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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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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笺注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本书选注者在叙例中立例九则,其第八云:

本书注释力求简明,然一字之疑必探其本,一句之晦必竟其源,间

有考检不获则注明未详二字。。。郢书燕说,庶几或免,虽然,松之往

矣,孝标不再,博识异闻非所能详,浅陋之诮又乌敢辞。
这话说得很好,可是做到很难。据我所知道只有《骈雅训纂》的著者魏茂林
可以佩服,所著有《同馆诗赋解题》、《二家诗钞笺略》均佳。其作注不单
呆引出典熟语,却就本诗用意上说明,不但博闻,且有常识,能予读者以不
少帮助。如有正味斋咏史诗“殷浩书空”未联云:“西风运笔阵,渺渺羡烟
鸿。”别家注释大抵只引《法书要录》“笔阵图”而已,魏君于此外又说明
云:“又按此阵字借作雁阵解,盖以雁为书空匠者意关合,见陶毅《清异录》
上禽名门。”我曾读梁元帝的《荡妇秋思赋》,查黎经诰所著《六朝文笺注》,
题下注有云:“说文曰,秋,禾谷熟也。”看了不禁觉得好笑,不知禾谷熟
了为什么荡妇要胡思乱想,恐怕许叔重也说不出道理来吧,黎注据说是李善
式的,而魏注则自称以纪氏的《庚辰集》为法,两相比较,我宁取纪大烟斗
矣。

《晚明小品》共选文一百五十九篇,篇篇有注,我未及遍读,只挑了袁
中郎的几首游记来看,觉得未能满意。如《西湖一》云:“晚同子公渡净寺,
觅阿宾旧住僧房。”注云:“阿宾谓唐骆宾王。旧传宾王尝亡命为僧,驻锡
西湖。”案骆宾王虽然传说曾在灵隐寺遇见宋之问,这里的阿宾却并不是他。
《解脱集》及梨云馆本都云阿宾,袁小修所编中郎全集中独改作小修二字,
可知阿宾即是小修的小名也。

又《飞来峰》中云:“壁间佛像皆杨秃所为,如美人面上瘢痕,奇丑可
厌。”注云:“杨秃谓杨惠之,唐塑像名家。”案《西湖梦寻》卷二“飞来
峰”项下云:“深恨杨髡遍体俱凿佛像,罗汉世尊栉比皆是,如西子以花艳
之肤,莹白之体,刺作台池鸟兽,乃以黔墨涂之也。”又“峋嵝山房”项下
有张宗子自作小记,亦见《陶庵梦忆》卷二,中有云:

一日缘溪走看佛像,口口骂杨髡,见一波斯胡坐龙象,蛮女四五献


花果,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诸蛮女,置

溺渡处以报之。寺僧以余为椎佛也,咄咄怪事,及知为杨髡,皆欢喜赞

叹。

杨秃杨髡都是一人,即元杨髡真伽。

又《天池》中云:“因大书简板曰:种阿僧祇善根,亲非亲,怨非怨,
阳焰空华,诸法皆如幻;遍阎浮提佛土,去自去,来自来,闲云野鹤,何天
不可飞。”选注本首句在僧字下点句,注云:“阿,语词,是僧人祗须种善
根。”案此系对联,下联阎浮提既系连用,则此处亦自不得断。据《翻译名
义集》卷八数量篇三十六云:“阿僧祗,或阿僧金耶,此云无央数。《楚辞》
云,时犹未央。王逸曰,央,尽也。《大论》云,僧祗秦言数,阿言无。”
准此可知原云种无量数的善根,不能如字解说也。

不佞自己不能做选注工夫,却来多说风凉话,自知不该,唯正因看重此
种工作有益于人,故愿有所助益,贡其愚得,不然新书多矣,鄙人无暇看更
无暇挑眼,想读者当能喻此意耳。

(二十六年四月二十日,于北平)

□1937 年5 月6 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南堂诗抄

偶然得到两本清初的诗集。我说偶然,因为诗我是不大懂的,平常诗集
除了搜集同乡著作之外就不买,所以这两本的确可以说是偶然得来的,虽然
亦自各有其因缘。其一是吴景旭的《南山堂自订诗》四卷。吴景旭字旦生,
著有《历代诗话》八十卷,刻入嘉业堂的《吴兴先哲遗书》中,是我所喜欢
的一种书,这回看见他的诗也想拿来一读。书无序跋,目录也撕去了一半,
疑心他不全,查诗话刘承干跋只云“有南山自订诗”,也不说卷数,到后来
拆开重订,乃见后书面的里边有字两行,左云:

“《南山堂自订诗》,下册七卷至十卷佚阙。”右云:

“旦生公遗著,裔孙永敬识。”盖估人作弊,将书面反折改装,假充完
全,却不知即使是残本不佞也会要也。但此册实止四卷,或者下册当是五至
十,亦未可知。集中所收诗自顺治己丑至康熙甲辰,凡十六年,卷四有五十
二偶作,时为壬寅,案当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辛亥,刘跋亦称其为明诸生,
其诗却极少遗老气,辛丑有《喜光儿得赐探花》一诗可知,唯时有放恣或平
易处亦觉得可喜。卷一《罱泥行》上半云:

一溪小雨直如发,尖头艓子长竿揭,

凭将两腕翕复张,形模蛤蚧相箝镊。

载归取次壅桑间,平铺滑汰孩子跌。
卷三有诗题云:

“己亥闻警,雉侯下令荷戈戍城上,家贫无兵械,因销一■花小锄为刃,
作长句伤之。”诗并不佳,故不录,但只此一题也就够有意思了。

其二是方贞观的《南堂诗抄》六卷。这诗集是全的,前有李可淳序,又
乾隆戊午汪廷璋序,盖即是刻书的那一年。方贞观是方苞的从弟,方苞的诗
极恶劣,谢枚如在《赌棋山庄笔记》中曾大加以贬斥,贞观所作却大不相同,
如李序所说,宛转沉痛,言短意长,及后更益造平淡近自然。各卷卷首皆题
《方贞观诗集》,唯卷三则曰《方贞观卷葹集》,有小引云:

“癸巳之岁,建亥之月,奉诏隶归旗籍。官碟夕至,行人朝发,仓卒北
向,吏役驱逐,转徒流离,别入版籍。瞻望乡国,莫知所处,先陇弃遗,亲
知永隔,行动羁馽,存没异乡。呜呼哀哉,岂复有言。而景物关会,时序往
复,每不能自己,始乎去国,迄于京华,其呜咽不成声者去之,存若干首,
命曰卷施集,庚信所谓其心实伤者也。后之君子尚其读而悲之。康熙五十八
年四月望,贞观记。”案《方望溪集》后附苏惇元编年谱,在雍正元年癸卯
条下有记事云:

“先是《滇游纪闻》案,先生近支族人皆隶汉军,至是肆赦,上曰,朕
以方苞故赦其合族,苞功德不细。”自癸巳至癸卯,贞观盖隶旗籍者满十年,
《卷施集》一卷即此十年中所作,所云宛转沉痛的诗多在此中,殆哀而至于
伤矣。这是我们说他哀伤,若是从上头说来何尝不是怨怼,那么就情罪甚重
了。如卷三第一首《别故山》有云:

衰门自多故,怀壁究何人。
《出宗阳》云:

生逢击壤世,不得守耕桑。
《泊牛渚》云:生男愿有室,生女愿有家。

缅彼尧舜心,岂曰此念奢。


我亦忝蒸黎,何至成浮槎。
《欲暮》云:
岂有声名如郭解,自知肥白愧张苍。
《望见京城》云:
独有覆盆盆下客,无缘举目见青天。
《寄家书》云:
馀生不作大刀梦,到死难明破镜由。

但是最重要的还应该举出那第三首《登舟感怀》来,其词云:
山林食人有豺虎,江湖射影多含沙,
未闻十年不出户,咄嗟腐蠹成修蛇。
吾宗秉道十七世,雕虫奚足矜搜爬,
岂知道旁自得罪,城门殃火来无涯。
破巢自昔少完卵,焚林岂辨根与芽。
举族驱作北飞鸟,弃捐陇墓如浮苴,
日暮登舟别亲故,长风飒飒吹芦花。
语音渐异故乡远,回头止见江天霞,
呜呼赋命合漂泊,磐砧变化成虚搓。
杀身只在南山豆,伏机顷刻铏坑瓜,
古今祸福非意料,文网何须说永嘉。
君不见,乌衣巷里屠沽宅,原是当时王谢家。

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八二《秋前集》下批语有云:“特其自知
罪重谴轻,甘心窜滴,但有悲苦之音,而绝无怨怼君上之意,犹为可谅。”
今贞观诗怨甚矣,不但坚称冤枉,以杨恽自拟,还拿了秦始皇坑儒来比,岂
不是肆口诽谤乎。我取出《禁书总目》来一查,“我找着了”!《南堂诗抄》
的的确确收在里边。我很高兴我的眼力不差,假如去做一名检查官大可胜任
愉快也。

卷六有一篇诗题云,“乾隆戊午冬中三日,余马齿六十矣”,可以知道
方贞观是于康熙十八年己未,三十五岁隶旗籍,四十五岁放免,五十八岁被
徵博学鸿词,谢老病不赴。关于这件事有一首妙诗,题云:“部碟复至,备
见敦迫,终不能赴,再寄孙公”:

纁币与安车,吾闻其语矣,书传半真伪,窃恐未必尔。
今者符檄来,汹汹吏如鬼,幸不见执缚,几为敦迫死。
家无应门童,我病杖乃起,老妇惊踰垣,问祸来所以。
敢希稽古荣,奚至捕盗比,寄言谢故人,铭心佩知己。
世不乏应刘,樗栎何足齿,偃蹇负弓旅,免蹈虚声耻。

这里有意思的事,第一是博学鸿词敦迫的情形,大有锁拿沈石田的样子,其
次是方君仍旧的那样大不敬,他描写吏如鬼之汹汹,还说窃恐未必尔的古代
安车之类,真可以说幽默得很。卷一《乡大水》一篇未云:

官家积谷如山丘,立法本为苍生谋。
便宜行事汲都尉,流亡愧俸韦苏州,
古来书传半真伪,两人未识诚有否。
杀人不问挺刃政,屠伯何须在录囚。


这书传半真伪的话,可见早见用了,虽然是苏东坡恐本无扬雄的故典之转化,
却用得很有力量。同一篇中又有云:


小民赋命本饿殍,熟也不活奚灾伤。
这也比孟子的乐岁终身苦的话更说得辛辣,其区别盖因一是正言而一是逆
说,此正是幽默之力也。方君少年时盖颇有许行之徒的倾向,其《耕织词》
云:

贫女不上机,宫中皆草衣。农夫不耕田,侯王都饿死。
鸡鸣向田间,采桑朝露新,望望红日高,照见晏眠人。

又《题古战场图》云:
岂不畏锋镝,将军骄欲行。威尊身命贱,法重生死轻。
力尽□偏狡,天寒虏益横。谁非人子骨,千载暴边城。

第五句第三字原缺,或者是胡字吧?即此诸诗可以见作者思想之一斑,在清
朝桐城派虽有名,不佞以为方氏之荣誉当不在苞而在贞观耳。
诗我都不大懂,上边所谈只是就诗中所有的意思,随意臧否,也不敢自
以为是,并不真是谈诗。或恐有朋友疑心我谈诗破例,顺便声明一句。
廿六年四月廿七日,在北平苦住庵记。

〔补记〕《南山堂自订诗》十卷,嘉业堂有新刻本,末有癸亥刘承干跋,
中有云,自卷一至卷五为其裔孙渔川观察所藏弆,以畀余,惜已佚半,嗣留
心访求,竞获卷六至卷十,遂为完壁。渔川即吴永,然则我所得残书即是其
底本,但不知何以又流落在旧书摊头耳。近年又得全书一部,卷首有朱文长
方印曰,闽戴成芬芷农图籍,内容与刘刻本悉相同,唯原本有目录三十一页,
而刘刻略去,改为总目一页,未免少欠忠实。(民国癸未冬日编校时记)

□1937 年5 月刊《逸经》30 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后谈》

东莱左氏博议

近来买到一部书,并不是什么珍本,也不是小品文集,乃是很普通很正
经,在我看来是极有意义的书。这只是四册《东莱左氏博议》,却是道光己
亥春钱唐瞿氏清吟阁重雕足本,向来坊刻只十二卷八十六篇,这里有百六十
篇,凡二十五卷。《东莱博议》在宋时为经生家揣摩之本,流行甚广,我们
小时候也还读过,作为做论的课本,今日重见,如与旧友相晤,亦是一种喜
悦,何况足本更觉得有意思,但是所谓有意义则别有在也。

《东莱左氏博议》虽然“四库书目”列在“经部春秋类二”,其实与经

学不相干,正如东莱自序所说,乃是诸生课试之作也。瞿世瑛道光戊戌年跋

文云:

古之世无所谓时文者。自隋始以文辞试士,唐以诗赋,宋以论策,
时文之号于是起。而古者立言必务道其所心得,即言有醇有驳,无不本
于其中心之诚然,而不肯苟以衒世,文之意亦于是尽亡矣。盖所谓时文
者,至宋南渡后创制之经义,其法视诗赋论策为胜,故承用最久,而要
其所以名经义者,非诚欲说经,亦姑妄为说焉以取所求耳。故其为文不
必果得于经所以云之意,而又不肯自认以为不知,必率其私臆、凿空附
会,粉饰非者以为是,周内是者以为非,有司者亦不论其所知之在于此,
而始命以在《宇宙风》题作《谈〈东莱博议〉》。彼之所不知,于是微
言奥旨不能宿通素悉于经之内,而枝辞赘喻则可暂假猝辨于经之外,徒
恃所操之机熟,所积之理多,随所命而强赴之,亦莫不斐然可观,以取
盈篇幅,以侥幸得当于有司之目。噫,不求得于心则立言之意亡,不求
通于经则说经之名戾,时文之蔽类然己。《东莱左氏博议》虽作于其平
居暇日,苟以徇诸生之请,然既以资课试为心,故亦不免乎此蔽,其所
是非大抵出于方执笔时偶然之见,非必确有所低昂轩轻于其间,及其含
意联词,不得不比合义类,引众理以壮其文,而学者遂见以谓定论而不
可夺,不知苟欲反其所非以为是,易其所是以为非,亦必有众理从而附
会之,而浅见者亦将骇诧之以为定论矣。

关于经义的变迁,吾乡茹敦和著《周易小义》序中说的很简明,今抄引于下:

经义者本古科举之文,其来旧矣。至宋王安石作《三经新义》,用
以取士,命其子雩及吕惠卿等著为式颁之,此一变也。元延祐中定科举
式,以《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为书,以《易》《诗》《书》
《礼记》《春秋》经文为五经,别之为书义经义,又于破题承题之外增
官题原题大讲大结等名,此再变也。明成化中又尽易散体为排偶,束之
为八比,此三变也。至嘉隆以后于所谓八比之中稍恢大焉,渐至排中有
排,偶中有偶,乃于古今文体中自成一体,然义之名卒不改。

我们从这里可以知道两件事实。其一是八股文原是说经的经义,只是形式上
化散为排,配作四对而已。其二是《东莱博议》原是春秋类的经义,不过因
为《春秋》是记载史事的书,所以博议成为一种应试体的史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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