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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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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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飞,馀生得到成都去,肯为妻儿一洒衣。想先生亦是杜诗在八识田中作怪,
故现此境,不然先生从未到成都,何以无端忽有此想耶。”全谢山为继庄作
传,末有附识两则,其二曰:

继庄之才极矣,顾有一大不可解者,其生平极许可金圣叹,故吴人
不甚知继庄,间有知之者则以继庄与圣叹并称,又咄咄怪事也。圣叹小
才耳,学无根柢,继庄何所取而许可之,乃以万季野尚有来满而心折于
圣叹,则吾无以知之。然继庄终非圣叹一流,吾不得不为别白也。

谢山虽有学问却少见识,故大惊小怪,其实这一个大不可解很易解,《广阳
杂记》卷二有此两则云:

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性天中之《诗》与《乐》也,
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信占
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与《礼》也。圣人六经之教原本人情,
而后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百计禁止遏抑,务以成周之刍狗茅
塞人心,是何异壅川使之不流,无怪其决裂溃败也。夫今之儒者之心为
刍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为之,爰以图治,不亦难乎。

余尝与韩图麟论今世之戏文小说。图老以为败坏人心莫此为甚,最
宜严禁者。余曰,先生莫作此说,戏文小说乃明王转移世界之大枢机,
圣人复起不能舍此而为治也。图麟大骇。余为之痛言其故,反复数千言,
图麟拊掌掀髯,叹未曾有。彼时只及戏文小说耳,今更悟得卜筮祠祀为
《易》《礼》之原,则六经之作果非徒尔已也。

茅塞儒者之心盖已久矣,此段道理本甚平实的确,然而无人能懂,便是谢山
似亦不解,当时盖唯继庄圣叹能知之耳。圣叹评《离骚》《南华》《史记》
《杜诗》《西厢》《水浒》,以次序定为“六才子”,此外又取《易》《左


传》等一律评之,在圣叹眼中六经与戏文小说原无差别,不过他不注重转移
世界的问题而以文章秘妙为主,这一点是他们的不同而已。说到这里,冯梦
龙当然也是他们的同志,他的倾向与圣叹相近,但他又不重在评点,而其活
动的范围比圣叹也更为博大。说也奇怪,圣叹著述有流传而梦龙简直不大有
人知道,吾友马隅卿先生搜集梦龙著作最多,研究最深,为辑《墨憨斋遗稿》,
容肇祖先生曾撰论考发表,始渐见知于世。墨憨斋在文学上的功绩多在其所
撰或所编的小说戏文上,此点与圣叹相同,唯量多而质稍不逮,可以雄长当
时而未足津逮后世,若与圣叹较盖不能不坐第二把交椅了,但在另一方面别
有发展,即戏文小说以外的别种俗文学的编选,确是自具手眼,有胆识,可
谓难能矣。梦龙集史传中笑谈,编为《古今谭概》,又集史传中各种智计,
编为《智囊》正续两编,此外复编《笑府》十三卷,则全系民间笑话也。今
《谭概》尚可见到,后人改编为《古笑史》,有李笠翁序,亦不难得,《智
囊》稍希见,而《智囊补》则店头多有,且此种类似的书亦不少,如《智品》
《遣愁集》皆是,唯《笑府》乃绝不可见,闻大连图书馆有一部,又今秋往
东京在内阁文库亦曾一见而已。《笑府》有墨憨斋主人序曰:

古今来莫非话也,话莫非笑也。两仪之混沌开辟,列圣之揖让征诛,
见者其谁耶,夫亦话之而已。后之话今,亦犹今之话昔,话之而疑之,
可笑也,话之而信之,尤可笑也。经书史,鬼话也,而争传焉;诗赋文
章,淡话也,而争工焉;褒讥伸抑,乱话也,而争趋避焉。或笑人,或
笑于人,笑人者亦复笑于人,笑于人者亦复笑人,人之相笑宁有已时。
《笑府》,集笑话也,十三篇犹云薄乎云尔。或阅之而喜,请勿喜;或
阅之而嗔,请勿嗔。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与若皆在其中供话柄。不话
不成人,不笑不成话,不笑不话不成世界。布袋和尚,吾师乎,吾师乎。
《笑府》所收笑话多极粗俗,与《笑林广记》里的相似,《广记》盖即

根据《笑府》而改编者,但编者已不署名,到了后来再改为《一见哈哈笑》
等,那就更不行了。笑话在中国古代地位本来不低,孔孟以及诸子都拿来利
用过,唐宋时也还有人编过这种书,大约自道学与八股兴盛以后这就被驱逐
出文学的境外,直到明季才又跟了新文学新思想的运动而复活过来,墨憨斋
的正式编刊《笑府》,使笑话再占俗文学的一个坐位,正是极有意义的事。
与这件事同样的有意义的,便是他的编刊《山歌》了。《山歌》一书未曾有
人说起,近为吾乡朱君所得,始得一读,书凡十卷,大抵皆吴中俗歌,末一
卷为《桐城时兴歌》,有序曰:

书契以来,代有歌谣,太史所陈,并称风雅,尚矣。自楚骚唐律,
争妍竞畅,而民间性情之响;遂不得列于诗坛,于是别之曰山歌,言田
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唯诗坛不列,荐绅学士不
道,而歌之权愈轻,歌者之心亦愈浅,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谱耳。虽然,
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山歌虽
俚甚矣,独非郑卫之遗欤?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
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
乎。抑令人想见上古之陈于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于民间者如此,倘
亦论世之林云尔。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与《挂枝儿》
等,故录《挂枝儿》而次及《山歌》。
案原书总题《童痴二弄》,然则其中应包含《挂枝儿》与《山歌》两种,

今《挂枝儿》已佚,仅存其《山歌》这一部分耳。序中所言与刘继庄谓好唱


歌为性天中之《诗》同一道理,继庄在《广阳杂记》卷四中又有一节,可以
参证:

旧春上元在衡山县,曾卧听采茶歌,赏其音调而于辞句懵如也。今
又在衡山,于其土音虽不尽解,然十可三四领其意义,因之而叹古今相
去不甚远,村妇稚子口中之歌而有十五国之章法,顾左右无与言者,浩
叹而止。

袁中郎《锦帆集》卷二《小修诗序》中亦云:

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
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
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
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
发,倘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

此种意义盖当时人多能言之,唯言之不难,实行乃为难耳。墨憨斋编刊《童
痴二弄》,所以可说是难能可贵,有见识,有魄力,或者这也是明末风气,
如袁中郎在《觞政》中举《金瓶梅》为必读书,无人见怪,亦未可知,但总
之此类署名编刊的书别无发见,则此名誉仍不得不归之墨憨斋主人也。

《山歌》十卷中所收的全是民间俗歌,虽然长短略有不同,这在俗文学
与民俗学的研究上是极有价值的。中国歌谣研究的历史还不到二十年,搜集
资料常有已经晚了之惧,前代不曾有一总集遗传下来,甚是恨事,现在得到
这部天崇时代的民歌集,真是望外之喜了。还有一层,文人录存民歌,往往
要加以笔削,以至形骸徒存,面目全非,亦是歌谣一劫,这部《山歌》却无
这种情形,能够保存本来面目,更可贵重,至于有些意境文句,原来受的是
读书人的影响,自然混入,就是在现存俗歌中也是常有,与修改者不同,别
无关系。从前有人介绍过《白雪遗音》,其价值或可与《山歌》比,惜只选
刊其一部分,未见全书,今朱君能将《山歌》复印行世,其有益于学艺界甚
非浅鲜矣。关于冯梦龙与《山歌》的价值,有马隅卿顾颉刚两先生之序论在,
我只能拉杂写此一篇,以充跋文之数而已。

中华民国念三年十一月念四日,识于北平苦茶庵。

□1934 年作,1935 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茶随笔》

刘香女① 

离开故乡以后,有十八年不曾回去,一切想必已经大有改变了吧。据说
石板路都改了马路,店门往后退缩,因为后门临河,只有缩而无可退,所以
有些店面很扁而浅,柜台之后刚容得下一个伙计站立。这倒是很好玩的一种
风景,独自想象觉得有点滑稽,或者檐前也多装着蹩脚的广播收音机,吱吱
喳喳地发出非人间的怪声吧。不过城郭虽非,人民犹是,莫说一二十年,就
是再加上十倍,恐怕也难变化那里的种种琐屑的悲剧与喜剧。

木下■太郎诗集《食后之歌》里有一篇《石竹花》,民国十年曾译了出

来,收在《陀螺》里,其词云:
走到薄暮的海边,
唱着二上节的时候,
龙钟的盲人跟着说道,
古时人们也这样的唱也!
那么古时也同今日没有变化的
人心的苦辛,怀慕与悲哀。
海边的石墙上,
淡红的石竹花开着了。


近日承友人的好意,寄给我几张《绍兴新闻》看。打开六月十二日的一
张来看时,不禁小小的吃一惊,因为上面记着一个少女投井的悲剧。大意云:

城东镇鱼化桥直街陈东海女陈莲香,现年十八岁,以前曾在城南狮
子林之南门小学读书,天资聪颖,勤学不倦,唯不久辍学家居,闲处无
俚,辄以小说如《三国志》等作为消遣,而尤以《刘香女》一书更百看
不倦,其思想因亦为转移。民国二十年间由家长作主许字于严某,素在
上海为外国铜匠,莲香对此婚事原表示不满,唯以屈于严命,亦无可如
何耳,然因此态度益趋消极,在家常时茹素唪经,已四载于兹。最近闻
男家定于阴历十月间迎娶,更觉抑郁,乃于十一日上午潜行写就遗书一
通,即赴后园,移开井栏,跃入井中自杀。当赴水前即将其所穿之黑色
哔叽鞋脱下,搁于井旁之树枝上,遗书则置于鞋内。书中有云,不愿嫁
夫,得能清祸了事,则反对婚姻似为其自杀之主因,遗书中又有今生不
能报父母辛劳,只得来生犬马图报之语,至于该遗书原文已由其外祖父
任文海携赴东关,坚不愿发表全文云。
这种社会新闻恐怕是很普通的,为什么我看了吃惊的呢?我说小小的,

乃是客气的说法,实在却并不小。因为我记起四十年前的旧事来,在故乡邻
家里就见过这样的少女,拒绝结婚,茹素诵经,抑郁早卒,而其所信受爱读
的也即是《刘香宝卷》。小时候听宣卷,多在这屠家门外,她的老母是发起
的会首。此外也见过些灰色的女人,其悲剧的显晦大小虽不一样,但是一样
的暗淡阴沉,都抱着一种小乘的佛教人生观,以宝卷为经史,以尼庵为归宿。
此种灰色的印象留得很深,虽然为时光所掩盖,不大显现出来了,这回忽然
又复遇见,数十年时间恍如一瞬,不禁愕然,有别一意义的今昔之感。此数
十年中有甲午戊戌庚子辛亥诸大事,民国以来花样更多,少信的人虽不敢附
和谓天国近了,大时代即在明日,也总觉得多少有些改变,聊可慰安,本亦

① 《宇宙风》题作《女子的去路》。

人情,而此区区一小事乃即揭穿此类乐观之虚空者也。

北平未闻有宣卷,宝卷亦遂不易得。凑巧在相识的一家旧书店里见有几
种宝卷,《刘香女》亦在其中,便急忙去拿了来,价颇不廉,盖以希为贵欤。
书凡两卷,末叶云,同治九年十一月吉日晓庵氏等敬刊,板存上海城隍庙内
翼化堂善书局,首叶刻蟠龙位牌,上书“皇图巩固,帝道遐昌,佛日增辉,
法轮常转”四句,与普通佛书相似。全部百二十五叶,每半叶九行十八字,
共计三万馀言,疏行大字,便于诵读,唯流通甚多,故稍后印便有漫漶处,
书本亦不阔大,与幼时所见不同,书面题辛亥十月,可以知购置年月。完全
的书名为《太华山紫金镇两世修行刘香宝卷》,叙湘州李百倍之女不肯出嫁,
在家修行,名唤善果,转生为刘香,持斋念佛,劝化世人,与其父母刘光夫
妇,夫状元马玉,二夫人金枝,婢玉梅均寿终后到西方极乐世界,得生上品。
文体有说有唱,唱的以七字句为多,间有三三四句,如俗所云攒十字者,体
裁大抵与普通弹词相同,性质则盖出于说经,所说修行侧重下列诸事,即敬
重佛法僧三宝,装佛贴金,修桥补路,斋僧布施,周济贫穷,戒杀放生,持
斋把素,看经念佛,而归结于净土信仰。这些本是低级的佛教思想,但正因
此却能深入民间,特别是在一般中流以下的妇女,养成她们一种很可怜的“女
人佛教人生观”。十五年前曾在一篇小论文里说过,中国对于女人轻视的话
是以经验为本的,只要有反证这就容易改正,若佛教及基督教的意见,把女
人看作秽恶,以宗教或迷信为本,那就更可怕了。《刘香女》一卷完全以女
人为对象,最能说出她们在礼教以及宗教下的所受一切痛苦,而其解脱的方
法则是出家修行,一条往下走的社会主义的路。卷上记刘香的老师真空尼在
福田庵说法,开宗明义便立说云:

你道男女都一样谁知贵贱有差分

先说男子怎样名贵,随后再说女子的情形云:
女在娘胎十个月背娘朝外不相亲
娘若行走胎先动娘胎落地尽嫌憎
在娘肚里娘受狱出娘肚外受嫌憎
合家老小都不喜嫌我女子累娘身
爷娘无奈将身养长大之时嫁与人

嫁人的生活还都全是苦辛,很简括的说道:
公婆发怒忙陪笑丈夫怒骂不回声
剪碎绫罗成罪孽淘箩落米罪非轻
生男育女秽天地血裙秽洗犯河神
点脂搽粉招人眼遭刑犯法为佳人
若还堂上公婆好周年半载见娘亲
如若不中公婆意娘家不得转回程

这都直截的刺入心坎,又急下棒喝道:
任你千方并百计女体原来服侍人
这是前生罪孽重今生又结孽冤深

又说明道:“男女之别,竟差五百劫之分,男为七宝金身,女为五漏之
体。嫁了丈夫,一世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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