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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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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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阿呵阿呵者,此乡呼野中群马之声也。有时此鸟来村中啼,为饥馑之先兆,平时住深山
中,常闻其啼声。

又第一○九节记雨风祭云:

中元前后有雨风祭,以稻草为人形,大于常人,送至歧路,使立道旁,用纸画面目,
以瓜作为阴阳之形附之。虫祭之稻草人无此等事,其形亦较小。雨风祭之时,先在一部落
择定头家,乡人聚而饮酒,随以笛鼓同送之至于路歧。笛之中有桐木所制之法螺,高声吹
之。其时有歌曰:

祭祀二百十日的风雨呵,

向哪方祭,向北方祭呀。
(案立春后第二百十日为二百十日节,常有风暴,正值稻开花,农家甚以为
苦,故祭以禳之。)

《远野物语》给我的印象很深,除文章外,他又指示我民俗学里的丰富
的趣味。那时日本虽然大学里有了坪井正五郎的人类学讲座,民间有高木敏
雄的神话学研究,但民俗学方面还很销沉,这实在是柳田氏,使这种学问发
达起来,虽然不知怎地他不称民俗学而始终称为“乡土研究”。一九一○年
五月柳田氏刊行《石神问答》,系三十四封往复的信,讨论乡村里所奉把的
神道的,六月刊行《远野物语》,这两本书虽说只是民俗学界的陈胜吴广,
实际却是奠定了这种学术的基础。因为他不只是文献上的排比推测,乃是从
实际的民间生活下手,有一种清新的活力,自然能够鼓舞人的兴趣起来。一
九一三年三月柳田氏与高木敏雄共任编辑,发行《乡土研究》月刊,这个运
动于是正式开始。其时有石桥卧波联络许多名流学者,组织民俗学会,发行
季刊,可是内容似乎不大充实,石桥所著有关于历,镜,厄年,梦,鬼等书,
我也都买得,不过终觉得不很得要领,或者这是偏重文献之故也说不定罢。
高木一面也参加民俗学会,后来又仿佛有什么意见似地不大管事,所以《乡
土研究》差不多可以说是柳田一人的工作,但是这种事业大约也难以久持,
据说读者始终只有六百馀名,到了出满四卷,遂于一九一七年春间宣告停刊
了。不过月刊虽停,乡土研究社还是存在,仍旧刊行关于这方面的著述,以
至今日,据我所知道计有《乡土研究社丛书》五种,《炉边丛书》约四十种。

柳田氏系法学士,东京大学法科出身,所著有关于农政及铜之用途等书。
唯其后专心于乡土研究,此类书籍为我所有者有下列十种:
《石神问答》(一九一○年)


《远野物语》(同)

《山岛民谭集》一(甲寅丛书,一九一四),内计《河童牵马》及《马

蹄石》二项,印行五百部,现已绝板,第二集未刊。
《乡土志论》(炉边丛书,一九二二)
《祭礼与世间》(同)
《海南小记》(一九二五)记琉球各岛事。
《山中之人生》(乡土研究社丛书,一九二六)记述山人之传说与事实,

拟议山中原有此种住民,以待调查证明。
《雪国之春》(一九二八)记日本东北之游。
《民谣之今昔》(民俗艺术丛书,一九二九)
《蜗牛考》(语言志丛刊,一九二九)
柳田氏治学朴质无华,而文笔精美,令人喜读,同辈中有早川孝太郎差

可相拟。早川氏著有《三州横山话》(炉边丛书)《野猪与鹿与狸》(乡土

研究社丛书,)也都写得很好,因为著者系画家,故观察与描写都甚细密也。

〔附记〕以上所说只是我个人的印象,在民俗学的价值上文章别无
关系,那是当然的事。英国哈同教授(A。C。Haddon)在《人类学史》
末章说,“人类的体质方面的研究早由熟练的科学家着手,而文化
方面的人类历史乃大都由文人从事考查,他们从各种不同方向研究
此问题,又因缺少实验经历,或由于天性信赖文献的证据,故对于
其所用的典据常不能选择精密。”这种情形在西洋尚难免,日本可
无论了,大抵科学家看不起这类工作,而注意及此的又多是缺少科
学训练的文科方面的人,实在也是无可如何。但在日本新兴的乡土
研究上,柳田氏的开荒辟地的功的确不小,即此也就足使我们佩服
的了。

(二十年十一月十七日)

□1931 年作,1934 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夜读抄》

文学论译本序

张我军君把夏目漱石的《文学论》译成汉文,叫我写一篇小序。给《文
学论》译本写序我是很愿意的,但是,这里边我能说些什么呢?实在,我于
文学知道得太少了。

不过夏目的文章是我素所喜欢的,我的读日本文书也可以说是从夏目起
手。一九○六年我初到东京,夏目在杂志Hototogisu(此言《子规》)上发
表的小说《我是猫》正很有名,其单行本上卷也就出版,接着他在大学的讲
义也陆续给书店去要了来付印,即这本《文学论》和讲英国十八世纪文学的
一册《文学评论》。本来他是东京大学的教授,以教书为业的,但是这两年
的工作似乎于他自己无甚兴味,于社会更无甚影响,而为了一头猫的缘故忽
然以小说成名,出大学而进报馆,定了他文学著作上的去向,可以说是很有
趣味的事。

夏目的小说,自《我是猫》、《漾虚集》、《鹑笼》以至《三四郎》和
《门》,从前在赤羽桥边的小楼上偷懒不去上课的时候,差不多都读而且爱
读过,虽我所最爱的还是《猫》,但别的也都颇可喜,可喜的却并不一定是
意思,有时便只为文章觉得令人流连不忍放手。夏目而外这样的似乎很少,
后辈中只是志贺直哉有此风味,其次或者是佐藤春夫罢。那些文学论著本不
是为出版而写的东西,只是因为创作上有了名,就连带地有人愿为刊行,本
人对于这方面似乎没有多大兴趣,所以后来虽然也写《鸡头》的序文这类文
章,发表他的低徊趣味的主张,但是这种整册的论著却不再写了。

话虽如此,到底夏目是文人学者两种气质兼备的人,从他一生工作上看
来似乎以创作为主,这两种论著只是一时职业上的成绩,然而说这是代表他
学术方面的恰好著作,亦未始不可。不但如此,正因他有着创作天才,所以
更使得这些讲义处处发现精彩的意见与文章。《文学评论》从前我甚爱好,
觉得这博取约说,平易切实的说法,实在是给本国学生讲外国文学的极好方
法,小泉八云的讲义仿佛有相似处,不过小泉的老婆心似乎有时不免唠叨一
点罢了。我又感到这书不知怎地有点与安特路阑(AndrewLang)的英国文学
史相联,觉得这三位作者颇有近似之点,其特别脾气如略喜浪漫等也都是有
的。

《文学论》出版时我就买了一册,可是说起来惭愧得很,至今还不曾好
好地细读一遍,虽然他的自序读了还记得颇清楚。夏目说明他写此书的目的
是要知道文学到底是什么东西,因为他觉得现代的所谓文学与东洋的即以中
国古来思想为根据的所谓文学完全不是一样。他说:

余乃蛰居寓中,将一切文学书收诸箱底,余相信读文学书以求知文学为何物,是犹

以血洗血的手段而已。余誓欲心理地考察文学以有何必要而生于此世,而发达,而颓废,

余誓欲社会地究明文学以有何必要而存在,而隆兴,而衰灭也。
他以这样的大誓愿而起手研究,其一部分的结果即是《文学论》。我平常觉
得读文学书好像喝茶,讲文学的原理则是茶的研究。茶味究竟如何只得从茶
碗里去求,但是关于茶的种种研究,如植物学他讲茶树,化学他讲茶精或其
作用,都是不可少的事,很有益于茶的理解的。夏目的《文学论》或者可以
说是茶的化学之类罢。

中国近来对于文学的理论方面似很注重,张君将这部名著译成汉文,这
劳力是很值得感谢的,而况又是夏目的著作,故予虽于文学少所知,亦乐为


之序也。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八日,于北平之苦雨斋。

□1932 年10 月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看云集》

猪鹿狸

《猪鹿狸》,这是很奇妙的一部书名。这在一九二六年出板,是日本的
乡土研究社丛书之一,著者早川孝太郎,学人而兼画家,故其文笔甚精妙。
所著书现有《三州横山话》,《能美郡民谣集》,《羽后飞岛图志》,《猪
鹿狸》,《花祭》二卷,有千六百页,为研究地方宗教仪式之巨著。其中我
所顶喜欢的还是这《猪鹿狸》,初出时买了一本,后来在北平店头看见还有
一本又把他买了来,原想送给友人,可是至今没有送,这也不是为的吝啬,
只是因为怕人家没有这种嗜好,正如吃鸦片烟的人有了好大土却不便送与没
有癌的朋友,——我以鸦片作比,觉得实在这是一种嗜好,自己戒除不掉也
就罢了,再去劝人似乎也可以不必。

这是讲动物生活的一册小书,但是属于民俗学方面而不是属于动物学
的,他所记的并非动物生态的客观纪录,乃是人与兽,乡村及猎人与兽的关
系的故事。我从小时候和草木虫鱼仿佛有点情分,《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
《南方草木状》以至《本草》、《花镜》都是我的爱读书,有一个时候还曾
寝馈于《格致镜原》,不过书本子上的知识总是零碎没有生气,比起从老百
姓的口里听来的要差得很远了。在三十多年前家里有一个长工,是海边的农
夫而兼做竹工,那时他给我们讲的野兽故事是多么有意思,现在虽然大半不
记得了,但是那留下的一点儿却是怎么的生动的存在着,头上有角的角鸡,
夜里出来偷咬西瓜的獾猪,想起时便仿佛如见沙地一带的情景,正如山乡的
角鹿和马熊的故事一样,令我时时怀念这些故乡的地方。早川的这册书差不
多就是这种故事的集录,即使没有著者所画的那十几张小图也尽足使我喜欢
了。

正如书名所示,这书里所收的是关于猪鹿狸三种兽的故事,是一个七十
七岁的老猎人所讲的,不是童话似的动物谈,乃是人与兽接触的经验以及感
想,共有五十九篇,其中以关于猪和狸的为最有趣味,鹿这一部分比较稍差。
这里所谓猪实在是中国的野猪,普通畜养的猪日本称之曰豚。平常如呼人为
豚,人家必要大生其气,但猪却是美名,有人姓猪股,德富苏峰的名字叫做
猪一郎,都是现在的实例。寺岛安良编《和汉三才图会》卷三十八猪条下云,
如为猎人被伤去时人詈谓汝卑怯者盍还乎,则大忿怒,直还进对合,与人决
胜负,故譬之强勇士。(原本汉文。)今日本俗语有猪武者一语,以喻知进
而不知退者,中国民间称野猪奔铳,亦即指此种性质也。书中说有一猎人打
野猪伤而不死,他赶紧逃走,猪却追赶不放,到了一棵大树下像陀螺似的人
和猪团团的转了七个圈,后来不知怎的装好了枪,从后面一枪才结果了猪的
性命。自己逃着,说是从后面未免有点可笑,其实是绕着树走得快的时候差
不多是人在猪屁股后头追着的样子了。书中又说及猪与鹿的比较。也很有意
思。鹿在山上逃走的时候,如一枪打中要害,他就如推倒屏风似的直倒下来,
很觉得痛快。可是到了野猪就不能如此,无论打中了什么要害,他决不像鹿
那样的跌倒,中弹之后总还要走上两三步,然后徐徐的向前蹲伏下去。听着
这话好像是眼见刚勇之士的死似的,觉得这真是名实相符的野猪的态度。我
对于著者的话也很表同意,与法国诗人诗里的狼一样这猪实在堪为我们的师
范。但是很希奇的是,这位刚勇之士的仪表却并不漂亮。据说曾有一个年青
妇人在微暗的清早到山里去收干草,看见前面路上有一只小猪模样的灰色的
兽,滴沰滴沰的走着。这时候兽似乎未曾觉得后边有人走来,女人也颇胆大,


便跟在后面走,刚走了半里多路,兽就岔路走进草丛里去了。回家后讲起这
事,老人们告诉她说那就是野猪哩,她不但不出惊,反出于意外似的道,那
样的东西是野猪么?据著者的经验说,从幼小时候就听说猪是可怕的东西,
强悍的兽,后来有一回看见被猎人们抬了去的死猪的模样,也感到同样的幻
灭云。不过我想这或者并不由于野猪的真是长得不漂亮。实在大半还是因为
家猪平常的太不争气的缘故罢。

狸的故事差不多是十之八九属于怪异的。中国近世不听见说有什么狸子
作怪,但在古时似乎很是普通,而且还曾出过几个了不得的大胆的,敢于同
名人去开玩笑的狸妖,他们的故事流传直到今日。《太平广记》四四二所录
狸的怪谈有十一篇,《幽明录》里与董仲舒论五经究其微奥的老狸,《集异
记》里与张茂先商略三史,探赜百家,谈老庄之奥区,披风雅之绝旨的千年
斑狸,可谓俊杰,此外幻化男妇也很有工夫。日本现今狐狸猫貉四者还都能
作怪,民间传说里有《滴沰山》与《文福茶釜》两篇最是有名。狸的恶戏在
平时却多是琐屑的,不大有干系人命的大事。《三才图会》里说老狸能变化
妖怪与狐同,至其游戏则“或鼓腹自乐,谓之狸腹鼓,或入山家,坐炉边向
火乘暖,则阴翼垂延,广大于身也”。《三州横山话》中有一节曰“狸的腹
鼓”,其文曰:

据说到山里去作工,狸会来招呼。对面的山上丁丁的砍着树似,又叫道喊!不注意

时答应一声,原来却是狸叫,便只好停了工作回来。(案狸与人呼应不已,如人困惫至不

复能应则为狸所食,否则狸自毙云。

与人声相比那似乎是苦闷的声音,低低的叫道喴!夜间独居的时候,听
见狸叫,决不可轻易答应。听过许多故事,说夜里与狸对呼,把挂钩上的开
水壶都喝干了,又说用木鱼替代答应,一直敲到天亮。

狸腹鼓原说是月夜为多,但据八名郡七乡村人生田省三的实验谈,则在
将要下雨的漆黑的夜里时时听见敲着破鼓似的声音。这本来是在笼里养着的
狸,但是这人说一天雨夜在风来寺山中所听到的腹鼓和这声音也正相同。

狸与貉一看似乎难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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