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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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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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有着金边绛紫额印的男人站在似光晕般环绕着永昼宫的回廊式露台上,充满慈悲地俯视着敌人的死亡。本来如开水沸滚的人群忽然像油一样猛地燃了起来,人们簇拥上前,用流泪和高喊来回应那个男人的微笑致意。他们中有从帝国逃来的难民,有在哥珊已世代居住了上百年的耶利摹人和北地人,有苍白皮肤高大魁梧的加德人,有蓄着亮金色卷须的希庇亚人,有茹丹人,有采石工、面包师和佝偻的修院敲钟人,有徒步从铄金山脉另一边的南陆海岸跋涉来的朝圣者,有几乎掉光了牙齿的老妪和刚刚长出胡茬的少年。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领子上,袖管上,衣襟上,都盛放着一朵志得意满的葵花——这种花盘硕大种子密密麻麻的植物是光明最忠实的奴仆,受到的推崇甚至不亚于诫日宗派的圣花安石榴。“圣者不朽!”他们向着那个让自己甘愿用全部生命和灵魂来追随的男人齐声高呼,“圣者不朽!圣者不朽!……圣者不朽!!”
  白色的圣城在这呼声中似乎也微微颤抖,仿佛一位母亲因儿子的孝奉感极而泣。
  少女独自一人穿过它们,背朝着那朴素却辉煌的圣宫反向而行。长笛的尾端随她的步伐轻灵跃动。她将银白柔发编成细辫垂下,衣服简净纯色,一无修饰。通往海边的道路人影逐渐稀疏,茹丹孩童顶着篮子念诵他们自己也不解其意的教典和奥义书,在树下晾衣的妇人热切地叫她的名字。她向最开阔的天空之下走去,一支军队在圣城守卫的随扈下缓缓地迎面过来,一个骑灰马的茹丹人十指相触举到眉心,向她行了个族人相见的通用礼。而她也以同样的姿势回敬。
  士兵们沉默无声地与她擦肩而过。少女忽然止步。
  她的面前是一片被践踏后的花圃。不久之前,“向日葵”的洪流才从这儿碾过,蔷薇架被撞歪了,娇小的花草七零八落,一株小小的、错过了季节而晚开的春黄菊被人踩进了泥土里。她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将它挖出来。“既然你的眷恋到得已太迟,”她轻轻唱道,“谁还在乎秋风骤然而至……”
  军队里那辆拉着细麻帷帐的敞篷马车停下了。一只苍白的带有剑茧的手从里面揭开帐幕。车中男子低声问:“你刚才唱的是……”
  “圣贝鲁恒早年所作的诗。”已经死去的春黄菊静躺在少女黑檀木一般光滑的手心,“我只不过有感而发。”
  “早年……”男人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看上去患病在身,双颊有高烧过后的迹象,额头上蒙着退热的湿巾。“果然写得不怎么样啊。”
  少女缓缓站起身。那张仍稚气未脱的脸庞笼罩在令人触手成冰的美丽之下,有种坚硬而晶莹的质地。“我不知道您是哪一位,先生。但他的十叶体和宝音体在哥珊乃至东帝国的风靡程度都有目共睹,只是后来被大肆模仿,内容成了千篇一律的宗教赞美歌,这才衰落下去。他是一位圣徒,却从不落入那些歌功颂德的窠臼,当几乎没什么艺术价值的直白吹捧甚至占据了流浪歌手的喉咙,他宁可就此封笔不作。我明白,这并不是在圣城能随便说的话……但也不是每个哥珊人都能理喻。”
  “他是很早以前就不写了,”男人回答,“并非你说的这个原因。他只是一个刽子手,一个纯粹的屠夫,他杀死的上万人尸骨要是堆起来能把永昼宫下面直通大海的圣湖填为平地。屠夫就算会读书认字,就算多愁善感或者热血贲张,也永远永远写不出真正的诗来。他的手早已习惯了握持利刃为生。”
  少女望着这个声音轻如游丝的陌生人。有一道细小的光辉在她眼里疾逝而过,终归沉寂。
  “我听一位东方的哲人说过,”她答道,“诗人不过是从干枯的髑髅里长出的百合花。”
  男子微微地笑了。他的瞳色鲜红欲燃,像一场暗火缓慢吞噬着时代的碎片,然而一车之隔,他与少女中间,却似乎横着一条连它也望而却步的汹流。“早就听说哥珊有一位十七岁的诗人,才华惊艳,傲然不群,就好像黄昏时刻远离众星的月亮。那是你吧,茹丹人的骄傲,深月妃主唯一的继承者,达姬雅娜·恰斯努尔·乌谱莎?”
  “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他说。
  少女惊愕地接过。那是一本手工装订的书册,诗句由疏淡的斜体字写成,旁边有古老而形象的东方线条文字与它对照,空白页装饰着似乎只是一时兴起而涂上去的花卉和插图。但封面和扉页上只有不起眼的潦草落款,本该题有书名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她的视线从它上面抬起。然后,慢慢地,她认出了他。
  “这样的诗集,”她轻声说,“应该有一个名字吧?”
  “我叫它《遥夜集》,”男人说,“它来自世界最尽头的东方,我们的太阳永远照耀不到之处,一个比茹丹、舍阑、众帆之城奈拜、湮没在沙海里的苏佞古国更遥远的国度。传说那里没有宗教,没有信仰,神祇只是长寿不老的凡人,贤明的学者凌驾于皇帝之上用‘道德’统治着那片土地,人们活在灵魂自身至深处的宁静与本真中,仿佛山岩里静卧的宝石。那里的诗,是最纯粹的诗。”他再次笑了,笑容淡然伤感。“我只是把它带到这个国家来,却永远不够资格拥有它——或许你,是真正可以与它心灵相通的人。”
  车帘放了下来。
  马蹄声伴着轮子碾动,年代久远的石质路面发出吟哦似的低声。风拂乱了茹丹少女的白发。那朵夭折的春黄菊不知何时从指间飞起,拭过没有题字的封面,无声无息飘零。
  




☆、Ⅴ 暮月(2)

  在云缇亚的记忆中,永昼宫是一头沉默的巨兽。它是哥珊最庞大的一个白色阴影,以阳光、鲜花、灯烛、色调明丽的琉璃拼嵌画、祈祷的密语和寂静纷繁的脚步为食。成为贝鲁恒的机要秘书之前,他曾来过这里两次,一次是在襁褓内,被母亲抱着浸入圣泉,对全大陆最高的主父像许下终身蓄发的誓言;而另一次,他的头发已经长过脚跟,勉强在坚冰一样光滑的内殿地面拖行。那时他牵着母亲虔诚发热的手掌,开始懵懂地萌生对这头巨兽最初的恐惧。它像一张上唇接天、下唇触地的大嘴中发出的咆哮,足以夺去在他面前的一切声息。这巨响振聋发聩,却又如同死亡一般静谧——在哥珊,人们相信,死亡是凡人通往神与圣者的国度唯一的道路。
  为出使西庭公国归来的圣贝鲁恒洗尘的晚宴设在内殿第二层的“镜厅”举行。因为斋月的缘故,它实质上只是一场朴素的餐会,教士们熄了顶灯,用水盏盛着奶白色的蜡烛,在铺有细绢的长桌上撒满茺蔚和牛至花。除了教皇之外,圣廷的重要人物也尽皆到场,最年轻的枢机主教路尼甚至前一天特意从坎伯兰郡赶回来,向病中的武圣徒殷勤慰问。相比起云缇亚,阿玛刻是头一回以圣徒部属的身份出席这种场合,显得微微有些拘谨,但当一名副将模样的青年向她搭讪时,却被她像平常一样干脆利落地顶了回去。那青年竟也毫不尴尬,说了句谢谢,大大方方退到角落里一个正不停灌着酒的军人身边。
  “喂,云缇亚,”酒杯转了转,淡红的液体折射出故人之子的投影,“你好啊。代我向你尊贵的母亲塞黑莱特大妃致意。”
  云缇亚望向那肘边已堆了好几只空瓶的大汉。他没戴手套,黝黑的肌肤表明了他的异族血统。一道面幕从他白发间的额环垂下,将包括眉眼在内的整张脸都给遮了起来——茹丹男子在部族内的地位越高,他的脸就会蒙得越密不透风。“抱歉,吉耶梅茨将军,我母亲已经过世十五年了。”
  “哦。”持杯的手僵了一下,纱质的面幕闪过丝微颤动,“……我想起来了。”
  云缇亚笑笑,在吉耶梅茨旁边的空位坐下。这时教皇宠爱的聋诗人诺芝即兴讲了两个讽刺异教徒的故事,席上的气氛一下活跃了许多,就连努力维持着往常庄严形象的主教们也忍俊不禁,吉耶梅茨却只顾大快朵颐,头也不抬。云缇亚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刀叉,餐盘里有道烤鲱鱼,那是在斋月能吃到的绝无仅有的荤食,然而大多数茹丹人都无法习惯海产的腥味。他瞥了一眼将军,见后者无动于衷,一块块吃了下去,于是悄悄将盘子一滑,把那条鱼倒进餐巾里。
  “胃口不好吗?”将军突然问。
  “没有,”云缇亚搪塞,“最近在祈誓,暂时得节制些。”
  “你母亲为了她的祈誓,长年素食,别说鱼,连煮过乳酪的锅也不碰,连浮起一星油沫的菜汤也不喝。本来多雍容优雅的美人,没几年就瘦成了一副活骨架。”吉耶梅茨撩起面幕的下摆,又往口里倒了一杯石榴清酒。“结果呢?祈誓能有多大的作用,你自己很清楚。”
  云缇亚不置可否。他看见路尼枢机正在和贝鲁恒交谈,神情关切中甚至透着几分谄媚。两名女修院长请贝鲁恒说起在西庭的见闻,从国都大圣堂的穹顶画到大公夫人的腰围都是她们感兴趣的话题,而贝鲁恒只是淡淡微笑,以水代酒。聋诗人又唱起了一首用俚语写成的箴言歌,有几位枢机主教似乎觉得歌词太过粗鄙,但见到贝鲁恒乃至上座的教皇都听得颇为入神,便也放松了眉头,和众人一起鼓起掌来。
  “把你的锡塔琴拿出来,再唱一曲吧!”教皇笑着端起杯子,虽然知道他的宠臣懂得唇语,声音还是洪亮到令席上每个人都能听见,“圣贝鲁恒和你不是忘年之交么?就唱由他作词,你所谱曲的那首歌。”
  尽管早已年近五十,教皇圣曼特裘一世仍然是云缇亚所见过的最英俊的人。绛紫镶金的日轮和十字星嵌在他微现纹路的额心,除此之外,他全身并无多余饰物。衣着只是简单的圆领垂襟大袍,外搭不知有多少个年头的旧金花鼠皮披肩,而他的黑发却仔细上过油,连鬓角都修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唇边始终带有笑纹,但眉尖也始终敛着反复打磨的犀利,他的手现在已很少握剑,却仍然坚硬、修长,充满力量。很难相信,在这位名将出身的至圣者面前,甚至察觉不到一丝半点的压迫感。人们视他为兄,奉他为父,以他的声音为神谕,以仰望他为莫大光荣,甚至争相模仿他的言行习惯,乐此不疲,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威严,或者比历史上几位以仁慈宽和闻名的教皇更为博爱。他的英俊不仅存在于面庞,那是一种流露在影子与足印里的白皙光辉,用天使的语言也无法述说的玄妙,令少年为之疯狂,老者为之哽咽,妇人为之着魔,男人为之效死。
  曲子又奏起来了。有人跟着和唱,有人轻轻击打节拍,而吉耶梅茨依旧没有抬头。
  “我今天见到了令嫒。”云缇亚低声说。
  吉耶梅茨放下手中的吃食。云缇亚能感到那鹰一般的目光刺穿面幕朝自己射来。“达姬雅娜?”
  “圣者似乎对她颇为赏识。”
  “关我屁事。她不是老早就和我断绝关系了么?因为我身为妃主的配偶却没有跟随一同殉死,因为我是茹丹的将领现在却寄人篱下为异族统帅军队,因为我对她说要么参军,要么进修院,要么不做我的女儿。她选了第三条路。她以为总有一天她会当上妃主,会带族人重返家园。笑话!茹丹早就没了,被舍阑人杀得干干净净。她不是我的种,她身上没有她母亲坚强隐忍的半点血液,只是幼稚地相信音乐和文学会给她带来所谓的骨气。音乐?文学?我早告诉过她,在火海、尸堆和舍阑人用她兄弟姊妹的脑袋砌成的头骨塔跟前,那些狗屁都不是。”
  杯沿有意无意地碰到唇间,酒淡得有种苦味。“……她不过是个孩子。”云缇亚说。
  “十七岁,不是七岁。云缇亚,你十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那时‘诸寂团’还如日中天,不是吗?”
  云缇亚没有再吭声。在他的四周,永昼宫这头巨兽仿佛正对坐在它喉咙里的渺小存在沉默地微笑。从它的至深暗处,响起直抵记忆的隆隆回音。那些过去黯然难辨,他早已不愿去反刍,然而面部的伤痕又隐隐痛了起来,似乎回到了多年以前,有人拿着烧得发白的烙铁,在脸上使劲按下的那一刹那。
  吉耶梅茨突然扔开酒瓶,将脸深埋在双手中,面幕被他的粗糙手指揉成一团。“答应我,”他艰难地叹息,“她那么天真幼稚,在这座城不会比兔子在狼群中活得更久。或许她和你的母亲一样……都在用一辈子去寻找永不能得到的东西。”
  流畅的旋律在聋诗人琴弦上扬起一个颤音,如冰泉浪花激突。云缇亚看着教皇从座位上起身,对贝鲁恒点点头,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不过这对席间的氛围已没有太大影响。主教们相互说着客套的敬辞,除了阿玛刻,没人向不起眼的末席投来目光。吉耶梅茨并未要求什么,但云缇亚已经懂了。
  “我答应。”他说。
  拨子轻盈划下,锡塔琴的四根弦一同铮然作响,将他的低语淹没。
  
  晚宴散去后,云缇亚与阿玛刻一起步出宫门,在圣湖能容纳八辆马车并驾齐驱的长桥上行走。夏天的夜来得太晚,西方天幕呈现出黄昏与黑暗深深交融的幽红色,月亮倚在那里,孤独而冷寂,它的对面,逝海之上,群星正焕发着喧闹的光辉。
  “这座城市真奇怪,”阿玛刻说,“它看起来似乎随时可以为它的主人献出生命,却安然无恙地这么屹立了上千年。”
  云缇亚猛地抓住她的手。他四下里望了望,没有“葵花”在附近出没。“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姐姐,要是真听见了,他们才不管你是圣者的人呢。”
  阿玛刻挑挑眉。“所以我倒喜欢早晨那小姑娘,至少她说话棱角分明。好啦,陪我四处走走,你不希望我被这石头笼子闷死吧?”
  云缇亚促狭地笑起来。仿佛又回到儿时,他们在开满山萝花的原野上追逐奔跑,然而四面的风汹涌如潮,刮散了彼此的呼喊声。“请留步,两位。”一个风一样冷冽的声音迎面唤道。
  阿玛刻注视着那人,眼睛因他意料之外的出现而点起了惊喜的光芒。他是个颀长优雅的男子,身穿镶银线的黑衣,面孔就像用整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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