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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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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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藏书中之佳品,只可惜在绍兴放了四年,书面上因为潮湿生了好些霉菌
的斑点。此外还一部插画本土耳该涅夫(Turgeniev)小说集,共十五册,伽
纳忒夫人译,价三镑。这部书本平常,价也不能算贵,每册只要四先令罢了,
不过当时普通留学官费每月只有三十三圆,想买这样大书,谈何容易,幸而
有蔡谷清君的介绍把哈葛德与安特路朗合著的《红星佚史》译稿卖给商务印
书馆,凡十万馀字得洋二百元,于是居然能够买得,同时定购的还有勃阑兑
思(GeorgBrandes)的一册《波兰印象记》,这也给予我一个深的印象,使
我对于波兰与勃阑兑恩博士同样地不能忘记。我的文学店逐渐地关了门,除
了《水浒传》《吉诃德先生》之外不再读中外小说了,但是杂览闲书,丹麦
安徒生的童话,英国安特路朗的杂文,又一方面如威斯忒玛克的《道德观念
发达史》,部丘的关于希腊的诸讲义,都给我很愉快的消遣与切实的教导,
也差不多全是从丸善去得来的。末了最重要的是蔼理斯的《性心理之研究》


七册,这是我的启蒙之书,使我读了之后眼上的鳞片倏忽落下,对于人生与
社会成立了一种见解。古人学艺往往因了一件事物忽然省悟,与学道一样,
如学写字的见路上的蛇或是雨中在柳枝下往上跳的蛙而悟,是也。不佞本来
无道可悟,但如说因“妖精打架”而对于自然与人生小有所了解,似乎也可
以这样说,虽然卍字派的同胞听了觉得该骂亦未可知。《资本论》读不懂,
(后来送给在北大经济系的旧学生杜君,可惜现在墓木已拱矣!)考虑妇女
问题却也会归结到社会制度的改革,如《爱的成年》的著者所已说过。蔼理
思的意见大约与罗素相似,赞成社会主义而反对“共产法西斯底”的罢。蔼
理思的著作自《新精神》以至《现代诸问题》都从丸善购得,今日因为西班
牙的反革命运动消息的联想又取了他的一册《西班牙之魂灵》来一读,特别
是《吉诃德先生》与《西班牙女人》两章,重复感叹,对于西班牙与蔼理思
与丸善都不禁各有一种好意也。

人们在恋爱经验上特别觉得初恋不易忘记,别的事情恐怕也是如此,所
以最初的印象很是重要。丸善的店面经了几次改变了,我所记得的还是那最
初的旧楼房。楼上并不很大,四壁是书架,中间好些长桌上摊着新到的书,
任凭客人自由翻阅,有时站在角落里书架背后查上半天书也没人注意,选了
一两本书要请算帐时还找不到人,须得高声叫伙计来,或者要劳那位不良于
行的下田君亲自过来招呼,这种不大监视客人的态度是一种愉快的事,后来
改筑以后自然也还是一样,不过我回想起来时总是旧店的背景罢了。记得也
有新闻记者问过,这样不会缺少书籍么?答说,也要遗失,不过大抵都是小
册,一年总计才四百圆左右,多雇人监视反不经济云。当时在神田有一家卖
洋书的中西屋,离寓所比丸善要近得多,可是总不愿常去,因为伙计跟得太
凶。听说有一回一个知名的文人进去看书,被监视得生起气来,大喝道,你
们以为客人都是小偷么!这可见别一种的不经济。但是不久中西屋出倒于丸
善,改为神田支店,这种情形大约改过了罢,民国以来只去东京两三次,那
里好像竟不曾去,所以究竟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因丸善而联想起来的有本乡真砂町的相模屋旧书店,这与我的买书也是
很有关系的。一九○六年的秋天我初次走进这店里,买了一册旧小说,是匈
加利育珂原作美国薄格思译的,书名曰《髑髅所说》(ToldbytheDeath’sHead),卷首有罗马字题曰,K,Tokutomi。TokioJapanJun27th。1904。一看
就知是《不如归》的著者德富健次郎的书,觉得很是可以宝贵的,到了辛亥
归国的时候忽然把他和别的旧书一起卖掉了,不知为什么缘故,或者因为育
珂这长篇传奇小说无翻译的可能,又或对于德富氏晚年笃旧的倾向有点不满
罢。但是事后追思有时也还觉得可惜。民八春秋两去东京,在大学前的南阳
堂架上忽又遇见,似乎他直立在那里有八九年之久了,赶紧又买了回来,至
今藏在寒斋,与育珂别的小说《黄蔷薇》等作伴。相模屋主人名小泽民三郎。
从前曾在丸善当过伙计,说可以代去拿书,于是就托去拿了一册该莱的《英
文学上的古典神话》,色刚姆与尼珂耳合编的《英文学史》绣像本第一分册,
此书出至十二册完结,今尚存,唯《古典神话》的背皮脆裂,早已卖去换了
一册青灰布装的了。自此以后与相模屋便常有往来,辛亥回到故乡去后一切
和洋书与杂志的购买全托他代办,直到民五小泽君死了,次年书店也关了门,
关系始断绝,想起来很觉得可惜,此外就没有遇见过这样可以谈话的旧书商
人了。本乡还有一家旧书店郁文堂,以卖洋书出名,虽然我与店里的人不曾
相识,也时常去看看,曾经买过好些书至今还颇喜欢所以记得的。这里边有


一册勃阑兑思的《十九世纪名人论》,上盖一椭圆小印朱文曰胜弥,一方印
白文曰孤蝶,知系马场氏旧藏,又一册《斯干地那微亚文学论集》,丹麦波
耶生(H。H。Boye…sen) 用英文所著,卷首有罗马字题曰November8th。08。M。Abe。
则不知是哪一个阿部君之物也。两书中均有安徒生论一篇,我之能够懂得一
点安徒生差不多全是由于这两篇文章的启示,别一方面安特路朗
(AndresLang)的人类学派神话研究也有很大的帮助,不过我以前只知道格
林兄弟辑录的童话之价值,若安徒生创作的童话之别有价值则至此方才知道
也。论文集中又有一篇勃阑兑思论,著者意见虽似右倾,但在这里却正可以
表示出所论者的真相,在我个人是很喜欢勃阑兑思的,觉得也是很好的参考,
前年到东京,于酷热匆忙中同了徐君去过一趟,却只买了一小册英诗人《克
刺勃传》(Grabbe),便是丸善也只匆匆一看,买到一删瓦格纳著的《伦敦
的客店与酒馆》而已,近年来洋书太贵,实在买不起,从前六先令或一圆半
美金的书已经很好,日金只要三圆,现在总非三倍不能买得一册比较像样的
书,此新书之所以不容易买也。

本乡神田一带的旧书店还有许多,挨家的看去往往可以花去大半天的工
夫,也是消遣之一妙法。庚戌辛亥之交住在麻布区,晚饭后出来游玩,看过
几家旧书后忽见行人已渐寥落,坐了直达的电车迂回到了赤羽桥,大抵已是
十一二点之间了。这种事想起来也有意思,不过店里的伙计在帐台后蹲山老
虎似的双目炯炯地睨视着,把客人一半当作小偷一半当作肥猪看,也是很可
怕的,所以平常也只是看看,要遇见真是喜欢的书才决心开口问价,而这种
事情也就不甚多也。

(廿五年八月廿七日,于北平)

□1936 年10 月刊《宇宙风》26 期,署名知堂
□收入《瓜豆集》

银茶匙* 

在《岩波文库》里得到一本中勘助(Nakakansuke)的小说《银茶匙》

(Ginnosaji),很是喜欢。这部小说的名字我早知道,但是没有地方去找。

在铃木敏也所著文艺论抄《废园杂草》中有一篇《描写儿童的近代小说》,

是大正十一年(1922)暑期讲习会对小学教员所讲的,第六节曰《幼时的影》,

这里边说到《银茶匙》,略述梗概之后又特别引了后篇的两节,说是教员们

应当仔细玩味的部分。铃木氏云:
现今教育多注全力于建立一种偶像,致忘却真实的生命,或过于拘泥形式,反不明
了本体在于那边,这些实是太频繁的在发生的问题。总之那珂氏(案此系发表当时著者的
笔名,读音与‘中’相同。)这部著作是描写儿童的近代小说中最佳的一种,假如读儿童
心理学为现在教员诸君所必需,那么为得与把握住了活的心灵之现实相去接触,我想劝大
家读这《银茶匙》。
但是《银茶匙》我在以前一直未能找到,因为这原来是登在东京《朝日

新闻》上的,后来大约也出过单行本,我却全不清楚。关于中勘助这人我们

也不大知道,据岩波本和过哲郎的解说云:
中氏在青年时代爱读诗歌,对于散文是不一顾视的。最初在大学的英文学科,后转
入国文学科毕业。其时在日本正值自然主义的文学勃兴,一方面又是夏目漱石开始作家活
动的时候。但中氏毫不受到这两方面的影响,其志愿在于以诗的形式表现其所独有的世
界,而能刺激鼓动如此创作欲的力量在两者均无有也。中氏于是保守其自己独特的世界,
苦心思索如何乃能以诗的形式表现出来。可是末了终于断念,以现代日本语写长诗是不可
能的事,渐渐执笔写散文,虽然最初仿佛还感着委屈的样子。这样成功的作品第一部便是
《银茶匙》的前编。时为明治四十五年(1912)之夏,在信州野尻湖畔所写,著者年二十
七岁。
最初认识这作品的价值的是夏目漱石氏。漱石指出这作品描写小孩的世界得未曾
有,又说描写整洁而细致,文字虽非常雕琢却不思议地无伤于真实,文章声调很好,甚致
赞美。第二年因了漱石的推荐,这篇小说便在东京《朝日新闻》上揭载出来。在当时把这
作品那么高的评价的人除漱石外大约没有吧。但是现在想起来,漱石的作品鉴识眼光确实
是很透彻的。
《银茶匙》的后篇是大正二年(1913)之夏在比睿山上所写。漱石看了比前篇还要
高的评价,不久也在同一新闻上揭载出来了。
查《漱石全集》第十三卷“续书简集”中有几封信给中氏的,其中两三

封关于他的小说,觉得颇有意思,如大正二年三月二十一日信云:
来书诵悉。作者名字以中勘助为最上,但如不方便,亦无可如何。那迦,奈迦、或
勘助,何如乎?鄙人之小说久不结束,自以为苦,且对兄亦甚抱歉,大抵来月可以登出亦
未可料。稿费一节虽尚未商及,鄙人居中说合,当可有相当报酬,唯因系无名氏故,无论
如何佳妙,恐未能十分多给,此则亦希预先了知者耳。

又大正三年十月二十七日信云:
病已愈,请勿念。前日昨日已将大稿读毕,觉得甚有意思。不过以普通小说论,缺
少事件,俗物或不赞赏亦未可知。我却很喜欢,特别是在病后,又因为多看油腻的所谓小
说有点食伤了,所以非常觉得愉快。虽然是与自己隔离的,却又仿佛很是密合,感到高兴
亲近。坏地方自然也有,那只是世俗所云微疵罢了。喜欢那样性质的东西的人恐怕很少,
我也因此更表示同情与尊敬。原稿暂寄存,还是送还,任凭尊便。草草不一。

这一封信大约是讲别的作品的,但是批评总也可以拿来应用。中氏是这样一


个古怪的人,他不受前人的影响,也不管现在的流行,只用了自己的眼来看,

自己的心来感受,写了也不多发表,所以在文坛上几乎没有地位,查《日本

文学大辞典》就不见他的姓名,可是他有独自的境界,非别人所能侵犯。和

噪氏说得好:
著者对于自己的世界以外什么地方都不一看,何况文坛的运动,那简直是风马牛了。
因此他的作品也就不会跟了运动的转移而变为陈旧的东西,这二十五年前所作的《银茶
匙》在现今的文坛上拿了出来因此也依然不会失却其新鲜味也。⊙
《银茶匙》前篇五十三章,后篇二十二章,都是写小学时代的儿童生活

的,好的地方太多了,不容易挑选介绍,今姑且照铃木氏所说,把那两节抄

译出来。这都在后篇里,其一是第二章云。
那时战争开始(案即甲午年中日之战)以来,同伴的谈话整天都是什么大和魂与半
边和尚(案此为骂中国人的话)了。而且连先生也加在一起,简直用了嗾狗的态度,说起
什么便又拉上大和魂与半边和尚去。这些使我觉得真真厌恶,很不愉快。先生关于豫让或
比干的故事半声也不响了,永远不断的讲什么元寇和朝鲜征伐的事情。还有唱歌也单教唱
杀风景的战争歌,又叫人做那毫无趣味的体操似的跳舞。大家都发了狠,好像眼前就有不
共戴天的半边和尚攻上来的样子。耸着肩,撑着肘,鞋底的皮也要破了似的踹着脚,在蓬
蓬上卷的尘土中,不顾节调高声怒号。我心里仿佛觉得羞与此辈为伍似的,便故意比他们
更响的歌唱。本来是很狭小的运动,这时碰来碰去差不多全是加藤清正和北条时宗,懦弱
的都被当作半边和尚,都砍了头。在街上走时,所有卖花纸的店里早已不见什么千代纸或
百囡囡等了,到处都只挂着炮弹炸开的龌龊的图画。凡耳目所遇到的东西无一不使我要生
起气来,有一回大家聚在一处,根据了传闻的谣言乱讲可怕的战争谈,我提出与他们相反
的意见,说结局日本终要输给支那吧。这个想不到的大胆的预言使得他们暂时互相对看,
没有话说,过了一会儿那虽可笑却亦可佩服的敌忾心渐渐增长,至于无视组长的权威,一
个家伙夸张的叫道:

“啊呀啊呀,不该呀不该!”
另一个人捏了拳头在鼻尖上来擦了一下。又一个人学了先生的样子说道:
“对不起,日本人是有大和魂的。”
我用了更大的反感与确信,单独的担当他们的攻击,又坚决的说道:
“一定输,一定输!”
我在这喧扰的中间坐着,用尽所有的智慧,打破对方的缺少根据的议论。同伴的多

数连新闻也不跳着看,万国地图不曾翻过,《史记》与《十八史略》的故事也不曾听见过。

所以终于被我难倒,很不愿意的只好闭住嘴了,可是郁愤并不就此销失,到了下一点钟他

们告诉先生道:

“先生,某人说日本要输!”
先生照例用那副得意相说:
“日本人是有大和魂的。”
于是又照平常破口大骂支那人。这在我听了好像是骂着我的样子,心里按纳不下,


便说:

“先生,日本人如有大和魂,那么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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