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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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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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也容易误解,不,这或者与解不甚相关,还不如说这容易得人家赞成附
和或是“丛诃攒骂”。最好的例是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卷十六袁宏道
条下云:

《传》有言,琴瑟既敝,必取而更张之;诗文亦然,不容不变也。
隆万间王李之遗派充塞,公安昆弟起而非之,以为唐自有古诗,不必选
体;中晚皆有诗,不必初盛;欧苏陈黄各有诗,不必唐人。唐诗色泽鲜
妍,如旦晚脱笔砚者,今诗才脱笔砚,已是陈言,岂非流自性灵与出自
剽拟所从来异乎。一时闻者涣然神悟,若良药之解散而沉疴之去体也。
乃不善学者取其集中俳谐调笑之语,。。是何异弃苏合之香取蛣蜣之转
耶。

这里他很赞同公安派的改革,所引用的一部分也即是《与丘长孺书》中的话。
卷十七“钟惺”条下又云:

《礼》云,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非必日蚀星变龙漦鸡祸也,惟诗
有然。万历中公安矫历下娄东之弊,倡浅率之调以为浮响,造不根之句
以为奇突,用助语之辞以为流转,着一字务求之幽晦,构一题必期于不
通,《诗归》出一时纸贵,闽人蔡复一等既降心以相从,吴人张泽华淑
等复闻声而遥应,无不奉一言为准的,入二竖于膏肓,取名一时,流毒
天下,诗亡而国亦随之矣。

诗亡而国亦随之,可谓妙语。公安竟陵本非一派,却一起混骂,有缠夹二先
生之风,至于先后说话不一致还在其次,似乎倒是小事了。朱竹垞本非低能
人,何以如此愦愦?岂非由于性灵云云易触喜怒耶。李越缦称其成见未融,
似犹存厚道。中国文人本无是非,翻覆褒贬随其所欲,反正不患无辞,朱不
过其一耳。后来袁子才提倡性灵,大遭诃骂,反对派的成绩如何,大家也记
不起来了。性灵被骂于今已是三次,这虽然与不佞无关,不过因为见闻多故
而记忆真,盖在今日此已成为《文料触机》中物,有志作时文者无不取用,
殆犹从前做策论之骂管仲焉。在一切都讲正宗道统的时候,汩没性灵当然是
最可崇尚的事,如袁君所说,殆是气运使然。我又相信文艺盛衰于世道升降
了无关系,所以漠然视之。但就个人的意见来说,则我当然造成王君的话,
觉得一个人应该伸纸濡毫要写就写,不要写就不写,大不可必桎梏而默写圣
经耳。(廿五年二月)

□1936 年3 月刊《宇宙风》12 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王湘客书牍

今日从旧书店买了一册尺牍残本,只有四十六叶,才及原书八分之三,
却是用开花纸印的,所以破了一点钞买了回来。书是后半册,只板心题曰《王
湘客书牍》,卷尾又云《薄游书牍》,看内容是明临沂王若之所著,自崇祯
九年丙子至乙酉,按年编排,共存书牍六十四首,其甲申年三首中有一书完
全铲去,连题目共留空白七行,此外说及虏胡等处亦均空白,盖板刻于清初
而稍后印者欤。编年干支照例低一格写、乙酉上则尚有二字,今已铲去,小
注云:“年五十三岁,在南守制,值国大变,(缺四字)弃家而隐。”所列
三书皆可抄,《寄张藐山冢宰》云:

客冬襄垣叩谒,方知移寓宛陵,向绝鱼鸿,起居应善。自凤麟去国,
枭獍当朝,倾覆沦亡,一旦至此。(缺十字)不孝即日弃家,再远匿矣。
夜行昼伏,背负衰慈,锋镝荆榛,途欺仆叛,万千毒苦,始抵湖阳,哀
此茕茕,寄栖何所。思近堂翁僦屋安顿,倘蒙委曲,深感幈幪。

《答友人》云:

不孝忝为士夫,虽不在位,莫效匡扶,正惟草莽之中,当勖从一之
节,一心坚定,百折何辞,至于身家,久付之敝屣矣。劝言若爱,实未
敢闻,口占附呈,此血墨也。乙酉仲夏书。(此五字低一格小字,或系
书题亦未可知。)

腐儒无计挽颓纲,荆棘崎岖但隐藏。
见说□□心尽□,故令率土病成狂。
抱头掷主周妻子,□□□□预表章。
天堑江流空日夜,吞声孤泪与俱长。


诗亦是小字,上有眉批云:“狂澜砥柱,一□千钧。”一字底下看意义与痕
迹似应是发字,不知何以违碍,岂友人乃来劝剃发者乎。又《答友人》云:

(缺十四字)自古未闻仁者而失天下。一治一乱,其惟时使之乎。
这三封信没有多大重要,不过可以知道他是一位遗老,末了一信乃是亡天下
后的感情上的排遣话,其实是未必然,而且他的其他书牍所给予我们的教训
也并不是这样说。《薄游书牍》的好处,我觉得与从前读陶路甫《拜环堂集》
的尺牍相同,是在告诉我们明末官兵寇虏这四种的事情。照这些文章看来,
寇与虏的发展差不多全由于官与兵的腐败,丙子年《答京贵》云:

不肖负疴入山深矣,嫠纬不恤而漆室过忧谈天下事乎。明问谆谆,
不忍有负虚心之雅;君亲并念,亦何敢作局外之观。窃惟寇蹂躏五六省,
虏跳梁十馀年,丧失虔刘,征求饥馑,天下亦甚病矣。以刍荛之愚,急
则治标,策虏无攻法,策寇无守法,策财无损下之法。无攻法须守,无
守法须攻,无损下之法须上节。

这所说的实在很有见识,但是这样自然就无人赞成,而且实行也有困难,如
关于“上节”他的办法里有这几句话:

上供岁六百万,倘暂减百万。宗禄岁千万,倘暂减二三百万。上供
金花籽粒即不容减,颜料油漆丝缕香蜡稍减一二可委曲也。宗禄中尉以
下日用所资亦不议减,藩王郡王将军世子厚禄赡养,报本同仇,十贡二
三,捐之一时,正欲享之千世也。如斯递节,以代民输。

此意虽善,明末君臣岂能行哉。书末原有小字批云:“此王少参昔年画议,
今局已变,寇果合,兵愈费,财愈绌,虏愈横矣。惜也。”王湘客在南京多


管粮饷事,书中常言饷乏,却尤愁民穷,这思想本是平常,但大可佩服,他
盖知道饿死事大也。如前书中曾云:

“上之节谈何容易,奈至今日下已无可损矣。窃谓止沸不在扬汤,治标
必须探本,乱之本因民穷,民穷始盗起,盗起始用兵,用兵始赋重,赋重民
益穷,民益穷盗益起,由今之道非策也。”戊寅年《上督师》书中云:

“日前民穷盗起,今也民极盗增,可见此时患无苍赤,不患无兜鍪也。”
壬午年《与六部揭,为江左阽危不在巨贼窥伺而在盗臣蠹空事》有云:

“军粮欠断六个月,兵饷欠断四个月,盐菜欠断二十个月,荷戈怨怒,
夕不谋朝。”庚辰冬《答詹侍御》书中云,若能得二万两发各营八月之饷,
“庶乎各兵相信,尚肯忍饥忍寒从容俟我讲求催讨。”那么这方面也很不成
样子,而其原因则如《与六部揭》所云:

“躯壳空立,血脉全枯。大老一仕肥家,田庐遂连滇黔两省矣。昔人有
言,天下有穷国穷民而无穷士大夫,此之谓也。”眉批四字云,“时之痼疾。”
辛巳年书牍最多,共有二十九首,其中数书述流寇事亦大可参考,今只
取《答史道邻漕抚》书为代表,后半云:

贼骑约七八百,妇女五六百,步数百,舁两棺,每棺舁者六十馀人,
内皆银也,又抬十三鞘,驴骡负载不计数。累坠骄懈,顿一面坚闭之城
下,临一面大淮之水边,咫尺方隅,正是自投死地。计凤镇骑兵千馀,
步火三千,向使夜半一鼓,可尽歼此贼,不则两面围蹙,绝其人马之食,
三日自毙。古昔军储不靠朝供,率因粮于敌,如剿此幺么一枝,即可坐
得饷银十数万,不省四府穷民两年供输乎。乃当亭者闭门不惹,反给牌
导之过淮,入豫大伙矣,想纵虎养虎,各处皆类此也。语云,两叶不剪,
将寻斧柯。百日难收,一时失策,付之浩叹而已。

三百年后人读此书亦不禁浩叹,给牌导之过淮似稍过分,但类似的事则古今
盖多有也。中国多文盲,即识字者亦未必读明末稗史,却不知何以先圣后圣
其揆若一,《拜环堂尺牍》中所记永平遵化之附虏,《薄游书牍》中所记临
淮凤阳之纵寇,真如戏台上的有名戏文,演之不倦,看之亦不厌。不晓得有
什么方法,可以使不再扮演,不佞却深愧不能作答也。

书牍中也有些可读的文章。从前我抄陶路甫的尺牍,引他一篇《寄王遂
东工部》,这里在丁丑年也有一篇《柬王季重兵宪》,就把他抄在下面:

恭惟老先生旷代绝才,千秋作者,文章憎达,早返初衣,固知世上
浮云,名山不朽,而有道自许,终在此不在彼耳。若之无似,生于患难,
长于困穷,不读不耕,三番苟仕,犹未即抛鸡肋,益羡千仞凤翔为不可
企及已。兹也就食白下,奈两人皓首怀乡,雁户无停,浮家难定,抑又
苦矣。所幸去居甚近,仰斗尤殷,敬肃八行,用布归往。芜秽之稿,友
欲木灾,实是废簏久尘,不敢一示有道,老先生可片言玄宴,使若之感
附骥飞扬乎。冒昧奉书,主臣曷已。

这原是寻常通问的信,但说得恰好,不是瞎恭维,我们不好说是文字上的一
派,总是声气很相通的,所以要请他做序,只不知道这是什么书,查《谑庵
文饭小品》,可惜也不见这些文章,或者是在那六十卷的大《文饭》里罢,
这就不可得而知了。戊寅年(柬宋喜公大令》云:

“客子病,细雨天,知己远移,黯然曷已。”辛巳年《答友人》云:
敝乡山中气候,六七月似江南四五月,每岁竟似少一六月而多一腊月。
寒犹可御,暑何所施,所以妻孥止觉南中之苦。”眉批云,“话故山令人神


往。”但是也只是这两篇稍为闲适,而其中亦仍藏着苦趣,若是别篇便更了
然。庚辰年《寄友人》云:

离群之雁,形影自怜,蚊睫之栖,飘摇不定,屋梁云树,我劳如何。
伏承道履崇佳,景福茂介。不屑弟烽烟刺目,庚癸煎心,伛偻疲筋,簿
书鞅掌,风雅扫地尽矣,尚能蒙濠观化,仿高斋鱼乐笑谈也乎。孤城孤
抱,真苦真愁。忽届中秋,流光可讶,缅惟五载东西南北,未能与家人
父子一看团■。仕隐两乖,名实俱谬,重可慨也。

辛巳《寄杨云峤》书中自称“惟弟日夕自忙自乱自愁自叹而已”,可以知道
他的景况,但是忙了愁了多少年,结果只落得以“其惟时使之乎”排遣,此
又是可令后人为之浩叹者也。

王湘客的诗似乎不大佳,前引乙酉年作一首可见。辛巳年答叶瞻山掌道

书后有元宵邸中四首,其二云:
回忆来官日,陵京不可支。
年荒催窃发,冬暮满流移。
列卫寒求纩,团营饥索炊。
拮据兼昼夜,寝食几曾知。如以诗论不能说好,今只取其中间有意

思有本事。据书中下半云:“十五日抽签后因借司寇银又趋上元县。一病痢
委顿之人,独坐一下湿上漏八面受风无人形影之空堂,候至漏下始兑银,二
鼓仍收库,回寓不及门则暴下几绝,实不知宵之为节而节之为佳也。”此即
是“上元日坐上元县”的故事,节既不佳,则诗之不能佳可无怪矣。

(廿五年三月十九日,在北平)

〔附记〕近日在市上又蕴得杂著二种,一为《涉志》一卷,前有会稽沈
存德序、起乙卯(万历四十三年)仲春,讫戊午季冬,记南北行旅颇有情致,
盖二十三至二十六岁时事也。一为《王湘客诗卷》二卷,录五七言律诗各百
首,续一卷,五六七言绝句百首。《续诗卷》中有《苦雨十首》,今录其二
三四章云:

帡幪得意新,拂试明精舍,乃我照盆看,
其颜色都夜。
矢日惊通国,双眸视未能,不教欺暗室,
白昼欲燃灯。
庑下客衾单,檐前听急雨,无聊怯溜喧,
复怪鸡声苦。


诗仍不见得好,不过自有其特色,故举此以见一斑耳。
(四月三日又记)

□1936 年3 月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梅花草堂笔谈等

前居绍兴时家中有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四五本,大约缺其十分之
二,软体字竹纸印,看了很可喜,所以小时候常拿出来看,虽然内容并不十
分中意。移家来北京的时候不知怎地遗失了,以后想买总不容易遇见,而且
价目也颇贵,日前看旧书店的目录,不是百元也要六七十。这回《中国文学
珍本丛书》本的《笔谈》出板,普及本只需四角五分,我得到一本来看,总
算得见全本了,也不记得那几卷是不曾看过的,约略翻阅一遍,就觉得也可
以满足了。

《珍本丛书》出板之前,我接到施蛰存先生的来信,说在主编此书,并
以目录见示,我觉得这个意思很好,加上了一个赞助的名义,实在却没有尽
一点责,就是我的一部《谑庵文饭小品》也并不曾贡献出去。目录中有些书
我以为可以缓印的,如《西青散记》、《华阳散稿》、《柳亭诗话》等,因
为原书都不大难得,不过我只同施先生说及罢了,书店方面多已编好付印,
来不及更改了。但是在别一方面也有好些书很值得重印,特别是晚明文人的
著作,在清朝十九都是禁书,如三袁,钟谭,陈继儒,张大复,李卓吾等均
是。袁小修的《游居柿录》我所有的缺少两卷,《焚书》和钟谭集都只是借
了来看过,如今有了翻印本,足以备检阅之用。句读校对难免多错,但我说
备检阅之用,这也只好算了,因为排印本原来不能为典据,五号字密排长行,
纸滑墨浮,蹙頞疾视,殊少读书之乐,这不过是石印小册子之流,如查得资
料,可以再去翻原书,固不能即照抄引用也。所收各本精粗不一,但总没有
伪造本,亦尚可取。《杂事秘辛》虽伪造,还可算作杨升庵的文章,若是现
今胡乱改窜的那自然更不足道了。

翻印这一类的书也许有人不很赞成,以为这都没有什么文艺或思想上的
价值,读了无益。这话说得有点儿对,也不算全对。明朝的文艺与思想本来
没有多大的发展,思想上只有王学一派,文艺上是小说一路,略有些创造,
却都在正统路线以外,所以在学宗程朱文宗唐宋的正宗派看来毫无足取,正
是当然的事。但是假如我们觉得不必一定那么正宗,对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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