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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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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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唐人为之尚能自占地步,若在今人不知如何丑态矣,文繁不能备引。又
有云:

凡诗可盗者,非盗者之罪而诲盗者之罪。若彭泽诗诸葛出师文,宁
可盗乎?李杜韩欧集中亦难作贼,间有盗者,雅俗杂出,如茅屋补以铜
雀瓦,破衲缀以葡萄锦,赃物现露易于捉败。先明七才子诸集,递相剽
劫,乃盗窝耳。

徐文长七言古有李贺遗风,七言律虽近晚唐,然其佳者升少陵子瞻
之堂,往往自露本色,唯五言律味短,而五言古欠蕴藉,集中诙语俊语
学之每能误人,此其所病,然嘉隆间诗人毕竟推为独步。近日持论者贬
剥文长几无馀地,盖薄其为诸生耳。谚云,进士好吟诗,信哉。

少陵不喜渊明诗,永叔不喜少陵诗,虽非定评,亦足见古人心眼各
异,虽前辈大家不能强其所不好。贬己徇人,不顾所安,古人不为也。

近日吴中山歌挂枝儿语近风谣,无理有情,为近日真诗一线所存。
如汉古诗云:容从北方来,欲到到交趾,远行无他货,惟有凤凰子。句
似迂鄙,想极荒唐,而一种真朴之气,有张蔡诸人所不能道者。晋宋间
子夜曲及清商曲亦尔,安知歌谣中遂无佳诗乎。每欲取吴讴入情者汇为
风雅别调,想知诗者不为河汉也。
这几节我觉得都很好,有他自己的见识与性情,虽本是诗话而实是随笔,

并不讲某侍御某大令的履历,选录几首样本的诗,却只是就古今现成的资料
来发展他的感想,这里自然以关于诗的为限,实在可以看出他对于生活的许
多意思,这我以为是最有趣味的事。大约因为他是接近公安竟陵派的缘故吧,
他关于山歌也有高明的意见,大有编选吴歌集之意,只可惜没有实行,这个
光荣却给龙子犹得了去了。这一点长处,大约比较的顶容易为看官所承认,
其馀的难免心眼有异,恐怕会被人看作偏激,不合潮流亦未可知,不过在我
个人总以为然,觉得《诗筏》这一卷书是很值得破费工夫去一读的。《骚笺》
我也喜欢,现在却不想谈,因为《楚辞》我实在有点生疏,将来还得好好的
读了再来看这部书,那时才会得有话可说。

《激书》我读过几篇,这是该属于丙部而且又是杂学类的。长篇大论这
一路文章我不大喜欢,总觉得难免文胜于物,弄得不好近于八大家,好也可
以近《庄子》吧,可是谁都没有这把握。《激书》里有些意思与部分的文章
却也有好的,如《四库提要》所说的证以近事,或举古事易其姓名这一类,
看了很好玩。《酌取》篇中维扬巨贾公子炊饭必用炼炭,本《太平广记》,
已见《提要》。又《疑阳)篇叙贵州少年人鬼国,被鬼巫用“送夜头”法送
之登舟,原注亦云见《广记》中。《求己》篇述其友龙仲房访求王雪湖梅谱,
乃得画眉之李四娘与话媒之官媒李娘,盖用近事而文甚诙谐。又《失我》篇
引二事,其出典当在《笑府》中欤:

献贼掠禾阳时,禾阳之张翁假僧衲笠与之同匿。须臾贼至,踉跄相


失,疾呼僧不应,翁哭以为僧遇贼死矣。忽自视其衲笠皆僧物也,复大

哭曰,僧则在是矣,我安在哉?

楚湘有竖善睡,其母命之登棚守瓜。盗夜尽窃其瓜,竖睡正酣,盗

戏为竖剃发舁入僧寺。凌晨母见瓜竖皆失,踪迹至寺,竖尚鼾呼如雷,

母怒痛挞之至醒。忽自寻其首无发,诉曰,失瓜者乃寺内沙弥,非我也。
这种作法,说得古可以上接孟子舆的月攘一鸡,说得今也就是张宗子的《夜
航船》里和尚伸伸脚之类,要恭维或骂倒任凭自由,都有充足的口实可找,
不佞别无所容心,但自己则颇喜此体,惜终是写得不能好耳。讲到意思,也
有觉得可取的,如《汰甚》一篇,梅道人评云:

“天崇间举朝惯使满帆风,只图一时之快,遂受无穷之伤。贺子尝抱漆
室之扰,故其文痛快如此,今读之犹追想其拊膺提笔时也。”文中主意不过
是不为已甚,其言曰:“善治天下者无取乎有快心之事也,快心之事生而伤
心之事起矣。”此意亦自平常,但绝不易实行,况在天崇间乎,言者之心甚
深又甚苦,然而毫无用处,则又是必然也。

二十世纪的人听到天崇间事不禁瞿然,不知为何。陈言更复何用,徒乱
人意,故可不必再引,不佞今日所谈似可始终以诗为限,故遂题曰“贺贻孙
论诗”云。

(廿六年六月二十一日,于北平记)

〔附记〕见书目有“吴兴丛书”本《诗筏》一册,吴大受著,以为偶同
书名耳,今日有书贾携来,便一翻阅,则内容全同,不禁哑然。查卷未附传,
大受为吴景旭曾孙,卒于乾隆十八年,年六十九,计当生于康熙二十四年。
《诗筏》中云:“余于兵燹后借得唐人残编一帙,其中可笑诗甚多”,当然
系指甲申后事,非吴氏所及见。又末一则云:“以此二诗糊名邮送万茂先,
定其甲乙。”案万茂先著《诗经偶笺》在崇祯癸酉,尚在吴氏诞生前五十二
年,二人恐无相见的可能。况贺氏《诗筏》固自存在,不知何以错误。刘刊
本卷首题吴大受删订,或者原来只是抄录贺书,(却亦并未有删订,但缺一
小引耳。)后人不察以为即其所著,也未可料。名字虽然错乱,但《诗筏》
有了新刻本,于读者不无便利,只须知道这是水田居而非南山堂就好了。(七
月十六日记于北平之苦住庵)

□1937 年7 月刊《宇宙风》45 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后淡》

俞理初的诙谐

俞理初著《癸巳存稿》卷四有《女》一篇云:

《白虎通》云:女,如也,从如人也。《释名》云:女,如也,青
徐州曰娪。娪,忤也,始生时人意不喜,忤忤然也。《史记·外戚世家》
褚先生云:武帝时天下歌曰,生男勿喜,生女勿怒。《太平广记》《长
恨歌传》云:天宝时人歌曰,生男勿喜欢,生女勿悲酸。则忤忤然怒而
悲酸,人之常矣。《玉台新咏》傅玄《苦相篇》云:苦相身为女,卑陋
难再陈。男儿当门户,堕地自生神,雄心志四海,万里望风尘。生女无
欣爱,不为家所珍,长大避深室,藏头羞见人。垂泪适他乡,忽如雨绝
云。低头私颜色,素齿结朱唇,跪拜无复数,婢妾如严宾。情合同云汉,
葵藿仰阳春。心乖甚水火,有戾集其身。玉颜随年变,丈夫多好新,昔
为形与影,今为胡与秦。胡秦时一见,一绝逾参辰。此谚所谓姑恶千辛,
夫嫌万苦者也。《后汉书》曹世叔妻传云:女宪曰,得意一人是谓永毕,
失意一人是谓永讫,亦贵乎遇人之淑也。白居易《妇人苦》诗云:妇人
一丧夫,终身守孤子,有如林中竹,忽被风吹折,一折不重生,枯死犹
抱节。男儿若丧妇,能不暂伤情,应似门前柳,逢春易发荣,风吹一枝
折,还有一枝生。为君委曲言,愿君再三听,须知妇人苦,从此莫相轻。
其言尤蔼然。《庄子·天道篇》云;尧告舜曰,吾不虐无告,不废穷民,
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也。《书·梓材》:成王谓康
叔,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此圣人言也。《天方典礼》引谟
罕墨特云:妻暨仆,民之二弱也,衣之食之,勿命以所不能。盖持世之
人未有不计及此者。
俞君不是文人,但是我读了上文,觉得这在意思及文章上都很完善,实

在是一篇上乘的文字,我虽然想学写文章,至今还不能写出能像这样的一篇
来,自己觉得惭愧,却也受到一种激励。近来无事可为,重阅所收的清朝笔
记,这一个月中间差不多检查了二十几种共四百馀卷,结果才签出二百三十
条,大约平均两卷里取一条的比例。但是更使我觉得奇异的是,笔记的好材
料,即是说根据我的常识与趣味的二重标准认为中选的,多不出于有名的文
人学士的著述之中,却都在那悃愊无华的学究们的书里,如俞理初的《癸巳
存稿》,郝兰皋的《晒书堂笔录》是也。讲到学问与诗文,清初的顾亭林与
王渔洋总要算是一个人物了,可是读他们的笔记,便觉得可取的地方没有如
预料的那么多。为什么呢?中国文人学士大抵各有他们的道统,或严肃的道
学派或风流的才子派,虽自有其系统,而缺少温柔敦厚或淡泊宁静之趣,这
在笔记文学中却是必要的,因此无论别的成绩如何,在这方面就难免很差了。
这一点小事情却含有大意义,盖这里不但指示出看笔记的途径,同时也教了
我写文章的方法也。

俞理初生于乾嘉时,《存稿》成于癸巳,距今已逾百年矣,而其见识乃
极明达,甚可佩服,特别是能尊重人权,对于两性问题常有超越前人的公论,
葵孑民先生在《年谱》序中曾列举数例,加以赞扬,如上文所引亦是好例之
一也。但是我读《存稿》,觉得另有一种特色,即是议论公平而文章乃多滑
稽趣味,这也是很难得的事。戴醇士著《习苦斋笔记》有一则云:

理初先生,黟县人,予识于京师,年六十矣。口所谈者皆游戏语,
遇于道则行无所适,南北东西,无可无不可。至人家,谈数语,辄睡于


客座。问古今事,诡言不知。或晚间酒后,则原原本本无一字遗。予所

识博雅者无出其右。
这是很有价值的一种记录,从日常言行一小节上可以使人得到好资料,去了
解他文字思想上的有些特殊问题。《存稿》卷三《鲁二女》一篇中说《春秋》
僖公十四年季姬及鄫子遇于防,公羊谷梁二家释为淫通,据《左传》反驳之,
评云:“季姬盖老矣,遭家不造,为古贵妇人之失势者,不料汉人恕己度人,
好言古女淫佚也。”又云:“听女淫佚,则春秋之法,公子出境,重至帅师,
非君命不书,非告庙不书,淫佚有何喜庆,而命之策命,告之祖宗,固知瞀
儒秽言无一可通者。”又卷三《书难字后》有一节云:

《说文》,亡从入从└,为有亡,亦为亡失。唐人《语林》云:有

亡之亡一点一画一乙,亡失之亡中有人,观篆文便知。不知是何篆文有

此二怪字,欲令人观之。

又关于欸乃二字云:“《冷斋夜话》引洪驹父言欸乃音奥,可为怪叹,
反讥世人分欸乃为两字。此洪识难字诚多矣,然不似读书人也。”又有云:
“又短书言宋乩神示古忠恕乃一笔书,退检古名帖,忠恕草书是中心如一四
字。是不惟人荒谬,乩神亦荒谬也。”又卷四《师道正义》中云:

《枫窗小牍》言:宋仁宗时开封民聚童子教之,有因夏楚死者,为

其父母所讼,为抵死。此则非人所为。师本以利,诚不爱钱,即谢去一

二不合意之人亦非大损,乃苦守聚徒取钱本意而致出钱幼童于死,此其

昧良尤不可留于人世也。
又云“《东京梦华录》云:市学先生,春社秋社重五重九,豫敛诸生钱作会,
诸生归时各携花篮果实食物社糕而散。此固生财之道,近人情也。卷十一《芭
蕉》一文中谓南方雪中实有芭蕉,王维山中亦当有之,对于诸家评摩诘画乃
神悟不在形迹诸说深不以为然,评曰:“世间此种言语,誉西施之颦耳,西
施是日适不曾颦也。”卷十四《古本大学石刻记》中云:

明正德十三年七月王守仁从《礼记》写出《大学》本文,其识甚高。

时有张夏者辑《闽洛渊源录》,反极诋守仁倒置经文,盖张夏言道学,

不暇料检五经,又所传陈澔《礼记》中无《大学》,疑是守仁伪造。然

朱子章句见在,为朱学者多以朱墨涂其章句之语。夏欲自附朱子,亦不

全览朱子章句,致不知有旧本,可云奇怪。
后说及丰坊伪作石经本《大学》,周从龙作《遵古编》附和之,语多谬妄,
评云:“此数人者慷慨下笔,殆有异人之禀。”又《愚儒莠书》中引宋人所
记不近情理事以为不当有,但因古有类似传说,因仿以为书,不自知其愚也。
篇末总结云:“著者含毫吮墨,摇头转目,愚鄙之状见于纸上也。”可谓穷
形极相。古今来此类层出不尽,惜无人为一一指出,良由常人难得之故。盖
常人者无特别希奇古怪的宗旨,只有普通的常识,即是向来所为谓人情物理,
寻常对于一切事物就只公平的看去,所见故较为平正真切,但因此亦遂与大
多数的意思相左,有时也有反被称为怪人的可能,如汉孔文举明李宏甫皆是,
俞君正是倖而免耳。

中国贤哲提倡中庸之道,现在想起来实在也很有道理,盖在中国最缺少
的大约就是这个,一般文人学士差不多都有点异人之禀,喜欢高谈阔论,讲
他自己所不知道的话,宁过无不及,此莠书之所以多也。如平常的人,有常
识与趣味,知道凡不合情理的事既非真实,亦不美善,不肯附和,或更辞而
辟之,则更大有益世道人心矣。俞理初可以算是这样一个伟大的常人了,不


客气的驳正俗说,而又多以诙谐的态度出之,这最使我佩服,只可惜上下三
百年此种人不可多得,深恐只手不能满也。

□1937 年9 月刊《中国文艺》1 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后谈》

水田居存诗

贺贻孙《水田居存诗》三卷,凡诗七百首,词四十四首,其友人李陈玉
所选,有序,即梅道人也,卷首题同治庚午年新镌,似以前并未有刊本。卷
二七律二首,题曰“戊戌僧装诗”,注云,“有序未录”。平景孙《国朝文
薮》题辞卷一《水田居文集》项下云:“顺治丁酉巡按笪江上欲以布衣荐,
遂改僧服。”诗序即说此事,惜不传。《僧装诗》第一首中一联云:

问猎应高灵隐坐,谈诗又喜浙江潮。
用骆宾王事。第二首中云:


佛汗几回增涕泣,经声一半是离骚。

洛阳平等寺佛汗雨兆尔朱之祸,盖不仅寻常离乱之感。这里令人想起同时的

陈章侯来。《宝纶堂集》中有五古一首,题曰:

“丙戌夏悔逃命山谷多猿鸟处,便剃发披缁,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

闻我予安道兄能为僧于秀峰猿鸟路穷处,寻之不可得,丁亥见于商道安珠园,

书以识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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