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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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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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记]从来薰阁得李小池著《环游地球新录》四卷,盖光绪丙子(一
八七六)往美国费里地费城参观博览会时的纪录,计《美会纪略》一卷,《游
览随笔》二卷,《东行日记》一卷。自序称尝承乏浙海关案牍十有馀年,得
德君(案税务司德璀琳)相知之雅,非寻常比,于是荐由赫公(案总税务司
赫德)派赴会所。查《思痛记》陷洪军中共三十二月,至壬戌(一八六二)
秋始得脱,大约此后即在海关办事,《思痛记》刊于光绪六年,则还在《新
录》出板二年后了。上文所引强水棉花见于《游览随笔》下《英国伦敦京城》
篇中,盖记在坞里治军器局所见也。篇中又讲到太吾士新报馆,纪载颇详,
结论云:

“窃观西人设新报馆,欲尽知天下事也。人必知天下事,而后乃能处天
下事,是报馆之设诚未可曰无益,而其益则尤非浅鲜。”李君思想通达,其
推重报纸盖比黄公度为更早,但是后来世间专尚宣传,结果至于多看报愈不
知天下事,则非先哲所能料及者矣。《东行日记》五月初一日在横滨所记有
云:

“洋行大小数十家,各货山积,进口多洋货,出口多铜漆器茶叶古玩,


而贩运洋药商人如在中华之沙逊洋行者(原注,沙逊英国巨商,专贩洋药)
无有也。盖日本烟禁极严,食者立治重法,国人皆不敢犯禁,虽是齐之以刑,
亦可见法一而民从。惜我中华不知何时乃能熄此毒焰。”亦慨乎其言之。(五
月四日加记)

□1936 年5 月16 日刊《宇宙风》17 期,暑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读戒律

我读佛经最初还是在三十多年前。查在南京水师学堂时的旧日记,光绪
甲辰(一九○四)十一月下有云:“初九日,下午自城南归经延龄巷,购经
二卷,黄昏回堂。”又云:“十八日,往城南购书,又《西方接引图》四尺
一纸。”“十九日,看《起信论》,又《纂注》十四页。”

这头一次所买的佛经,我记得一种是《楞严经》,一种是《诸佛要集经》
与《投身饲饿虎经》等三经同卷。第二次再到金陵刻经处请求教示,据云顶
好修净土宗,而以读《起信论》为入手,那时所买的大抵便是论及注疏,一
大张的图或者即是对于西土向往。可是我看了《起信论》不大好懂,净土宗
又不怎么喜欢,虽然他的意思我是觉得可以懂的。民国十年在北京自春至秋
病了大半年,又买佛经来看了消遣,这回所看的都是些小乘经,随后是大乘
律。我读《梵网经》菩萨戒本及其他,很受感动,特别是贤首《疏》,是我
所最喜读的书。卷三在“盗戒”下注云:

《善见》云,盗空中鸟,左翅至右翅,尾至颠,上下亦尔,俱得重

罪。准此戒,纵无主、鸟身自为主,盗皆重也。
我在七月十四日的《山中杂信》四中云:“鸟身自为主,这句话的精神何等
博大深厚,然而又岂是那些提鸟笼的朋友所能了解的呢?”又举“食肉戒”
云:

若佛子故食肉,——一切生肉不得食:夫食肉者断大慈悲佛性种子,

一切众生见而舍去。是故一切菩萨不得食一切众生肉。食肉得无量罪。—

—若故食者,犯轻垢罪。

在《吃菜》小文中我曾说道:“我读《旧约·利未记》,再看大小乘律,
觉得其中所说的话要合理得多,而上边‘食肉戒’的措辞我尤为喜欢,实在
明智通达,古今莫及。”这是民国二十年冬天所写,与《山中杂信》相距已
有十年,这个意见盖一直没有变更,不过这中间又读了些小乘律,所以对于
佛教的戒律更感到兴趣与佩服。小乘律的重要各部差不多都已重刻了,在各
经典流通处也有发售,但是书目中在这一部门的前面必定注着一行小字云“在
家人勿看”,我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去问,并不是怕自己碰钉子,只觉得显明
地要人家违反规条是一件失礼的事。末了想到一个方法,我就去找梁漱溟先
生,托他替我设法去买,不久果然送来了一部《四分律藏》,共有二十本。
可是后来梁先生离开北京了,我于是再去托徐森玉先生,陆续又买到了好些,
我自己也在厂甸收集了一点,如《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伽》十卷,《大比丘
三千威仪》二卷,均明末刊本,就是这样得来的。《书信》中“与俞平伯君
书三十五通”之十五云:

“前日为二女士写字写坏了,昨下午赶往琉璃厂买六吉宣赔写,顺便一
看书摊,买得一部《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伽》,共二册十卷,系崇祯十七年
八月所刻。此书名据说可译为《一切有部律论》,其中所论有极妙者,如卷
六有一节云:云何厕?比丘入厕时,先弹指作相,使内人觉知,当正念入,
好摄衣,好正当中安身,欲出者令出,不肯者勿强出。古人之质朴处盖至可
爱也。”时为十九年二月八日,即是买书的第二天。其实此外好的文章尚多,
如同卷中说类似的事云:

云何下风?下风出时不得作声。

云何小便?比丘不得处处小便,应在一处作坑。


云何唾?唾不得作声。不得在上座前唾。不得唾净地。不得在食前

唾,若不可忍,起避去,莫令馀人得恼。
这莫令馀人得恼一句话我最喜欢,佛教的一种伟大精神的发露,正是中国的
恕道也。又有关于齿木的:

云何齿木?齿木不得太大太小,不得太长太短,上者十二指,下者

六指。不得上座前嚼齿木。有三事应屏处,谓大小便嚼齿木。不得在净

处树下墙边嚼齿木。

《大比丘三千威仪》卷上云:

用杨枝有五事。一者,断当如度。二者,破当如法。三者,嚼头不

得过三分。四者,疏齿当中三啮,五者,当汁澡目用。
金圣叹作施耐庵《水浒传序》中云:“朝日初出,苍苍凉凉,澡头面,裹巾
帻,进盘飧,嚼杨木。”即从此出,唯义净很反对杨枝之说,在《南海寄归
内法传》卷一“朝嚼齿木”项下云:

“岂容不识齿木,名作杨枝。西国柳树全稀,译者辄传斯号,佛齿木树
实非杨柳,那烂陀寺目今亲观,既不取信于他,闻者亦无劳致感。”净师之
言自必无误,大抵如周松霭在《佛尔雅》卷五所云,“此方无竭陀罗木,多
用杨枝,”译者遂如此称,虽稍失真,尚取其通俗耳。至今日本俗语犹称牙
刷曰杨枝,牙签曰小杨枝,中国则僧俗皆不用此,故其名称在世间也早已不
传了。

《摩得勒伽》为宋僧伽跋摩译,《三千威仪》题后汉安世高译,僧祐则
云失译人名,但总之是六朝以前的文字罢。卷下有至舍后二十五事亦关于登
厕者,文繁不能备录,但如十一不得大咽使面赤,十七不得草画地,十八不
得持草画壁作字,都说得很有意思,今抄简短者数则:

买肉有五事。一者,设见肉完未断,不应便买。二者,人已断馀乃

应买。三者,设见肉少,不得尽买。四者,若肉少不得妄增钱取。五者,

设肉已尽,不得言当多买。

教人破薪有五事。一者,莫当道。二者,先视斧柄令坚。三者,不

得使破有青草薪。四者,不得妄破塔材。五者,积着燥处。

我在《入厕读书》文中曾说:“偶读大小乘戒律,觉得印度先贤十分周
密地注意于人生各方面,非常佩服。即以入厕一事而论,《三千威仪》下列
举至舍后者有二十五事,《摩得勒伽》六自‘云何下风’至‘云何筹草’凡
十三条,《南海寄归内法传》二有第十八‘便利之事’一章,都有详细的规
定,有的是很严肃而幽默,读了忍不住五体投地。”我又在《谈龙集》里讲
到阿刺伯奈夫札威上人的《香园》与印度壳科加师的《欲乐秘旨》,照中国
古语说都是房中术的书,却又是很正经的,“他在开始说不雅驯的话之先,
恭恭敬敬地要祷告一番,叫大悲大慈的神加恩于他,这的确是明朗朴实有古
典精神,很是可爱的。”

自两便以至劈柴买肉(小乘律是不戒食肉的),一方面关于性交的事,
这虽然属于佛教外的人所做,都说的那么委曲详尽,又合于人情物理,这真
是难得可贵的事。中国便很缺少这种精神,到了现在,我们同胞,恐怕是世
间最不知礼的人之一种,虽然满口仁义礼智,不必问他心里如何,只看日常
举动很少顾虑到人情物理,就可以知道了。查古书里,却也曾有过很好的例,
如《礼记》里的两篇《曲礼》,有好些话都可以与戒律相比。凡为长者粪之
礼一节,凡进食之礼一节,都很有意思。中云:


毋搏饭,毋放饭,毋流歠,毋咤食,毋啮骨,毋反鱼肉,毋投与狗
骨。
这用意差不多全是为得“莫令馀人得恼”。故为可取,僧祗律云:
不得大,不得小,如淫女两粒三粒而食,当可口食。
又是很有趣的别一说法,正可互相补足也。居丧之礼一节也很好,下文有云:
邻有丧,春不相,里有殡,不巷歌。适墓不歌,哭日不歌。送丧不

由径,送葬不辟涂潦。
读这些文章,深觉得古人的神经之纤细与感情之深厚视今人有过之无不及,
《论语》卷四记孔子的事云: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实在也无非是
上文的实行罢了。
从别一方面发明此意者有陶渊明,在《挽歌诗》第三首中云: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
此并非单是旷达语,实乃善言世情,所谓亦已歌者即是哭日不歌的另一说法,
盖送葬回去过了一二日,歌正亦已无妨了。陶公此语与“日暮狐狸眠霥上,
夜阑儿女笑灯前”的感情不大相同,他似没有什么对于人家的不满意,只是
平实地说这一种情形,是自然的人情,却也稍感寥寂,此是其佳处也。我读
陶诗而懂得礼意,又牵连到小乘律上头去,大有缠夹之意,其实我只表示很
爱这一流的思想,不论古今中印,都一样地随喜礼赞也。

(民国计五年四月十四日,于北平苦茶庵)

□1936 年9 月刊《青年界》10 卷2 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风雨谈》

关于试帖

我久想研究八股文,可是至今未敢下手,因为怕他难,材料多,篇幅长。
近来心机一转,想不如且看看试帖诗吧。于是开始搜集一点书。这些书本来
早已无人过问,就是在现今高唱尊经拜孔的时代,书店印目录大抵都不列入,
查考也不容易,所以现在我所收得的不过只有五十多种而已。

关于试帖的书,普通也可以分作别集总集诗文评三类,诗文评类中有梁
章钜的《试律丛话》,见于《书目答问》,云十卷未刊,但是我却得到一部
刻本,凡八卷四册,板心下端题知足知不足斋六字,而首叶后则云同治八年
(一八六九)高安县署重刊。寒斋有《知足知不足斋诗存》,马佳氏宝琳著,
今人编《室名索引》亦载,“知足知不足斋,清满洲宝琳。”却不能知道刻
书者是否此人,查诗集其行踪似不出直隶奉天,而梁氏则多在广东,恐怕无
甚关系,高安县重刊或者是梁恭辰乎?《书目答问》作于光绪元年,却尚未
知,不知何也。其次有倪鸿的《试律新话》四卷,题云同治癸酉(一八七三)
闰六月野水闲鸥馆开雕,盖系其家刻,倪氏又著有《桐阴清话》八卷,则甚
是知名,扫叶山房且有石印本了。梁氏《丛话》的编法与讲制艺的相同,稍
觉平板,卷一论唐人试律,卷二三论纪晓岚的《我法集》与《庚辰集》,卷
四五分论九家及七家试帖,卷六说壬戌科同榜,卷七说福建同乡,卷八说梁
氏同宗是也,但资料丰富,亦有可取。倪氏新话近于普通诗话,随意翻读颇
有趣味,却无系统次序也。别集太多不胜记,亦并不胜收集,总集亦不少,
今但举出寒斋所有的唐人试律一部分于下。最早者有《唐人试帖》四卷,康
熙四十年(一七○一)刊,毛奇龄编,系与王锡田易三人共评注者,其时科
举尚未用试帖诗也。《丛话》卷二云:

“康熙五十四年乙未(一六一五)始定前场用经义性理,次场刊去判语
五道,易用五言六韵一首,至于大小试皆添用试律,始于乾隆丁丑(一七五
七)。”叶忱叶栋编注的《唐诗应试备体》十卷,即成于康熙乙未,鲁之亮
马廷相评释的《唐试帖细论》六卷,牟钦元编的《唐诗五言排律笺注》七卷,
都是康熙乙未年所撰,乾隆戊寅年重刊的。钱人龙所编《全唐试律类笺》十
卷,亦是乾隆己卯年重刊,可见都是那时投机的出板,钱氏原序似在纠正毛
西河的缺误,其初板想当更早,惜无年代可查。臧岳编《应试唐诗类释》十
九卷,乾隆戊子(一七六八)重刊,原本未见。唯己卯年纪昀著的《唐人试
律说》一卷,最得要领,为同类中权威之作,其中已引用臧氏之说,可知其
出板亦当在丁丑左右也。说唐律的书尚不少,因无藏本故不具举。

我去八股而就试帖的原因,一半固然在于避难趋易,另外还有很好玩的
理由:因为试帖比八股要古得多,而且他还是八股的祖宗。经义起于宋,但
是要找到像样的八股文章,须得到了明朝后半,试帖诗则唐朝早有,如脍炙
人口的钱起诗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作于天宝十年,还在马嵬
事件的五年前呢。关于试帖与八股的问题,毛西河在《唐人试帖》序中有云:

且世亦知试文八比之何所昉乎?汉武以经义对策,而江都、平津、

太子家令并起而应之,此试文所自始也,然而皆散文也。天下无散文而

复其句、重其语、两叠其话言作对偶者,惟唐制试士改汉魏散诗而限以

比语,有破题,有承题,有颔比颈比腹比后比,而后结以收之。六韵之

首尾即起结也,其中四韵即八比也,然则试文之八比视此矣。今日为试

文,亦日为八比,而试问八比之所自,则茫然不晓。是试文且不知,何


论为诗。
这实在说得明白晓畅,所以后人无不信服,即使在别方面对于毛西河不以为
然。《试律丛话》卷二引纪晓岚说云:

“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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