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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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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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礼在民国十一年壬戌,敦崇年六十八。又查《画虎集文钞》,卷末有碣石
逋叟周毓之诗序,毓之即周承荫,序文末署甲子,自称七十老人,可知两年
前未曾有跳河之事矣。此序文作于正月元日,又云病中,我们所能知道者止
此,即截至尔时止,铁狮道人尚健在耳,若何时逝世,则因现在找不着资料,
未能知悉也。

译文误解,在西洋人自属难免,但不知何以无华人为之先一校阅也。英
译本“封台”项下,说“什不闲”以前颇盛,近亦如广陵散矣,译作消散如
广陵,注言广陵即扬州,昔繁华而今衰歇。又“端阳”项下,竹筒贮米以祭
屈原,以楝叶塞其上,译作荷叶,似误听楝字为莲字音也。日译本自不至再
误矣,唯亦偶有疏忽处,略举二三于下:

五十七叶“厂甸儿”节,搬指译作指环,按平常指环无加在拇指上者,
意有参差,英译本不误。又碧霞玺译作碧霞色玉之印章,按这宝石名称的语
源虽未详,但玺字并不如字作印玺解,是无疑的,英译本作柘榴石,虽色彩
或不合,似尚较佳。

一四二叶“江南城隍庙”节,原文迎赛祀孤,这所祀大抵是孤魂罢,因
为期日是中元,清明,十月一日,参考各节亦可明瞭也。日译本云,迎此城
隍神而祀其孤独者。案英译本云,欢迎关祭祀此诸孤独之神们。二本误解处
相同,即以孤为孤神,其实这里的神们都不孤独,不但城隍皆有夫人,即从


神亦犹官衙之吏肯,徒党甚众也。

但是更大缺点乃是改字的错误。一四四叶“金钟儿”节、原文云,金钟
之号,非滥予也。日译本注曰,滥予意稍难通,恐是滥竽之误。附录原文便
径改作滥竽,卷末校订表中亦并列入。按滥予不误,英译本作
extravagantlyconferred,亦尚不错,若云滥竽,反不通顺矣。

又一七九叶“蛐蛐儿”节,原文云:或又谓聒聒儿者即蝼蝈也。日译本
注曰,原文为聒聒儿,则意味难通,乃以意改为油壶卢。译文云,或者所谓
油壶卢者即是蝼蝈。按原文或谓,本来只说或人有此一说,自己全不负责,
译文则全是著者的意思,口气全不相同。又聒聒儿亦写作蝈蝈儿,因此蝈而
连想到蝼蝈,乃有此或说,油壶卢则连搭不上,至于讲事实,《月令》的蝼
蝈郑氏注云是蛙,俗语的蝼蝈蝼蛄,河北亦有土名曰拉拉蛄,只能作蚯蚓鸣,
无沿街叫卖之价值也。

以上略举数项,非敢吹毛求疵,只是求全责备,希望此种有意义的译著,
减少缺点,进于完善,别无他意也。关于二书的插画等,虽亦稍有意见,兹
姑从略。

(三十一年八月十九日,在北京)

□1942 年10 月刊《国立华北编译馆馆刊》,署名药堂
□来收入自编文集

男人与女人

《男人与女人》是一部游记的名称。德国有名的性学者希耳失菲耳特博
士于一九三一年旅行东方,作学术讲演,回国后把考察所得记录下来,结果
就是这部游记。我所有的是格林的英译本,一九三五年出板,那时著者已经
逃往美洲做难民去了,因为在两年前柏林的研究所被一班如醉如痴的青年所
毁,书籍资料焚烧净尽。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十四日《京报》上载有“焚性书”
的纪事,说德国的学生将所有图书尽搬到柏林大学,定于五月十日焚烧,并
高歌欢呼,歌的起句是“日耳曼之妇女兮,今已予以保护兮。”青年一时的
迷妄本是可以原恕的,如《路加福音》上所记的耶稣的话,因为他们所作的
他们不晓得,所可惜的是学术上的损失。我因此想到,希博士这次旅行的收
获自然也在内,如游记中所说日本友人所赠的枕绘本,爪哇土王所赠的雕像,
当亦已被焚毁了吧。——旦说这部游记共分为四部分,即远东、南洋、印度、
近东,是也。第一分中所记是关于日本与中国的事情,其中自第十二至二十
九各节都说的是中国,今抄述几段出来,我觉得都很有意义,不愧为他山之
石,值得我们深切的注意。十七节记述在南京与当时的卫生部长刘博士的谈
话,有一段云:

部长问,对于登记妓女,尊意如何,你或当知道,我们向无什么统制的办法。我答
说,没有多大用处,卖淫制度非政府的统制所可打倒,我从经验上知道,你也只能制止它
的一小部分,而且登记并不就能够防止花柳病。从别方面说,你标示出一群人来,最不公
平的侮辱她们,因为卖淫的女人大抵是不幸的境遇之牺牲者,也是使用她们的男子,或是
如中国人所常有的为了几块银圆卖了她们的父母之牺牲者也。部长又问,还有什么别的方
法可以遏止卖淫呢?我答说,什么事都不成功,若不是有更广远的、更深入于社会学的与
性学的方面之若干改革。

二十五节说到多妻制度,有一个简单的统计云:

据计算说,现在中国人中,有百分之约三十只有一个妻子,百分之约五十,包括许
多苦力在内,有两个妻子,百分之十娶有三个以至六个女人,百分之五左右有六个以上,
其中有的多至三十个妻子,或者更多。关于张宗昌将军,据说他有八十个妻妾,在他战败
移居日本之前,他只留下一个,其馀的都给钱遣散了。我在香港,有人指一个乞丐告诉我,
他在正妻之外还养着两房正妾云。

关于雅片也时常说及,二十八节云:

雅片在中国每年的使用量,以人口摊派,每人有三十一公厘(案约合一钱弱)之多,
每人每日用量自半公厘以至三十公厘。德国每年使用量以人口计为每人十分之一公厘,美
国所用雅片颇多,其位置在中国之次,使用量亦只是二公厘又十分之三公厘。

第四分九十八节中叙述埃及人服用大麻烟的情形,说到第一次欧战后麻醉品
服用的增加,有一节云:

凡雅片,吗啡,科加因等麻醉药品,供全世界人口作医疗之用,每年总数只需六千
公斤即已充足,但是现今中国一处使用四千五百万公斤,印度一千万公斤,合众国四百万
公斤,埃及小亚细亚以及欧洲共五百万公斤,云云。

二十四节中说中国旅馆的吵闹,他的经验很有意思,里边又与赌博有关系,
可以抄译在这里:

中国旅馆在整夜里像是一个蜜蜂排衙的蜂房。差不多从各个房间里发出打麻将的人
们的高声的谈话,咳嗽,狂笑。一百三十几张的骨牌碰在一起,哗喇哗喇的响,反复不已。
索要茶水,怪声报告房间号数。书寓的姑娘以及他种妓女,叫来,遣走,另换别人,一个


客人时常叫上十几回,随后才留下一个住宿。女人们唱歌,弹琵琶。房门猛关,砰訇作响。
按铃呼唤,茶房奔走,就是廊下的那些仆役也那么兴高采烈。不懂中国情形的人见了,一
定会得猜疑有什么旅馆革命将要勃发了吧。

我接二连三地派遣房间里的一个仆役出去,到邻近各房去求情,请略为安静一点,
说有一位老绅士身体欠安,想要睡一会儿。那些中国人那时很客气的道歉,暂时不作声,
随后低声说话,再过三分钟之后,谈笑得比以前更是响亮了。我拿棉花塞了耳朵,只好降
服了,醒到天明,那时候这一切非人间的声响才暂时停止了。
著者对于中国是很有同情的,但是遇见这种情形也似乎看不下去,不免

有许多不快之感。他结论说中国人的耳神经一定是与西洋人构造不同。老绅
士的这种幽默的话,听了很是可悲。他在本书中屡次表明他的意见,关于性
学考察的结果,个体的差异常比种族的差异更为有力,因此是不很愿意来着
重于人种与色的分别的,这一回大约很为麻将客所苦,不得已乃去耳朵上设
法,这实在是大可同情的事。不过我们希望这吵闹以及嫖赌烟种种恶行,只
是从习惯上来,不是出于何种构造的不同,庶几我们还有将来可以救拔的希
望耳。第十四节讲到中国与他国殊异之点,其一云:

其次不同是,在中国之以人力代马力。一头牛马或者一架机器都要比一个人更为贵
重,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见中国人在背着或拉着不可信的重荷。就是在上海那样一
个巨大的商业中心,载重汽车还是少见的东西。我曾见一座极大的压马路的汽辗,由两打
的中国男人和女人拉了走动着。

由此可见人在中国是多么不值钱。所以这是不足为奇的,不知道有多少千数的人在
三十至四十岁之间都死于肺结核症。一直并没有什么医药的处理,有一天正在热闹地方劳
作的中间,忽然狂吐起血来,于是他们的生命就完结了。
著者决不是有心要毁谤中国,如上边说过他还是很同情于中国的,其原

因一大半是由于同病相怜,因此见了这些不堪的情形,深有爱莫能助之感,
发此愤慨,盖不足怪,这与幸灾乐祸的说法是大不相同的。还有一层,妇女
问题复杂难解决,有些地方与社会问题有关连,在性学者看去这自然也很是
关心的。但是这样一来,使我们读者更加惶悚,重大疑难的问题一个个来提
出在面前,结果有点弄得无可如何,岂不是读书自找苦吃,真是何苦来呢。
幸而此一十八节文章中并非全是说的丧气的话,有的地方也颇有光明,如十
四节中竭力非难外国的霸道,后边批评中国云:

在中国的现代青年拿去与别国的相比,有许多方面都比较的少受传统的障碍。第一,
他们没有宗教上的成见。在欧洲方面似乎不大知道,中国的至少四百兆的人民向来没有宗
教,也一点的没有什么不好。他们坚守着从前孔夫子以及别的先哲所定下来的习惯性,但
并不对了他们(案即孔夫子及别的一班人)祷告,只是专心于保存面子。他们看重在此地
与此时的实在,并不在于幻想的时与地之外。
著者原是外国人,对于中国只凭了十星期的观察,所下的判断自然未必

能全正确,这里又是重译出来的,差误恐亦难免。但是总起来看,这所说的
不能说是不对,也可以增加我们不少的勇气。诚然如著者所说,中国没有宗
教上的种种成见,又没有像印度的那种阶级,的确有许多好处,有利于改革
运动。可是具体的说,也还很不能乐观。别的不谈,只就上边所有几件事看
去,便觉得如不肯说没法子,也总要说这怎么办,——但是,怎么办总已经
比没法子进了一步了,我们姑且即以此为乐观之根据可乎。

(民国三十三年九月十二日,在北京风雨中记)


□1944 年8 月刊《风雨谈》21 期,署名知堂
□收入《立春以前》

亚坡罗陀洛斯希腊神话引言* 

《希腊神话》,亚坡罗陀洛斯原著,今从原文译出,凡十万馀言,分为
十九章。著者生平行事无可考,学者从文体考察,认定是西历一世纪时的作
品,在中国是东汉之初,可以说正是扬子云班孟坚的时代。瑞德的《希腊晚
世文学史》卷二关于此书有一节说明云:

在一八八五年以前,我们所有的只是这七卷书中之三卷,但在那一年有人从罗马的
梵谛冈图书馆里得到全书的一种节本,便将这个暂去补足了那缺陷。卷一的首六章是诸神
世系,以后分了家系叙述下去,如斗加利恩,伊那科斯,亚该诺耳及其两派,贝拉思戈斯,
亚忒拉斯,亚索坡斯。在卷二第十四章中我们遇到雅典诸王,德修斯在内,随后到贝罗普
斯一系。我们见到忒洛亚战争前的各事件,战争与其结局,希腊各主帅的回家,末后是阿
狄修斯的漂流。这些都筒易但也颇详细的写出,如有人想得点希腊神话的知识,很可以劝
他不必去管那些现代的著述,最好还是一读亚坡罗陀洛斯。
这里给原书作广告已经很够了,颇有力量,可是也还公平实在,所以我

可以不再多说话了。其实我原来也是受了这批评的影响,这才决定抛开现代
的各参考书而采用这册原典的。这神话集的好处,叙述平易而颇详明,固然
是其一。是希腊人自编,在现存书类中年代又算是较早的,这一点也颇重要,
是其二。

关于希腊神话,以前曾写过几篇小文,说及那里边的最大特色是其美化。
希腊民族的宗教其本质与埃及印度本无大异,但是他们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
受诗人支配的,结果便由诗人悲剧作者画师雕刻家的力量,把宗教中的恐怖
分子逐渐洗除,使他转变为美的影象,再回向民间,遂成为世间唯一的美的
神话。罗马诗人后来也都借用,于是神人的故事愈益繁化,至近代流入西欧,
反有喧宾夺主之势,就是名称也多通用拉丁文写法,英法各国又各以方音读
之,更是见得混乱了。我们要看希腊神话,必须根据希腊人自己所编的,罗
马人无论做得如何美妙,当然不能算在内,亚坡罗陀洛斯虽已生在罗马时代,
但究竟是希腊人,我们以他的编著为根据,我觉得这是最可信赖的地方。

我发心翻译这书还在民国廿三年,可是总感觉这事体重难,不敢轻易动
笔。廿六年夏卢沟桥变起,闲居无事,始着手移译,至廿七年末,除本文外,
又译出弗来若博士《希腊神话比较研究》,哈利孙女士《希腊神话论》,各
五万馀言,作本文注释,成一二两章,共约三万言。廿八年以来中途停顿,
倏已六载,时一念及,深感惶悚。注释总字数恐比本文更多,至少会有二十
万字吧,这须得自己来决定应否或如何注释,不比译文可以委托别人,所以
这完全是我个人的责任,非自己努力完成不可的。

为得做注释时参考的必要,曾经买过几本西书,我在小文中说及其中的
一种云:

这最值得记忆的是汤普生教授的《希腊鸟类名汇》,一九三六年重订本,价十二先
令半。此书系一八九五年初板,一直没有重印,而平常讲到古典文学中的鸟兽总是非参考
他不可,在四十多年之后,又是远隔重洋,想要搜求这本偏僻的书,深怕有点近于妄念吧。
姑且托东京的丸善书店去一调查,居然在四十年后初次出了增订板,这真是想不到的运
气,这本书现在站在我的书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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