知道你的背影这么好看,奇怪以前怎么都没注意到? 我很惊讶从来没有人为你停下车子,台北的男人真是太没眼光了。”
  他对我很好奇,看东看西,我那里什么宝贝也没有,几本破书,一台黑白旧电视,一个小破收音机,一具电话和录音机——这是我最摩登的装备。其他全是旧家具,一张桌,两把椅,一块家人出国不要的旧地毯( 但我很喜欢它) ,上边搁了两三个厚靠垫——大概是这问屋最舒服的地方吧,面对着那唯一的、镶上铁栏的窗,比起里间那片窄窄薄薄、搁在地上的床垫还要强。另外一个五斗柜,上面搁着镜子、面霜以及简单的化妆品。这便是我生活的全部了。
  他对我挂在墙上那几幅黑白照片和电影海报很感兴趣——都是人家出国不要的东西。照片是风景,但拍的角度很奇怪,所以不细看会以为是抽象。海报是此地国际影展的一部东欧片子,上面是原文,我也读不懂,画面是一个女孩朝着下雨的玻璃窗外凝望,有一种哀怨和向往自由的气息,很动人就是了。
  “你和这女孩的味道很像。”他说。
  接着问了许多关于任祥的事,他曾看过任祥来公司找我,在公司没人能有秘密,几乎人人都知道我有个在美国的未婚夫。那时我与任祥已开始产生分歧。但我并没告诉这家伙太多——他姓张,但坚持我叫他毛利。
  “毛利是我的小名。我喜欢女孩子叫我毛利。”
  毛利主动和我讲起对任祥的印象,结果他说了一个英文mediocre,我知道那是中等普通、不怎么样的意思,也就默认了。毛利是个奇奇怪怪的家伙,他出身中上家庭,小学中学念的都是贵族学校,但是似乎家庭不大正常。他的父亲当船长,经常出海不在,母亲也并不把家当成生活的重心。后来他到美国念书,“我以为我不会回来了。本来,我出国就是为跟这里——我所有过去的一切——断绝。结果我居然回来了,而且好像混得还不错。”他诡谲地笑起来,眼角开出一小把扇子,我猜他至少有三十三四了吧。
  “你知道我做很多项投资,股票和房地产是最基本的,我前年买一户东区小坪数的房子,到今年已经涨了三四倍。
  股票我是做稳定的,另外还买卖一点外币。现在这个时候,不做投资简直就别想活下去,通货膨胀这么厉害,像我们这种拿薪水的如果只靠这点钱过活,不久就会变成赤贫阶级……”
  “哎——你对政治的看法怎么样? ”我大概当时一脸茫然,他不管,一个人兴冲冲地发表高论。他笑我太过保守,自称是“自由派,liberal 而已。只不过从小就对政治和社会比较关心,最主要是由于不满。而我不满的起源应该来自我母亲……”他忽然不再讲下去,话锋一转,谈到曾经闹得很凶的美丽岛事件。我都没兴趣去听,他吃惊我居然对时事如此漠不关心,而且讯息落后。
  “小姐,”他纠正我,“人家现在不叫‘党外’了,早已组成新政党。很快他们就……你看着吧。”脸上露出一副坏笑,“……要不了多久,外省女孩的社会地位就要沦为跟妓女差不多了。”
  我转过脸来惊讶地瞪着他,想必眼光是咄咄逼人的。
  他耸耸肩,“只是象征性的……一种感受啦。”
  这人满口胡言乱语,也不知他用意何在。也或者是我闭塞,外面人讲话就是这副德性。政治的进步色彩就像时尚一般,是可供人随意取用穿戴的,当然都是灵光的投机分子。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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