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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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1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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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在英文学中原少佳制,古尔斯密及兰姆之文,系杂著性质,于小说为不
类。欧陆著作,则大抵以不易入手,故尚未能为相当之绍介;又况以国分类,
而诸国不以种族次第,亦为小失。

然当此淫佚文字充塞坊肆时,得此一书,俾读者知所谓哀情惨情之外,
尚有更纯洁之作,则固亦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矣。

□1917 年11 月刊《教育公报》4 年15 期,未署名
□未收入自编文集

爱的成年* 

近来读英国凯本德(Edward Carpenter)著的《爱的成年》(Love’s Coming 
of age),关于两性问题,得了许多好教训,好指导。女子解放问题,久经
世界识者讨论,认为必要;实行这事,必须以女子经济独立为基础,也是一
定的道理。但有一件根本上的难题,能妨害女子经济的独立,把这问题完全
推翻:那就是生产。瑞典斯忒林特堡(Strindberg)著《结婚》中有“改革”
及“自然的障碍”诸篇,即说此事;但他是厌恶女性的人,不免怀有恶意,
笑改革之终于失败。凯本德却别有改革的方法,第四章论女子的自由,有两
句说得最好:

我们不可忘记:如无社会上的大改革,女子的解放,也不能完成。如不把我们商贩
制度──将人类的力作,人类的爱情,去交易卖买的制度,──完全去掉,别定出一种新
理想新习俗时,女子不能得到真的自由。(五十四页)

他又加上一段小注,意思更为明瞭:──

女子的自由,到底须以社会的共产制度为基础;只有那种制度,能在女子为母的时
候供给养活她,免得去倚靠男子专制的意思过活。现在女子力求经济独立,原是好景象,
也是现时必要的事;可是单靠这一件,解决不了那个问题,因为在为母的时候,最需帮助;
女子在那时,却正不能自己去做活赚钱。(同上)
英国蔼理斯(Havelock EIlis)著《性的进化》(Evolution in Sex),

关于这事也有一节说:──

民种的生殖,是社会的职务(a social function)。所以我们断定说:女子生产,因
为尽她社会的职务,不能自己养活,社会应该供养她。女子为社会生一新分子,于将来全
群利害,极有关系,全群的人对于她,自应起一种最深的注意;古时孕妇有特权,可以随
意进园圃去摘食蔬果,这是一种极健全美丽的本能的表现。(十五页)
以上所说的话,都十分切要,女子问题的根本解决,就在这中间;此外

方法,如画师的“改革”,不能彻底,遇着“自然的障碍”,终要失败。但
在中国,连画师夫妇那样见识的人,怕还不多。

《爱的成年》第一章论性欲,极多精义。他先肯定人生,承认人类的身
体和一切本能欲求,无一不美善洁净;他所最恨的,便是那“卖买人类一切
物事的商贩主义,与隐藏遮盖的宗教的伪善。”(十九页)他说明:“对于
人身那种不洁的思想,如不去掉,难望世间有自由优美的公共生活。”(同
上)从前的人,也曾经说过相似的话,斯柏勤女士(Spurgeon)著《英文学
上的玄秘主义)中论勃来克(William Blake)的一节里说:──

人的欲求,如方向正时,以满足为佳。勃来克诗云,红的肢体,火焰般的头发上,
禁戒(Abstinence)播满了沙;但满足的欲求,种起生命与美的果实。(案此系格言诗第
十,原题《柔雪》的第二章。)世上唯有极端纯洁,或是极端放纵的心,才能宣布出这样
危险的宗旨来。在勃来克的教义上,正如期温朋(Swimburne)所说,世间唯一不洁的物,
便只是那相信不洁的念。(百七三页)
蔼理斯又著有《新精神》(The New Spirit)一书,其中评论美国诗人

惠德曼(Walter Whitman),称述他对于肉体及爱的意见,随后说:──

宗教政治上,我们经过了大争斗,才算得到了无价的自由与诚实。但在性的地界内,
正同我们道德的和社会的生活上一样,还不能得这幸福;现在还有那种野蛮的传说,经中
世教会竭力宣传,流传在世间:把女子当作性的象徵,说物事经他接触,就要污秽,布列
纽思(Plinius)说:“世上无物比月经更丑”,到现在这句话还有势力。为什么不放科


学的光到这地方,使我们也得自由与信实呢?因我们对于这一部分的意见如此,就使我们
对于人生全体的态度上,也狠发生影响。(百二六至七页)
勃来克承认“力(Energy)是唯一的生命,从肉体出:理(Reason)便

是力的外界。力是永久的悦乐。”惠德曼能“把下腹部与头部胸部同一看待。”
凯本德的意见,就同他们相似,却更说得明白,又注重实际的一面。他的希
望,是在将来社会上,成立一种新理想新生活,能够以自由与诚实为本,改
良两性的关系。第八章论自由社会,就是议论这件事。

《爱的成年》系一八九六年出版,在本国销行甚广。别国也多已译出。
(一九一八年十月)

□1918 年10 月15 日刊《新青年》5 卷4 号
□收入《谈龙集》

安得森的十之九

凡外国文人,著作被翻译到中国的,多是不幸。其中第一不幸的要算丹
麦诗人“英国安得森”。

中国用单音整个的字,翻译原极为难:即使十分仔细,也止能保存原意,
不能传本来的调子。又遇见翻译名家用古文一挥,那更要不得了。他们的弊
病,就止在“有自己无别人”,抱定老本领旧思想,丝毫不肯融通:所以把
外国异教的著作,都变作班马文章,孔孟道德。这种优待,就是哈葛得诸公
也当不住,到了安得森更是绝对的不幸。为什么呢?因为他独一无二的特色,
就止在小儿一样的文章,同野蛮一般的思想上。

日前在书铺里看见一本小说,名叫《十之九》,觉得名称很别致,买来
一看,却是一卷童话,后面写道:“著作者英国安得森”,内分《火绒箧》、
《飞箱》、《大小克劳思》、《翰思之良伴》、《国王之新服》、《牧童》
六篇。我自认是中国的安党,见了大为高兴;但略一检查,却全是用古文来
讲大道理,于是不禁代为著作者叫屈,又断定他是世界文人中最不幸──在
中国──的一个人。

我们初读外国文时,大抵先遇见格林( Grimm )兄弟同安得森
(HansChristianAndersen)的童话。当时觉得这幼稚荒唐的故事没甚趣味;
不过因为怕自己见识不够,不敢菲薄,却究竟不晓得他好处在那里。后来涉
猎民俗学(Folklore)一类的书,才知道《格林童话集》的价值:他们兄弟
是学者,采录民间传说,毫无增减,可以供学术上的研究。至于安得森的价
值,到见了诺威波耶生(Boyesen)、丹麦勃阑特思(Brandes)、英国戈斯
(Gosse)诸家评传,方才明白:他是个诗人,又是个老孩子(即HenryJames
所说Perpetualboy),所以他能用诗人的观察,小儿的言语,写出原人──
文明国的小儿,便是系统发生上的小野蛮──的思想。格林兄弟的长处在于
“述”;安得森的长处,就全在于“作”。

原来童话(M。rchen)纯是原始社会的产物。宗教的神话,变为历史的
世说,又转为艺术的童话,这是传说变迁的大略。所以要是“作”真的童话,
须得原始社会的人民才能胜任。但这原始云云,并不限定时代,单是论知识
程度,拜物思想的乡人和小儿,也就具这样资格。原人或乡人的著作,经学
者编集,便是格林兄弟等的书;小儿自作的童话,却从来不曾有过。倘要说
有,那便是安得森一人作的一百五十五篇Histo-rier 了。他活了七十岁,
仍是一个小孩子;他因此生了几多误解,却也成全了他,成就一个古今无双
的童话作家。除中国以外,他的著作价值,几乎没有一国不是已经明白承认。

上面说安得森童话的特色:一是言语,二是思想。──他自己说,“我
著这书,就照着对小儿说话一样写下来。”勃阑特思著《丹麦诗人论》中,
说他的书出版之初,世人多反对他,说没有这样著书的。“人的确不是这样
著书,却的确是这样说话的。”这用“说话一样的”言语著书,就是他第一
特色。勃兰特思最佩服他《邻家》一篇的起头:

人家必定想,鸭池里面有重要事件起来了;但其实没有事。所有静睡在水上的,或

将头放在水中倒立着──他们能够这样立──的鸭,忽然都游上岸去了。你能看见湿泥上

的许多脚印:他们的叫声,远远近近的都响遍了。刚才清澈光明同镜一般的水,现在已全

然扰乱了。。。
又如《一荚五颗豆》的起头说:


五颗豆在一个英里:他们是绿的,荚也是绿的,所以他们以为世间一切都是绿的;
这也正是如此。英长起来,豆也长起来,他们随时自己安排,一排的坐着。。。
又如《火绒箱》也是勃阑特思所佩服的:

一个兵沿着大路走来──一,二!一,二!他背上有个背包,腰边有把腰刀;他从
前出征,现在要回家去了。他在路上遇见一个老巫:她狠是丑恶,她的下唇一直挂到胸前。
他说,“兵啊,晚上好!你有真好刀,真大背包!你真是个好兵!你现在可来拿钱,随你
要多少。”

再看《十之九)中,这一节的译文:

一退伍之兵。在大道上经过。步法整齐。背负行李。腰挂短刀。战事已息。资遣归
家。于道侧邂逅一老巫。面目可怖。未易形容。下唇既厚且长。直拖至颏下。见兵至。乃
谀之日。汝真英武。汝之刀何其利。汝之行李何其重。吾授汝一诀。可以立地化为富豪。
取携甚便。。。

误译与否,是别一问题,姑且不论;但勃阑特思所最佩服,最合儿童心理的
“一二一二”,却不见了。把小儿的言语,变了八大家的古文,安得森的特
色,就“不幸”因此完全抹杀。

安得森童话第二特色,就是野蛮的思想;(原人和小儿,本是一般见识,)
戈斯论他著作,有一节说得极好:

安得森特殊的想像,使他格外和儿童心思相亲近。小儿像个野蛮,于一切不调和的
思想分子,毫不介意,容易承受下去。安得森的技术,大半就在这一事:他能狠巧妙的,
把几种毫不相干的思想,联结在一起。例如他把基督教的印象,与原始宗教的迷信相溷和,
这技艺可称无二。。。

还有一件相像的道德上的不调和,倘若我们执定成见,觉得极不容易解说。《火绒
箱》中的兵,割了老妇的头,偷了他的宝物,忘恩负义极了,却毫无惩罚;他的好运,结
局还从他的罪里出来。《飞箱》中商人的儿子,对于土耳其公主的行为,也不正当;但安
得森不以为意。克劳思对于大克劳思的行为,也不能说是合于现今的道德标准。但这都是
儿童本能的特色;儿童看人生像是影戏:忘恩负义,虏掠杀人,单是并非实质的人形,当
着火光跳舞时映出来的有趣的影。安得森于此等处,不是装腔作势的讲道理,叉敢亲自反
抗教室里的修身格言,就是他的魔力的所在。他的野蛮思想,使他和育儿室里的天真漫烂
的小野蛮相亲近。
这末一句话,真可谓“一语破的”;不必多加说明了。《火绒箱》中叙

兵杀老巫,止有两句:──

于是他割去她的头。她在那里躺着!
写一件杀人的事,如此直捷爽快,又残酷,又天真烂漫,真可称无二的技术。
《十之九》中译云:

忍哉此兵。举刀一挥。老巫之头已落。
其实小儿看此“影戏”中的杀人,未必见得忍;所以安得森也不说忍哉。此
外译者依据了“教室里的修身格言”,删改原作之处颇多,真是不胜枚举;
《小克劳思与大克劳恩》一篇里,尤为厉害。例如硬教农妇和助祭做了姊弟,
不使大克劳思杀他的祖母去卖钱;不把看牛的老人放在袋里,沉到水里上天
去,都不知是谁的主意;至于小克劳思骗来的牛,乃是“西牛贺洲之牛”!
《翰思之良伴》(本名《旅行同伴》)中,山灵(Trold)对公主说:“汝即
以汝之弓鞋为念!”这岂不是拿著作者任意开玩笑么?《牧童》中镬边的铃
所唱德文小曲:

Ach。 du lieber Augustin



Alles isf。weg。
(唉,你可爱的奥古斯丁
一切都失掉,失掉,失掉了。)


也不见了。安得森的一切特色,“不幸”也都失掉。

安得森声名,已遍满文明各国,单在中国不能得到正确理解,本也不关
重要。但他是个老孩子,他不能十分知道轻重:所以有个小儿在路上叫他一
声大安得森,他便非常欢喜,同得了一座“北极星勋章”一样;没价值的小
报上说他一句笑话,──关于他的相貌!──他看了就几乎要哭。如今被中
国把他的杰作译成一种没意思的巴德文丛著,岂不也要伤心么?我也代他不
舒服,就写这几行,不能算是新著批评,不过为这丹麦诗人说几句公道话罢
了。

〔附记〕安得森(即安徒生)生于一八零五年,一八七五年卒。著
有小说数种,《即兴诗人》(Improvrsitoren)最有名;但童话要
算是他独擅的著作。《无画的画帖》(Billedbog uden Billeder)
记“月”自述所见凡三十三夜,也是童话的一种,又特别美妙。他
的童话全集译本,据我所晓得的,有英国Graigie 本,最为确实可
靠。
(一九一八年六月)

□1918 年作,1927 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点滴序* 

这一册里所收的二十一篇小说,都是近两年中──一九一八年一月至一
九一九年十二月──的翻译,已经在杂志及日报上发表过一次的,本来还没
有结集重印的意思。《新潮》社的傅孟真、罗志希两位先生却都以为这些译
本的生命还有扩大的价值,愿意我重编付印;孟真往英国留学的前两日,还
催我赶快编定;又要我在序文里将这几篇小说的两件特别的地方──一,直
译的文体;二,人道主义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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