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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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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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是有大和魂的。”
于是又照平常破口大骂支那人。这在我听了好像是骂着我的样子,心里按纳不下,


便说:

“先生,日本人如有大和魂,那么支那人也有支那魂吧。日本如有加藤清正和北条
时宗,那么在支那岂不也有关羽和张飞么?而且先生平常讲谦信送盐给信玄的故事,教人
说怜敌乃是武士道,为什么老是那样骂支那人的呢?我这样说了把平日的牢骚一下子都倒
了出来之后,先生装起脸孔,好久才说道:

“某人没有大和魂!”
我觉得两太阳穴的筋在跳着,想发脾气了,可是大和魂的东西又不是可以抓出来给


人家看的,所以只能这样红了脸沉默着了。

忠勇无双的日本兵后来虽然把支那兵和我的乖巧的预言都打得粉碎,但是我对于先
生的不信任与对于同辈的轻蔑却总是什么都没有办法。
其次是第十章云——

我比什么都讨厌的功课是一门修身。高小已经不用挂图,改用教科书了,不知怎的
书面也龌龊,插图也粗拙,纸张印刷也都坏,是一种就是拿在手里也觉得不愉快的劣书。
提起里边的故事来呢,那又都是说孝子得到王爷的奖赏,老实人成了富翁等,而且又毫无
味道的东西。还有先生再来一讲,他本来是除了来加上一种最下等意味的功利的说明以外
没有别的本领的,所以这种修身功课不但没有把我教好了一点儿,反会引起正相反对的结
果来。那时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孩,知识反正是有限的,可是就只照着自己一个人的经验看
来,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是不能就此相信的。我就想修身书是骗人的东西。因此在这不守规
矩要扣操行分数的可怕的时间里,总是手托着腮,或是看野眼,打呵欠,哼唱歌,努力做
出种种不守规矩的举动,聊以发泄难以抑制的反感。

我进了学校以后,听过孝顺这句话,总有一百万遍以上吧。但是他们的孝道的根基
毕竟是安放在这一点上,即是这样的受生也这样的生存着都是无上的幸福,该得感谢。这
在我那样既已早感到生活苦的味道的小孩能有什么权威呢?我总想设法好好的问清楚这
个理由,有一回便对于大家都当作毒疮似的怕敢去碰只是囫囵吞下的孝顺问题发了这样的
质问:

“先生,人为什么非孝顺不可呢?”
先生圆睁了眼睛道:
“肚子饿的时候有饭吃,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有药喝,都是父母的恩惠。”我说道:


“可是我并不怎样想要生活着。”
先生更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道:
“这因为是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我说道:
“可是我在不知道这些的时候还更孝顺呢。”
先生发了怒,说道:“懂得孝顺的人举手!”
那些小子们仿佛觉得这是我们的时候了,一齐举起手来。对于这种不讲理的卑怯的

行为虽然抱着满腔的愤懑,可是终于有点自愧,红着脸不能举起手来的我,他们都憎恶的

看着。我觉得很气,但也没有话可说,只好沉默。以后先生常用了这有效的手段锁住了人

家质问的嘴,在我则为避免这种屈辱起见,凡是有修身的那一天总是告假不上学校去了。

十年前有日本的美术家告诉我,他在学校多少年养成的思想后来也用了

差不多年数才能改正过来。这是很有意义的一句话。《银茶匙》的主人公所

说亦正是如此,不过更具体的举出忠孝两大问题来,所以更有意义了。
(廿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附记〕近日从岩波书店得到中氏的几本小说集,其中有一册原刊
本的《银茶匙》,还是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的第一板,可见好
书不一定有好销路也。

(廿六年二月二十日再记)

□1937 年1 月刊《青年界》11 卷1 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银茶匙引言

〔编者按:本文首先引《银茶匙》一文从开头至⊙为止,兹不重录。〕

我得了这部《银茶匙》,与文泉子的《如梦记》同样的喜欢,希望把它
翻译出来,虽然也知道看惯了油腻的所谓小说的人未必赞赏,不过是想尽我
野人献芹的微意而已。《如梦记》总算译成了,这部《银茶匙》分量稍多,
便有点怕懒不敢动手,想劝诱别人来做,也不能成功,随后丰一愿意试试看,
便由他拿去译述。译稿完成之后,想查阅一遍,再设法发表,可是搁在寒斋
的壁厨里已是两年,一直未曾校阅,这回因为把希腊神话暂时中止,想拿这
书来补白,看了几节,先行发表,读者如能在这里看到一点近代日本儿童生
活的情景,因而对于本国的儿童生活也感到兴趣,加以思量,总是有益的事,
鄙人屡次三番将《银茶匙》拿出来介绍的本愿也可以算是达到了。写《银茶
匙》的中氏我仍是佩服尊敬,但是中日事变以后仿佛见过他的好些诗,我不
能不表示可惜。这些事固然可以不论,不过我既然介绍推重,这里不得不表
明一个界限,我是佩服中氏所著的《银茶匙》一书,若是诗人的中氏,则非
鄙人之所知矣。

民国三十四年一月十五日,知堂记于北京。

□1945 年1 月刊《艺文杂志》1、2 期合刊,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江都二色

我颇喜欢玩具,但翻阅中国旧书,不免怅然,因为很难得看见这种纪载。
《通俗编》卷三十一戏具条下引《潜夫论》云:

或作泥车瓦狗诸戏弄之具,以巧诈小儿,皆无益也。
我们可以知道汉朝小儿有泥车瓦狗等玩具,觉得有意思,但其正论殊令人读
了不快。偶阅黄生著《字诂》,其“橅尘”一条中有云:

东方朔与公孙弘书(见《北堂书钞》)何必橅尘而游,垂发齐年,偃伏以自数哉。
橅与模同,今小儿以碎碗底,(方音督)为范,抟土成饼,即此戏也。
又《义府》卷上《毁瓦画墁》一条中云:

《孟子》,毁瓦画墁。如今人以瓦片画墙壁为戏,盖指画墁所用乃毁裂之瓦耳。
不意在训诂考据书中说及儿童游戏之事,黄君可谓有风趣的人了。吾乡陶石
梁著《小柴桑喃喃录》,卷上引《大智度论》云:

菩萨作是念,众生易度耳。所谓者何?众生所着皆是虚诳无实。譬如人有一子,喜

不净中戏,聚土为谷,以草木为鸟兽,而生爱着,人有夺者,嗔恚啼哭。其父知已,此子

今虽爱着,此事易离耳,小大自休。何以故?此物非真故。
经论所言自是甚深法理,就譬喻言亦正不恶,此父可谓解人。龙树造论,童
寿译文,乃有如此妙趣,在支那撰述中竟不可得,此又令我怃然也。小大自
休,这是对于儿童的多么深厚的了解,能够这样懂得情理,这才知道小儿的
游戏并非玩物丧志,听童话也并不会就变成痴子到老去找猫狗说话,只可惜
中国人太是讲道统正宗,只管叉手谈道学做制艺,升官发财蓄妾,此外什么
都不看在眼里、著述充屋栋,却使我们隔教人失望,想找寻一点资料都不容
易得。讲到儿童事情的文章,整篇的我只见过赵与时著《宾退录》卷六所记
唐路德延的《孩儿诗》五十韵,里边有些描写得颇好,如第三十一联云;

折竹装泥燕,添丝放纸鸢。
又第四十六联云:

垒柴为屋木,和土作盘筵。

这所说的是玩具及游戏,所以我觉得特别有趣味,在民国十二年曾想编
一本小书,就题名曰《土之盘筵》。但是,别的整篇就已难得见到,不要说
整本的书了。手头有一本书,不过不是中国的,未免很是可惜。书名曰《江
都二色》,日本安永二年刊,这是西历一七七三年,清乾隆三十八年癸巳,
在中国正是大开《四库全书》馆,删改皇侃《论语疏》的时候,日本却是江
户平民文学的烂熟期,浮世绘与狂歌发达到极顶,乃迸发而成此玩具图咏一
卷。大正十三年(一九二四)稀书复制会有重刊本,昭和五年(一九三○)
乡土玩具普及会又有模刻并加注释,均只二十六图,及后米山堂得完本复刻,
始见全书,共有五十四图,有权与太郎著《日本玩具史》,后编第五篇中悉
收入。我所有的一册是乡土玩具普及会本,亦即有坂氏所刊,木刻着色,《玩
具史》中则只是铜板耳。书有蜀山人序,北尾重政画图,木室卯云作歌,每
图题狂歌一首,大抵玩具两件,故名二色,江都者江户也。全书所绘大约总
在九十件以上,是一部很好的玩具图集,狂歌只算是附属品,却也别有他的
趣味。这勉强可以说是一种打油诗,他的特色是在利用音义双关的文字,写
成正宗的和歌的形式,却使琐屑的崇高化或是庄严的滑稽化,引起破颜一笑,
讥刺讽谏倒尚在其次。这与言语文字有密切的关系,好的狂歌是不能移译的,
因为他的生命寄托在文字的身体里,不像志异书里所说的魂灵可以离开躯壳


存在,所以知道士夺舍这些把戏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事。全书第五十三图是一
个猴子与狮子头,所题狂歌虽猥亵而颇妙,但是不能转译,并不为猥亵,实
因双关语无可设法也。第五二图绘今川土制玩具,钟楼与茶炉各一,歌意可
以译述,然而原本不大好,盖老实的连咏二物,便不免有点像中国的诗钟了,
原歌云:

Yamadera no iriai no kane o hazuseshiwa


Hana chirasazi tochaya no kufu ka?。。 
意云,把山寺的晚钟卸了,让花不要散的,是茶店的主意么。有坂君注释云:

“花散则客不来。钟楼相近的樱花每因撞钟的回响而散落。故茶亭中人
想了法子将钟卸下了。”这种土制玩具中国也并不是没有,十年前看护国寺
庙会,曾买过好些,大抵是厨房用具,制作得很精巧,也有桥亭房屋之类,
不过像是盆景中物,所以我不大喜欢。过了几年之后,这些小锅小缸之属却
不见了,我只惋惜从前所买的一副也已经给小孩拿去玩都弄破了。没有人纪
录,更没有人来绘图题诗。我们如要谈及,只能靠自己的见闻和记忆,宛如
未有文字的民族一样。不,他们无文字却还有图画,如洞窟中所留遗的野象
野牛的壁画,我们因为怕得玩物丧志,连这个也放下了。耳食之徒五体投地
的致敬于《钦定四库全书》,那里就是在存目里也找不出一册《江都二色》
来,等是东方文化,却于此很分出高下来了,北尾、木室二公不但知道小大
自休,还觉得大了也无妨耍子,此正是极大见识极大风致,万非耳食之徒所
能及其一根汗毛者也。

日本现时研究玩具的人很多,但其中当以有坂君为最重要。寒斋藏书甚
少,所得有坂君著作约有十种,今依年代列举如此:

甲,《尾志矢风里》(Oshaburi),玩具图录,已出四册。一,东北篇,
大正十五年(一九二六)。二,古代篇,同上。三,东京篇,昭和二年(一
九二七)。四,东海道篇,昭和四年(一九二九)。尾志矢风里,汉字当写
作“御舐”,据《大言海》云:东京婴儿玩具名,以木作,形小,中略细,
两端成球形,乳婴便吮其球也,按此长寸许,形如哑铃,今多用胶质制,不
及木雕远矣。

乙,《玩具绘本》,已也五册。一《手习草纸》,昭和二年。二,《绘
双六》。三,《御雏样》。四,《犬子》,均同上。五,《子守呗》,昭和
三年。手习草纸此言习字本,书中所收皆为天神像,即营原道真,世传司文
之神也。绘双六,略如中国的升官图,有种种花样。雏为上巳女儿节所供养
的人像,并备家具装饰。子守呗即抚儿歌,玩具皆作少女负儿状。

丙,《伏见人形》,昭和四年。

丁,《玩具叶奈志》,已出三册。一,《今户人形》,二,《御祭》,
三,《招手猫》,皆昭和五年。此书性质与《玩具绘本》相同,叶奈志写汉
文作“话”字也,伏见、今户皆地名。祭即神社祭赛。猫常“洗脸”,举手
抚其面,狐鼬等亦能屈堂当眼上,向后回顾,商家辄范土作猫招手状,以发
利市,谓能招集顾客也,今所集者皆此类玩具。

戊,《日本雏祭考》,昭和六年。

己,《乡土玩具种种相》,同上。

庚,《日本玩具史》前后编,昭和六至七年。

辛,《日本玩具史篇》,昭和九年,雄山阁所出《玩具丛书》八册之一。
同丛书中尚有《世界玩具史篇》一册,亦有坂君所撰,唯此系翻译贾克孙


(N。Jackson)夫人原著,故今未列入。有坂君又译德人格勒倍耳(K。Grober)
原著为《泰西玩具图史》,大约昭和六年顷刊行,我因已有原书英文本,故
未曾搜集。

壬,《乡土玩具大成》,第一卷,东京篇,昭和十年。全书共三卷,第
二、三卷尚未出。

癸,《爱玩》,昭和十年。这本名《爱玩家名鉴》,凡集录玩具研究或
搜集家约三百人,可以知道乡土玩具运动的大势,有坂君编并为之序。此外
有坂君又曾编刊杂志《乡土玩具》及《人形人》,皆由建设社出版。建设社
主人坂上君与其时编辑员佐佐木君皆日本新村旧人,民国廿三年秋我往东京
游玩,二君来访,因以佐佐木君绍介,八月一日曾访有坂君于南品川。其玩
具藏名“苏民塔”在建筑中,外部尚未落成,内如小舍,有两层,列大小玩
具都满,不及细看,目不给亦日不给也。在塔中坐谈小半日,同行的川内君
记录其语,曾登入《乡土玩具》第二卷中,愧不能有所贡献,如有坂君问中
国有何玩具书,我心里只记着《江都二色》,却无以奉答,只能老实说道没
有。这“没有”自《四库全书》时代起直至现在都有效,不能不令人恧然,
但在正统派或反而傲然亦未可知。苏民故事据古书说,有苏民将来者,家贫,
值素盏呜尊求宿,欣然款待,尊教以作茅轮,疫时佩之可免,其后人民多署
门曰苏民将来子孙,近世或有寺院削木作八角形,大略如塔,题字如上,售
之以辟疾病。有坂君之塔即模其形,据云恐本于生殖崇拜,殆或然欤。《爱
玩》卷首有此塔照相,每面题字有“苏民将来子孙人也”等约略可见。有坂
君生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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