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刀。
沈子衿站着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出声。
“庖厨之中，要用到这么……特殊的刀的，在下还是第一次见。”
小镜子听了，又回头，仍旧笑着。
她手中的刀，忽地飞了起来。
沈子衿眼中，就看到那刀仿佛极缓慢的、极缓慢地，事实上却是毫不迟疑地向着自己而来。
“哎哟，小心！”
小镜子的声音带着笑，娇媚清脆如窗前的风铃。
沈子衿竟然没有动。
那刀“锵啷”一声，直直插入了他身后墙上的刀鞘。
“啊呀，小镜子习惯了，竟然忘记先提醒沈公子，真是惶恐！”
小镜子甜甜地笑着，却看不出她的“惶恐”在哪里。
沈子衿也笑，仍旧微微地笑着。
“王姑娘真是爱说笑。”
小镜子便又扬起一阵银铃般的悦耳笑声。
“叫我小镜子就好啦，沈公子这么客气，都害得小镜子想不起沈公子说的是谁呢，结果前面公子问起，还手忙脚乱，给公子指错了路呢。”
小镜子转身，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荷叶将刚才切过的肉包起来，加上作料，放到锅里去蒸。
现在的季节，那荷叶竟然还是碧绿的，青翠得好像就快要滴下汁水来。
“劳烦沈公子帮忙烧个火好么？”
小镜子甜甜地笑着，一点恶意都不带地笑着。
仿佛刚才把沈子衿骗去温泉边，险些让他死在她那坏脾气的哥哥手下的事都是幻觉一般。
那位坏脾气的兄长大人此刻正大模大样地坐在朝南的上位。
沈子衿坐的，赫然竟是主位。
他曾经觉得不妥，小镜子却说“迟早是要让你坐在这个位子的”，说的时候还一脸的含羞带喜，让沈子衿不由得赞叹她的演技。
虽然她是师傅亲口许婚的未婚妻，沈子衿自己姑且不论，至于小镜子，他可一点都感觉不出她真的想要嫁给他。虽然她的表现完全一个待嫁的女子对待未来夫君的模样，但是沈子衿的感觉却微妙得像被小姑虐待的新媳妇。
随即他不禁为自己突然冒出的古怪念头哑然失笑。
他偷偷斜过眼光，想瞧瞧他未来小妻子的哥哥现在是何等表情，却正好望进一双清澈的眼眸中。
沈子衿心头突地一跳。
那位未来大舅子王怜香随即将眼光转开了。
显然自己今天已经被整得相当疲劳了。
沈子衿在心中暗暗思量。
他竟然没有留意到王怜香已经注视了自己多久。
自己一向相当敏感，这次竟然在这莫名其妙的山中小屋里放松了警惕。
现在的王怜香长着满脸麻子，皮肤凹凹凸凸的，蜡黄蜡黄，活像一张风干了的桔子皮。就连他伸出来的手都是干枯的，上面暴着粗大的青筋，鸡爪似的丑陋。
然而那只手却很有力。
有种不协调的感觉。
如果地点不是这个小屋，面对的对象也不是自己，想必这双手会伪装出颤颤巍巍的样子，表现得恰如拥有这这样一双手的人应该呈现的样子吧。
早在来之前从故作神秘的师傅那里得到的少许情报中得知，王姑娘精擅易容之术，那么王家人都应当相当擅长吧。多半这位兄长大人功底更深厚。
来之前澄心大师只告诉他未婚妻姓王，甚至都没有告诉他这位古灵精怪的未婚妻还有个见人就是杀着的哥哥。
那个该死的老尼姑！
一瞬间连沈子衿心中都忍不住恶狠狠地冒出大不敬的粗鲁话语。
在沈子衿心念连转的这些时候，王氏兄妹也并没有开口，餐桌上一时静悄悄的。
有点尴尬的沉默正逐渐弥散开来。
“沈大哥，请尝尝小妹特地为沈大哥做的荷叶粉蒸肉。”
开口打破这气氛的是看起来很高兴的小镜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已经由“沈公子”升级到“沈大哥”了。
刚才厨房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真的好像做梦一样。
沈子衿苦笑，伸出碗接过小镜子换了双干净筷子夹过来的肉片。
想要放进嘴里，感觉到小镜子的注视，沈子衿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不由得停了下来。
“怎么了？莫非沈大哥疑心小妹在肉里下毒？”
见沈子衿不吃，小镜子显出很委屈的表情。
“小妹知道都是自己不好，开玩笑开过了头，害沈大哥都不相信我了。”
她说着，柔柔地低下螓首，似乎眼圈也红了。
沈子衿被弄得进退不得，为难极了。
佳人殷勤之下，不赏光似乎不妥；可是吃下去，他还真怀疑会有问题……
这是，举棋不定的沈子衿忽然感觉到王怜香的目光。那目光冷冷的，带着评估的意味。
随即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感情，沈子衿一冲动，便把那肉片放进了嘴里。
“好吃！”
沈子衿脱口赞道。
肥而不腻，荷叶的清香更添爽口滋味。
这小妮子竟然烧得一手好菜。
难怪能够把那个酒肉穿肠物上最为讲究的尼姑师傅哄得如此高兴。
小镜子听了沈子衿由衷的赞叹，也已经高兴地抬起头来，小脸蛋上满是骄傲的笑。
“那当然，这可是‘特制’的呢！”
小镜子站起来给沈子衿添酒。
“呃，王兄……”
“我哥哥最近在练功，不能喝酒的。”
小镜子笑着解释。
“哦，这样啊……”
然后沈子衿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刚才呢，沈大哥问小妹的问题，小妹还没有回答，是不是？”
小镜子忽然把话题转到沈子衿脑筋转不过来的地方。
“唔……”
沈子衿沉吟着，不太跟得上小镜子的转换速度。
小镜子扑哧笑了起来。
“就是那个，那把刀啊！”
“哦哦，那把刀啊！”
沈子衿一边附和着，一边思索。
“就是沈大哥问我为什么用那把刀啊？”小镜子格格地笑。
“小镜子的答案是，特殊的材料，当然要用特殊的刀啊！”
“特殊的……？”
“是今天才杀的‘那个’啊！”
“今天杀的‘那个’”
沈子衿发觉自己变得像只只能重复别人的话的笨嘴拙舌的鹦鹉。
他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人家特地趁沈大哥去和哥哥说话的时候，跑出去拿回来呢！”
难道正是……
沈子衿看着小镜子天真无邪的笑脸，觉得胃里逐渐有酸水泛上来。
他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尝到人肉的滋味。
刚喝进嘴里的佳酿变得酸涩了，仿佛铁锈一般艰涩的味道。
他想笑，却终于笑不出来。
而小镜子仍旧笑眯眯的，好像一只刚刚偷吃了一整条鱼的小狐狸。
“哎呀，哥哥！不可以！这个是特地做给沈大哥吃的！”
小镜子忽然大叫着，挥手去打她哥哥伸向那碗粉蒸肉的筷子。
眼看着就要被拦截了，王怜香手中的筷子忽然活起来似的，蛇一般灵动，左穿右插，准确地降落在目标上，随后稳稳地将肉片送进口中。
沈子衿愣愣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他的头脑似乎来不及反应了。
“小镜子，这猪肉太淡了。”
说完这一句，那双厚重的化妆仍旧不能遮掩的清澈双眸若有意若无意地瞟了沈子衿一眼。“原来……是猪肉啊……”
难道，他是在帮自己吗？
沈子衿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禁这样猜疑着。
然而那位兄长大人在喝了一口麦茶之后，也没和沈子衿打招呼，就自顾自进了里面的卧房。小镜子还不依不饶地跟在她哥哥后面。
“讨厌啦，哥哥，又拆人家的台！”
沈子衿回想着刚才看到的美丽眸子，不由微微地笑了起来。
那双美丽的眸子瞪着的话，感觉大概会是更加好看。
他已经记下了今天是第几次笑的这么尴尬。
他现在的感觉很不好。
然而瞪着他瞧的人现任感觉更不好。
简直非常的不好。
王怜香手中的油灯明明灭了，微弱的火苗摇晃摇晃，映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
“那个……我……在下……抱歉，我这就起来。”
沈子衿叹了口气，打破沉默。
他原本就想王怜香或许还会再来这温泉边，毕竟用了那么多他搞不清名堂的易容药物，直接就睡的话未免太不舒服了。
然而沈子衿因为赶路，已经许久未曾好好洗澡。
所以温泉的诱惑简直令他无法抗拒。
所以他来了
却还没能好好享受过热水的烫贴。
在沈子衿尴尬的当口，王怜香把油灯放在地上，开始默默地脱衣服。
这就是默许自己使用这里了？
沈子衿想。
“转过脸去。”
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上空回荡。
“啊？”
沈子衿完全没反映过来，愣愣地发出无意义的单音节。
“转过脸去！”
口气已经带着几分不耐。
“啊？哦……哦。”
接触到对方不太愉快的目光，沈子衿才发觉到自己竟然一直愣愣地盯着王怜香看。他连忙将视线瞥了开去。
衣服落在地上的声音让你想起什么？
胭脂，香粉，美酒，流转的眼波。
若能令你想起这些，那么衣服的主人必定是个美人。
可是他连那个人真正的长相都不知道。
小镜子脸蛋小小，眼睛大大，已经可以算是个美人，所以他的哥哥应该不会太难看。
问题是沈子衿忽然发现自己心里简直已经认定王怜香会是个美人。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意一个男人的长相。
他只知道他的呼吸已经乱了。
沈子衿暗暗定了定神，缓缓吐吸，收纳于丹田，渐觉得神智一片清明。
思虑澄清之后感觉更加敏锐，他甚至能感觉出水面的微微波动。
随着“咚”的一声，王怜香下了水。
他竟然是用“跳”的。
沈子衿愕然张开眼，却对上一对圆圆的棕色眼睛，那对眼睛还骨碌碌转个不停。
赫然是个猴子。
“别伤害它们。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沈子衿的大脑还一片空白的时候，一个声音便对他发出了警告。那声音虽柔和，却也充满了决意守护某物时的坚毅凛然。
沈子衿抬眼朝王怜香看去的时候，他面前的猴子大概觉得很无趣，吱的叫了一声，爬上他的大腿，以那里为跳板，又“咚”的一声跳到旁边去了。
那边还有两三只猴子，吱吱地应和着。
王怜香手里提着一个小箱子，微弯下腰，小心地走入水中。
油灯微弱的光只照得到他的侧面，依稀看到脸上凹凸不平的化妆物。
阴影勾勒出王怜香盘到头顶的长发，比一般男人纤细的腰肢，还有颀长优美的双腿。
他把那只小箱子放到旁边的干地上，打开拿出一些奇怪的器具，看样子是要卸妆。
沈子衿转开了目光。
因为易容术是王怜香的秘传，外人是不可以随便窥探的。
沈子衿一边谨守着江湖规矩，一边不自觉地想起刚才看到王怜香平坦的胸部和下面悬垂着的东西。
王怜香，的的确确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啊。
沈子衿胡乱想着，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他只是厚道而已，可并不笨。他知道自己可能有点对这个神秘的王怜香动心了。但是在确认王怜香是个真正的男人之后，他开始安心下来。
沈子衿撩起水，泼在脸上，抹了两把，漫不经心地搓起身子。
吱吱吱！
吱吱吱！
猴子们突然骚动起来。
难道有危险？！
沈子衿的目光从摇动不已的水面跳到骚动的地方。
“怎……”
他刚问了一个字便收了声。
一群猴子围着王怜香跳着闹着，争抢着食物。
而带食物来的王怜香，只是微笑地看着它们毫不客气地抢来抢去。
他在笑。
沈子衿心中竟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王怜香已经洗去了脸上和手上丑陋的易容药物，露出他那因为甚少暴露在阳光下而比常人白皙得多的肌肤。不知道是不是水汽蒸腾的关系，呈现出连肌理都看得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