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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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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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说话。”下半说得不错,上半却有问题。冯氏论事虽有见识,但他总还想
自附于圣学,说话便常有矛盾,不能及不固执一派的人,如傅青主,或是尤
西堂。其实他在卷二已说过道:

“不爱人,不仁也。不知世事,不智也。不仁不智,无以为儒也。未有
不知人情而知性者。”又卷四云:

“不近人情而云尽心知性,吾不信也,其罪在不仁。不知时势而欲治国
平天下,吾不信也,其罪在不智。不仁不智,便是德不明。”这两节的道理
如何是别一事,但如根据这道理,则论人物而苛刻,谈政事而胡涂,即是不
仁不智了,与性命绝学便没有关系。傅青主《霜红龛集》卷三十六(丁氏刊
本)杂记一中有云:

“李念斋有言,东林好以理胜人。性理中宋儒诸议论,无非此病。”又
卷四十杂记五云:

宋人之文动辄千百言,萝莎冗长,看着便厌。灵心慧舌,只有东坡。
昨偶读曾子固《战国策》《说苑》两序,责子政自信不笃,真笑杀人,
全不看子政叙中文义而要自占地步。宋人往往挟此等技为得意,那可与
之言文章之道。文章诚小技,可怜终日在里边盘桓,终日说梦。

傅君真是解人,所说并不怎么凌厉,却着实得要领,也颇有风致,这一点似
胜于钝吟老人也。我常怀疑中国人相信文学有用而实在只能说滥调风凉话,
其源盖出于韩退之,而其他七大家实辅成之,今见傅冯二公的话,觉得八分
之六已可证实了,馀下的容再理会。《杂录》卷一云:

药与无于衣食也,金石丝竹,先王以化俗,墨子非之。诗赋无与干
人事也,温柔敦厚,圣人以教民,宋儒恶之。
汉人云,大者与六经同义,小者辨丽可喜。言赋者莫善于此,诗亦
然也。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咏之何害。
风云月露之词,使人意思萧散,寄托高胜,君子为之,其亦贤于博
弈也。以笔墨劝淫诗之戒,然犹胜于风刺而轻薄不近理者,此有韵之谤

① 《宇宙风》题作《宋人的文章思想》。

书,唐人以前无此,不可不知也。
讲到诗,这我有点儿茫然,但以为放荡的诗犹比风刺而轻薄不近理者为胜,
然则此岂不即是宋人论人物之文章耶。我近年常这样想,读六朝文要比读八
大家好,即受害亦较轻,用旧话来说,不至害人心术也。钝吟的意思或者未
必全如此,不过由诗引用到文,原是一个道理,我想也别无什么不可罢。

《杂志》卷一《家戒上》又有几节关于教子弟的,颇多可取,今抄录其
一云:

为子弟择师是第一要事,慎无取太严者,师太严子弟多不令,柔弱
者必愚,刚强者怼而为恶,鞭扑叱咄之下,使人不生好念也。凡教子弟
勿违其天资,若有所长处,当因而成之。教之者所以开其知识也,养之
者所以达其性也。年十四五时,知识初开,精神未全,筋骨柔脆,譬如
草木,正当二三月间,养之全在此际。噫,此先师魏叔子之遗言也,我
今不肖,为负之矣。

何注曰,“少小多过,赖严师教督之恩,得比人数,以为师不嫌太严也。及
后所闻见,亦有钝吟先生所患者,不可以不知。”冯氏此言甚有理解,非普
通儒者们所能及。傅青主家训亦说及这个问题,颇主严厉,不佞虽甚喜霜红
龛的思想文字,但于此处却不得不舍傅而取冯矣。(廿四年十二月廿八日)

□1936 年2 月刊《宇宙风》10 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窦存

胡式钰的《窦存》四卷从前时常看到,却总没有买,因为不是价贵,就
是纸太劣。其实这种书的价钱本来不会怎么贵的,不过我觉得他不能值这些,
那就变成贵了,前几天才买了一部,在还不算贵的范围内。这书刻于道光辛
丑,距今才九十五年,正是清朝学术中落时期,其时虽然也有俞理初龚定庵
魏默深蒋子潇等人来撑撑场面,就一般的知识讲未免下降了。我们读《窦存》
时颇有此感,自然就是在乾嘉时也是贤愚不齐,不见得人人都有见识,只是
到了衰季更易感到,或者由于主观也不可知。

《窦存》分为书诗事语四类,其《语窦》一卷列举俗语的出典,如《恒
言录》之流,而范围较宽,最无可非议。《诗窦》所谈间有可取,《书窦》
多卫道之言,可谓最下,《事窦》则平平耳,大抵多讲报应怪异,一般文人
的“低级趣味”都如此,不必单责胡氏也。卷一论东坡非武王,阎百诗议子
游子夏,钱莘楣议程伊川,卷二论人或嗤昌黎以文为诗,皆大不以为然,其
理由则不外“何得轻议大贤人”,其议论可想见了。说诗处却有佳语,如卷
二云:

杨升庵谓杜子美滕王亭诗,春日莺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间,予
常怪修竹本无莺啼,后见孙绰兰亭诗,啼莺吟修竹,乃知杜老用此也,
读书不多未可轻议古人。此升庵薄子美厚孙绰也。子美言之不足信,孙
绰言之始足信,孙绰又本何书欤?且诗境贵真,使其时莺非啼竹而强言
之,谓前人曾有此说,特因袭而已。前人未有此说而我自目击其境,斯
言之正亲切耳。吾且谓子美当日有目中之莺啼修竹,而不必有孙绰之莺
啼修竹可也。固哉,升庵之说诗也。

又有云:“予题汤都督《琴隐图》云,碑括前皇篆。一徒请括字来历,予曰,
史皇造字即来历,前人经史等载籍岂别有来历耶。”这都说得很好,有自己
的见识。但是这自信似乎不很坚,有时又说出别样的话,如云:

“宋叶适诗云,应嫌履齿印苍苔。按汉杜林高节不仕,居一室,阶有绿
苔,甚爱之,辄谓人曰,此可以当铺翠耳。人有蹑屐者,曰,勿印破之。盖
叶诗印字本此。”书眉上有读者批曰,“即无本亦好。”此读者不知系何人,
唯卷首有一印,白文四字云,“咸弼过目,”盖即其名也。又有一条云:

“朱庆馀诗云,洞房昨夜停红烛。杜牧诗云,空堂停曙灯。停字当本陆
机《演连珠》,兰膏停空,不思衔烛之龙。”批曰,“此等字在作者只知用
来稳惬,不必先有所本,乃偶然暗合也。”批语两次纠正,很有道理。胡氏
论诗极推重陶公,有云:

东坡曰,吾于诗人无所好,好渊明诗。式钰谓吾于诗人无不好,尤好渊
明诗。吾于诗人诗各有好有不好,有好无不好唯渊明诗。”语虽稍笼统,我
却颇喜欢,因为能说得出爱陶诗者的整个心情也。

卷三所记有关于民间信仰风俗者,亦颇可取。如记佣工赵土观谈上海二
十一保二十七图陈宅鬼仙有云:

去年(已亥)夏其家男女出耕,鬼在田中,予闻往听,鬼称予土观;
予笑,鬼云,勿好笑,遂彼此寒暄数语。顷之谓其家人,我回椁,尔等
当回家饭也,耕佣无不闻者。往往二三日便回鬼门关,来时声喜,去时
声悲,必嘱其家人曰,为善毋恶,阴司有簿记之。

这是很好的关于死后生活的资料,如鬼门关(据云其地甚苦),鬼回椁休息,


阴司有簿记善恶,皆是也。又一则云:

世间妇女言灶神每月上天奏人善恶,故与人仇,灶诅之,有求,灶

祷之。又岁杪买饧,择谷草之实制焙和之,俟新岁客来佐茶,故买饧于

腊。腊月二十四日饯灶神上天,遂用饧,荐时义也,乃谓恐神诉恶,借

胶其口,何鄙说之可笑乎。然俗之为恶概可想见。
此一节也记得颇有意思,只是末尾说得太是方巾气,其实未必一定为恶,人
总怕被别个去背地里说些什么,此种心理在做媳妇的一定更深切地感到,也
自难怪她们想用大麦糖去胶住那要说闲话的人的嘴巴罢。

卷一《书窦》的第一条是讲考证的,虽然讲得很有趣,可是有点不对。
其文云:

《晋书》,贾充有儿黎民三岁,乳母抱之当阁,充就而拊之。《世

说》云,充就乳母手中呜之。拊呜各通,盖谓拊其儿作呜呜声以悦之也,

犹《荀子》拊循之唲呕之义,然呜字耐味。杜牧之遣兴诗,浮生长忽忽,

儿小且呜呜。
拊呜原是两件事,我想《世说》作呜是对的,《晋书》后出,又是官书,故
改作较雅驯的拊字罢了。查世俗顶有势力的《康熙字典》和商务《辞源》,
呜字下的确除呜呜等以外没有他训,但欠部里有一个■字,《字典》引《说
文》云,一曰口相就也。案《说文解字》八篇下云:

“■,心有所恶若吐也,从欠,乌声。一曰■■,口相就也。(段注,
谓口与口相就也。)■,■■也,从欠,■声。■,俗■,从口从就。”《辞
源续编》始出一■字,引《说文》为训,而噈字始终不见,我把正续编口部
从十一画至十三画反复查过,终于没有找到这个字。查《广韵》噈下去,■
噈,口相就也,《玉篇》噈下云,呜噈也。到这里,口旁的呜字已替代了欠
旁的字,虽然正式当然是连用,但后来大抵单用也可以了。这里说后来,其
实还应该改正,因为单用的例在隋唐之前。《世说新语》下“惑溺第三十五”
即其一。佛经律部的《四分律藏》卷四十九云:

“时有比丘尼在白衣家内住,见他夫主共妇呜口,扪摸身体,捉捺乳。”
这部律是姚秦时佛陀耶舍共竺法念所译,在东晋末年,大约与陶渊明同时,
所以这还当列在宋临川王的前面。唐义净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
三十八亦有云:

“问言少女何意毁篱,女人便笑,时邬波难陀染心遂起,即便捉臂,遍
抱女身,呜咂其口,舍之而之。”据此可知呜字当解作亲嘴,今通称接吻,
不知何来此文言,大约系接受日本的新名词,其实和文亦本有“口附”
(Kuchizuke)一字,胜于此不古不今的汉语也。(廿五年一月)

□1936 年2 月刊《宇宙风》11 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郁冈斋笔麈

《宇宙风》新年号“二十四年爱读书”中有王肯堂的《笔麈》一种,系
叶遐庵先生所举,原附有说明云:

明朝人的著述虽很有长处,但往往犯了空疏浮诞的通病,把理解和
事实通通弄错。王肯堂这一部书,不但见地高超,而且名物象数医工等
等,都由实地研究而发生很新颖坚确的论断,且其态度极为忠实。王肯
堂生当明末,好与利玛窦等交游、故他的治学方法大有科学家的意味。
这是同徐光启李之藻金声等都是应该推为先觉的,所以我亦很喜欢看这
部书。
我从前只知道王肯堂是医生,对于他的著作一直不注意,这回经了遐庵

先生的介绍,引起我的好奇心,便去找了一部来看。原书有万历壬寅(一六

○二)序文,民国十九年(一九三○)北平图书馆用铅字排印,四卷两册实
价三元,只是粉连还不是机制的,尚觉可喜。《笔麈》的著者的确博学多识,
我就只怕这有许多都是我所不懂的。第一,例如医,我虽然略略喜欢涉猎医
药史,却完全不懂得中国旧医的医理,我知道一点古希腊的医术情形,这多
少与汉医相似,但那个早已蜕化出去。如复育之成为“知了”了。第二是数、
历、六壬、奇门、阳宅等,皆所未详。第三是佛教,乃是有志未逮。我曾论
清初傅冯二君云:
“青主为明遗老中之铮铮者,通二氏之学,思想通达,非凡夫所及,钝
吟虽儒家而反宋儒,不喜宋人论史及论政事文章的意见,故有时亦颇有见解,
能说话。”我们上溯王阳明、李卓吾、袁中郎、钟伯敬、金圣叹,下及蒋子
潇、俞理初、龚定庵,觉得也都是如此。所以王君的谈佛原来不是坏事,不
过正经地去说教理禅机,便非外行的读者所能领解,虽然略略点缀却很可喜,
如卷四引不顺触食说东坡的“饮酒但饮湿”,又引耳以声为食说《赤壁赋》
末“所共食”的意思,在笔记中均是佳作。归根结蒂,《笔麈》里我所觉得
有兴趣的实在就只是这一部分,即说名物谈诗文发意见的地方,恐怕不是著
者特长之所在,因为在普通随笔中这些也多有,但是王君到底自有其见解,
与一般随波逐流人不同,此我所以仍有抄录之机会也。卷四有两则云:

文字中不得趣者便为文字缚,伸纸濡毫,何异桎梏。得趣者哀愤侘
傺皆于文字中销之,而况志满情流,手舞足蹈者哉。

《品外录》录孙武子《行军篇》,甚讶其不伦,后缀欧阳永叔《醉
翁亭记》,以为记之也字章法出于此也。何意盾公弃儒冠二十年,尚脱
头巾气不尽。古人弄笔,偶尔兴到,自然成文,不容安排,岂关仿效。
王右军《笔阵图帖》谓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
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吾以为必非右军之言。若未作字先有
字形,则是死字,岂能造神妙耶。世传右军醉后以退残笔写《兰亭叙》,
旦起更写皆不如,故尽废之,独存初本。虽未必实,然的有些理。吁,
此可为得趣者道也。夫作字不得趣,书佣胥吏也,作文不得趣,三家村
学究下初缀对学生也。

此言很简单而得要领,于此可见王君对于文学亦是大有见识。其后又有云:

四月四日灯下独坐,偶阅袁中郎《锦帆集》,其论诗云,物真则贵,
真则我面不能同君面,而况古人之面貌乎。唐自有诗也,不必选体也;
初盛中晚自有诗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钱刘下逮元白卢郑各自有诗


也,不必李杜也。赵宋亦然,陈欧苏黄诸人有一字袭唐者乎,又有一字
相袭者乎;至其不能为唐,殆是气运使然,犹唐之不能为选,选之不能
为汉魏耳。今之君子乃欲概天下而唐之,又且以不唐病宋;夫既以不唐
病宋矣,何不以不选病唐,不汉魏病选,不三百篇病汉,不结绳鸟迹病
三百篇耶?读未终篇不觉击节曰,快哉论也,此论出而世之称诗者皆当
赪面咋舌退矣。

案此论见卷四《与丘长孺书》中,与《小修诗序》所说大旨相同,主意在于
各抒性灵,实即可为上文所云得趣之解说也。不过这趣与性灵的说法,容易
了解也容易误解,不,这或者与解不甚相关,还不如说这容易得人家赞成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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