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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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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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声》,铁狮道人之《燕京岁时记》,心正喜之,其爱景光识名物之意有相
同者,今在紫幢轩亦得见一斑,此数人者可谓不俗者矣。

□1939 年1 月23 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西斋偶得

近日搜集蒙古博明著作,得西斋三种,计《西斋诗辑遗》三卷,《西斋
偶得》三卷,《凤城琐录》一卷,并嘉庆辛酉年刊,而书中宁字悉已剜改,
盖是道光时所印也。博氏进士出身,而通晓蒙古满洲唐古忒诸国语,故所见
自较广,与一般文人不同。《西斋偶得》卷一蒙古呼汉人一条曰:

蒙古呼汉人为契塔特,盖蒙古初为忙古部,越在大漠北,至后五代

时始通中夏,惟时燕云十六州皆属契丹,故以辽国名称之。
又西洋呼中国一条云,“西洋呼中国为吉代,盖亦契丹之讹。”案此西洋当
是指俄国,俄语称中国正云吉泰,今哈尔滨尚有吉代思卡耶街,据此知其源
当出于蒙古语,瓦刺一条下说此本是唐古忒语之美称,明史误为专名,结论
之曰,“故中国人不可与谈边外之事,中国之书生更不可与谈边外事也。”
语虽不敬,却亦是事实,书生辈百口莫辩,大抵因为只读中国文,或者即通
外国语亦只取便口给,未能利用到文章学问上来耳。

《西斋偶得》卷下佛书文字一条中,引王阮亭《居易录》,抄录董斯张
《吹景集》所举佛典里中国古语,云当是内典偶合耶,抑袭取耶?西斋称之
曰,“盖佛书本皆梵文,主席其中国语皆译者援据经史文以释之,不惟非偶
合,亦非袭取。”说得何等简单明了。其实佛经元是印度文,由译人用汉文
写出,此事明明白白何劳再说,而名士如董王诸公似均未知,岂非奇事。

西斋的识见胜于中国书生多多矣,此无他,亦只是有常识,能明辨而已。
儒者言佛经以初至中华之《四十二章》为真,其馀皆华人之谲诞者假老庄之
书为之,龚定庵俞理初蒋子潇闻之大笑,加以嘲弄,见子潇《读释藏日记》
中。此三君者,盖是嘉道间之人杰,龚蒋亦喜杂治梵藏满蒙天方文字,其识
见之能广大,殆亦非偶然也。

□1939 年2 月7 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疑耀

《疑耀》七卷,明张萱撰,今刻入《岭南遗书》中,通行于世。明时坊
本题李贽之名,后人屡有辨正,其实看本文即可了然,不烦旁证,即今刻本
中张萱自序,竭力声明,亦可不必也。

《疑耀》中虽有数则为张和仲采入《千百年眼》,亦本平平,其识见乃
实甚卑陋,不出书生窠臼,与卓吾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信此书为李氏所著者
倒未免可笑耳。如卷二《佛字辨》,谓佛字义为拂,不能译为觉。卷四《佛
经不真》,又《佛经恐非西来大意》,卷五《佛书可疑》,皆意主辟佛,而
不知翻译为何事,与王渔洋等相似,正是好例。卓老即使不崇佛,亦何至于
此乎?

又卷五《妇人遭乱》一条,实即是饿死事小之小注。至论淫乱之始,以
为始于夏少康时之女岐,尤为匪夷所思,此事乃亦有原始可考耶?想起来可
为绝倒。至其自序中丑诋闽秃,全不为自己的文章少留地步,此又可见其短
少趣味的修养,惟世人多犯此病,或不能单怪张君也。

□1939 年2 月11 日刊《实报》,暑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北风集

余前得敦礼臣著《燕京岁时记》,心爱好之,颇想读其诗文而不可得。
久之始在厂甸买得《画虎集文抄》,虽只寥寥十数页,而文多质朴可取,又
得见其《南行诗草》,小序与注甚多,又常采小说家言,此亦正是其有情味
处也。庆博如为《岁时记》书序,因亦留意其人,著作只得到一种,曰《铁
梅花馆北风集》,内容比《画虎集》更少了,题序等倒有八页,本文则只五
页而已,共计律诗绝句三十四首。此系庚子在郊外避乱时所作,有好些都觉
得可喜,卷末《归家》二首尤令人读之怅惘。鄙人昔时曾恨不得遇身历乱离
之人,听他讲讲过去的事,然而今日不敢请与相见也。闻庆君今健在,读其
书想见其为人,如或有缘能得他种著作读之,便已满愿矣。《北风集》板心
下署“铁梅花馆丛书第二十四”,不知此外尚有何书也。

上文系二十八年一月间所写,阅两月承张君次溪惠赐铁梅花馆著作三
种,即《怀古集》,《闷翠诗》各一卷,合订一册,《铁梅七十自述诗》一
卷。自述诗序题壬寅,为民国二十七年,计其生年当为清同治八年己巳也。
编订时记。

□1939 年3 月5 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天咫偶闻

杨钟义《雪桥诗话馀集》卷八记震在廷事,云著述甚夥,以《天咫偶闻》
最为精审。鄙人读震氏书,亦同此意。《偶闻》大体虽似《藤阴杂记》,惟
《杂记》太近诗话,在不懂诗如鄙人者读之,常不免有骨多肉少之感,《偶
闻》则无此恨矣。

二十六年秋间卧病,阅清人笔记以自遣,见有可喜者随笔录其题目,凡
阅五十馀种,所选共六百则,《偶闻》十卷中计录出二十条,《杂记》乃一
无所取,即脍炙人口之《阅微草堂五种》亦只取其八,大都不谈果报者耳。

《偶闻》中多记八旗文学艺术家事,亦是一种特色,读博西斋著作后颇
感兴趣,故此一方面于我亦有用处。《涉江诗文抄》各一卷,《海上嘉月楼
勖学遗椾》二卷,均得一读,不能有所臧否,晚年不得意故走而卫道,此固
是无可奈何,若私意则所不喜也。又壬子后易姓名为唐晏,此事本应从主人,
惟鄙人爱《天咫偶闻》,习见震钧之名,今仍愿以是相称。《妙峰山琐记》
的作者易名鲍汴,鄙人仍称之曰奉宽先生,亦聊以示相敬之意耳。

□1939 年3 月26 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輶轩语

往时见张之洞著《輶轩语》,嫌其名太陈腐,不一披阅。丁丑旧上元日
游厂甸,见湖北重刊本,以薄值买一册归读之,则平实而亦新创,不知其何
不径称“发落语”,以免误人乎。《复堂日记》卷三庚辰年下有一条云,“阅
《輶轩语》,不必穷高极深,要为一字千金,”可谓知言。六十年来世事变
更,乃竟不见有更新的学术指南书,平易诚挚,足与抗衡者,念之增慨。

张氏不喜言神灵果报。《阴骘文》《感应篇》文昌魁星诸事,即此一节,
在读书人中亦已大不易得,其中鄙意者亦正以此。若其语学语文固不乏切理
近情之言,抑又其次矣。近常有人称赞《阅微草堂笔记》,即贤者亦或不免,
鄙意殊不以为然。纪氏文笔固颇干净,惟其假狐鬼说教,不足为训,反不如
看所著《我法集》犹为无害。我称张香涛,意识下即有纪晓岚在,兹故连及
之。二人皆京南人,均颇有见识,而有此不同,现今学子不妨一看《輶轩语》,
《阅微草堂》则非知识未足之少年所宜读者也。

□1939 年3 月31 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文字蒙求

秋间患腹疾久不出门,日前因事不得不到南城去,便中从琉璃厂书店求
得《正字略》一册归读之,对于王菉友大有敬意。此书亦是《字学举隅》之
流,而由读《说文》人为之,便自不俗,陈雪堂字亦较之翰苑分书似有不同
也。

安丘王氏著作,寒斋旧有《说文》数种,未及细读,惟《文字蒙求》四
卷,昔曾涉猎,今日又取阅,亦觉得多可喜处,所说根据《说文》,改变处
却亦不少,且其著书目的全为儿童,与《鄂宰四种》中念念不忘后生初学相
同,此意甚可感,亦实希有可贵。清朝乾嘉以后国学大师辈出,但其所经营
者本是名山事业,殆无意为小学生预备入门梯阶,故至今《说文》仍为难读
之书,所谓“小学”终非大人不能去翻看第一页也。王菉友于文字学想到童
蒙求我,虽是草创之作,历整整百年,还须推独步,思之可尊重,亦令后人
愧恧耳。蒯氏“广义”作于光绪辛丑,已是六十馀年后矣,却殊不足观,可
知此事甚难,愿力与识力如不相副,亦是徒尔。佛说因缘,疑此中正亦有之,
末法难挽,大士不出,吾辈乏力梵志坐树下慨叹弥日,复何补也。

□1939 年4 月13 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新文字蒙求

晚清时代的学者里面有好些是我所佩服的人,现在只说某一方面的共有
两个,这便是王菉友与张香涛。或者要有人觉得奇怪,此二人有点列举得不
伦不类,这批评也颇有理,假如我们认为那是《说文释例》的与《劝学篇》
的作者。不过我这里的看法稍有不同,我把他们的《书目答问》《輶轩语》
与《文字蒙求》《教童子法》相提并论,其间自然可以有一种连系,共通的
特色是肯为后生初学指点说法,我所佩服的便是这一点。两三年前写《看书
偶记》曾约略说及,《读輶轩语》中有云:

“《复堂日记》卷三庚辰年下有一条云,阅《輶轩语》,不必穷高极深,
要为一字千金,可谓知言。六十年来世事变更,乃竟不见有更新的学术指南
书,平易诚挚,足与抗衡者,念之增慨。”又《读文字蒙求》中云:

“清朝乾嘉以后国学大师辈出,但其所经营者本是名山事业,殆无意为
小学生预备入门梯阶,故至今《说文》仍为难读之书,所谓小学,终非大人
不能去翻看第一叶也。王菉友于文字学上想到童蒙求我,虽是草创之书,历
整整百年,还须推独步,思之可尊重,亦令后人愧恧耳。”我常这样想,现
代的学者太是小乘的了,平常在研究所埋头用功,苦心著书,本是很好的事,
但其目的差不多就是写自己的博士论文,只要有惊人的新发明,即使转入牛
角湾去也无妨碍,这正是声闻乘的行为,至多是得到阿罗汉果,还仍是个自
了汉罢了。大乘菩萨的众生无边誓愿度固然不容易做到,但是这样态度却是
学者所应有的,自己辛苦的得闻半偈,便当想念有些人无缘闻法,要怎样帮
助他们才好。学者为青年人设想,宁可耽误了自己的修行,分出点功夫来写
入门的书,此正是法施功德,可以与济贫相比,即使只是戋戋小书,而中含
大慈悲心则无有殊异。可惜的是这种人太少,好容易有了一个,后边就接不
上,我们小时候见到《书目答问》,这是如何的重宝呢,指引我们审择买书,
赛过有良师益友,可是眼看四十个年头过去了,还只是那一部书,近来范希
曾始有《补正》,未能算是新作,这与《文字蒙求》之后只有蒯礼卿的《广
义》一样。王菉友原书本来也是根据《说文》,但其中改变旧说、自出新意
的地方亦所在多有,《广义》于此等处却重引前说,或涉及阴阳五行,悉与
本文乖违,未免可笑。如月、巾下原文云:

“以上二字各有象形,不必谓之从冂也。”《广义》乃一一引《说文》,
云“从冂,二其饰也”,又云,“从冂,丨象系也”。卷首第一字为日字,
原文云:

“日中有黑影,初无定在,即所谓三足乌者也。”是完全以象形解释,
《广义》则加以玄学的说明云:

“太阳之精不亏,故从□,一以象形。中央之一,古文乙字之变。阳中
有阴,故日中有黑影,如离卦然。”此种说法以谈文字,既未必高明,持予
童蒙,更难领受矣。

上文所说张王二君的四种书,现在都很需要,因为是启蒙的或是初学工
具书,缺少这些,则学问不易发达,虽有专门家亦只是为学界做装饰而已。
不过我们所要的乃是新作,并非单是增订或注疏之类。例如“新书目答问”
的内容,应当于《书目答问》之上加上《郘亭知见传本书目》与《贩书偶记》
的分子,使读者一检即得,能知是书之刻本异同优劣,可以不合于大师之家
法,总须适于学子之实用。至于“新文字蒙求”,也用同样的方针,参加古


今中外的材料,不必定想把文字学的精义传授给人,至少能引起青年人对于
汉字的一点兴趣,就很好了。王氏自述中云:

雪堂谓筠曰,人之不识字也,病于不能分。苟能分一字为数字,则

点画必不可以增减,且易记而难忘矣。苟于童蒙时先令知某为象形,某

为指事,而会意字即合此二者以成之,形声字即合此三者以成之,岂非

执筒御繁之法乎。
这个意思本来很对,在西欧言语学上也就是语源的解说,不算什么新鲜,从
前学英文时从马孙氏文法上见到一点,觉得很有意思,使我对于文法书颇感
兴趣。这是在讲名词之阴阳属的变化,注中说及主人(Lord)这字乃是古英
文hlafweard 之省,意云面包管理者,而主妇(Lady)原语为hlaefdige,
意云制面包者。后来我又知道古英文中有hlafaeta 一语,意云吃面包者,乃
是仆人,更有诙谐之趣矣。此外就偶然记忆的说,如甘草(Liquorice)字一
见似是拉丁来源,而实出希腊语glyko…rhiza,意云甘根。又蒲公英
(Dandelion)雏菊(Daisy),都是常见的草花,其原文一为法文dentdelion,
意云狮子牙齿,一为古英文daegeseage,意云日之眼。在拼音文字里就只是
这些意义的变迁觉得有趣味,英国都已有威克来与斯密士等人写了好许多
书,引人入胜,若汉文又有象形指事的花样,更为有趣,自然更容易写成可
读的书。

本来《文字蒙求》也编得很好,只是一个个字的罗列,兴趣容易分散,
尚不宜于初步的读者,此外则因时代关系,甲骨钟鼎文字的材料未能利用,
亦是可惜。现在似乎可以像斯密士著那小册英语(TheEnglishLanguage)的
样子,分几章来讲,或依六书,或照语类,深入显出,触类旁通,迤逦说来
便自有佳趣,不要怕损了学者的“纱帽翼子”,但求得童蒙的一顾,此事便
不白做矣。《蒙求》中收止字,此本是足趾,只有小篆,已不甚似,此处即
应不客气的照甲骨文写一个脚八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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