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澜的日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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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澜的日记2-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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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儿,三四岁的样子。而她手里,正紧紧攥着一个巴比娃娃。那巴比的腿背小女孩儿攥着,头朝向地面。她那金色的头发挽成

的辫子有规律地摆动着。 

我踩下油门,把车开了出去。 

很多人在上下车。很多人在告别。很多车正焦急地等待着一片稍做停留的空间。很多警察在驱赶着等待的车辆。围着机场转一

圈并非轻而易举的。 

我再次驶近刚才停泊的地方,伟和佳慧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并没有搀扶着他。 

他只有一个箱子和一个背包,很大很大的箱子和背包,他一个人拖着和背着。佳慧只是站在他身边。 

远远的,佳慧举起手指向我的车。伟于是托着箱子迎了过来。那马路的边沿有些高了,伟的脚步有些踉跄。佳慧便走上去搀扶

着他。于是他们两个就连在一起了。她另外一只手也扶上那箱子的拉杆了。 

她微笑着看了他一眼,然而他却没有看她。他始终面对我的车子,急急地赶路。他的步伐似乎也是很疲惫的。 

他离我更近些了。我终于看清他的眼神了,似乎有些许期盼,些许怨恨,些许犹豫,却都稍纵即逝了,只剩下疲惫了。不过他

却开始微笑了。他也是成年人,他也是晓得微笑的本事的。在我的印象里,他原本比我大很多很多的。又有什么是我晓得而他

不晓得的呢? 

我把车停稳,跳下车打开后排的车门。那箱子果然是太大了,后背箱里是无论如何放不进的。 

我和他一同抬起那箱子,把它塞到后面坐位上。于是我和他便连接着了,我的手背碰到他的拇指了。箱子的确是太沉了,手臂

是无法移动的,只好紧紧贴住他的拇指,越来越紧,那拇指已经微微陷到我的皮肤里面了。 

而佳慧,独自站在旁边观看着。 

箱子终于放妥了。我飞快地抽出手臂。他的拇指却仍然愣在半空中,只停留了半秒钟的时间罢了,却很久很久似的。我手背的

皮肤微微作痛,仿佛那半空中的拇指仍然陷在里面似的。 

佳慧沉默着转到车的另一侧,打开另一个后车门,坐了进去。 

于是伟就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了。 

我们驶出机场。雪下得更加大了。 

一路上,我们寒暄着。我问他一路是否顺利。他说顺利。佳慧说晚点了四个小时还顺利吗?他便说,还好,只是起飞的时候耽

误了,北京的雪下得好大。 

而后,我们便都沉默了。他似乎很疲劳了,他合上双眼,把头养靠在椅背上。他的喉骨仍然是那样突兀着,上下游动着。我几

乎要伸出手去摸一摸了。 

我胡乱抓起一盘磁带。汽车音响里仍旧传出王菲那颓废的声音来。 

我有些气急败坏了,为什么总是这盘磁带呢?总是这些颓废的歌? 我难道惧怕这些歌了么?我难道惧怕这颓废了么? 

雪,正铺天盖地般飘散下来。 

高速公路上原本飞速行驶的车子,都放慢了速度,排起长队,如蜗牛般爬行。 

天早已彻底漆黑了。 

明亮的车灯照亮了车前飞舞的雪花,鹅毛般大的,晶莹而且洁白。 

高速路边的雪沟里,时不时见到几辆歪斜地停在那里的车子,是不小心滑下去的,耀眼而木纳的车灯,如同圆睁的发呆的双眼

,在纷飞的大雪中,无奈地等待着拖车的到来。 

除了它们,便是满眼红红的尾灯了,在风雪中长长地排向远方,看不到尽头。 

爬行了很久很久,我们终于拐上了开往佳慧和伟的公寓的那条路。 

原来,下着雪的夜晚,这有些崎岖的坡路果然是难行的。我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方向盘,尽管前面不在有闪烁着的尾灯,我们的

车却仍旧缓慢地爬行着。 

那急转弯的提示牌和限速的牌子在车灯的照射下,即使是在纷飞的雪中,也仍旧是醒目的。我小心翼翼把车在路边停稳。息了

车灯,前方一片漆黑。路面早已便成一片纯白,在公寓楼前昏黄的灯光的映射下,隐约向前方延伸下去。 

然而我知道,前方的黑暗里,那路似乎一直延伸过去的方向,却是没有路的,而是一个不很高却陡峭的悬崖,这路已顺着山势

急转而去了。 

或许,我的记忆,正如这黑暗中的路吧,沿着印象里的轨迹,无止境地延伸下去,早已逾越了现实的轨道,只不过,在一片漆

黑无底的深渊的上空延续罢了。 

已经很晚了。我匆匆把下午包好的饺子拨入沸腾的水中。佳慧就在我身后忙碌着,翻找着酱油,醋,蒜和香油这些佐餐的辅料

。 

伟站立在屋子中央,有些不知所措了。毕竟,这是一间陌生的公寓,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的陌生的城市里的一个陌生的公寓。

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然而此时,他却已经非常疲惫了。 

〃蒜呢?中午才买的?〃佳慧问。 

伟茫然地原地转一个圈。 

我回答:〃在冰箱抽屉里,随手放的。〃 

佳慧打开冰箱,笑着说:〃藏这么严实干吗?防贼呀?〃 

我几乎要附和着笑出来了。然而,伟却皱着眉,严肃而沉默。 

我于是收起笑容。我原本就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我把手中的笊篱递给伟,我说,做主人的,怎么好意思一直看客人忙碌呢? 

饺子的味道的确是不错的。然而,最后几锅却破了很多。也许是搅得太用力了,也许是煮的时间太长了。 

没多久,我们都停住筷子。佳慧的饭量原本不大,伟可能是旅途劳累了,而我呢,本不觉得俄的。 

佳慧说,阿伟一定很累了,不如早点休息吧。我于是起身告辞。 

佳慧有些担心了,她说外面的雪下得好大呢,不如今晚就留在这里吧? 

我把目光转向伟。我于是又看到了那些许的期盼,些许的犹豫,些许的怨恨。一切又都是转瞬即逝。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微笑

。他转身走进卧室里去了。 

我立刻快步地离开了。我从来没有打算要在这里留宿过。就连这一顿晚餐,我也是一直在犹豫的。况且此时,屋里的空气似乎

有些稀薄了。 

的确很晚很晚了。雪还在下着,却不若刚才那般大了。 

圣诞的钟声想必已经响过了。原本就很冷清的街道早已灭绝了人迹。 

然而,路边各家门窗上悬挂的灯饰仍然闪亮着,伴着满天的雪,果然是一个白色的圣诞节。 

我突然感到了一丝节日的气氛了。隔着窗户玻璃,一家人家的客厅里仍然亮着灯,那里面没有人影,一棵被点缀得五彩缤纷的

圣诞树,孤独地立着。然而,它的孤独应该是短暂的。到明天早晨,天亮的时候,这家的小主人们便会来到它跟前,兴奋地拆

开树下的礼物,然后尖叫着投入父母的怀抱了。 

我的汽车音响里依然放着王菲的歌。又是那首最颓废的,那首关于玫瑰的和关于快乐的歌。 

你快乐,于是我快乐, 
玫瑰都开了, 
我还想怎么呢, 
求之不得,求不得, 
天造地设的难得, 
喜怒和哀乐, 
有我来重蹈你覆辙 

重蹈覆辙。如何地重蹈覆辙呢?伟就那样茫然地站在屋子中央,皱着眉,严肃而沉默。莫非,他也是憎恶我的?这许多年来,

在我一直憎恶着他的时候? 

我突然又想起阿文来了。洛杉矶的圣诞夜是一定没有雪的。然而,那里的圣诞会不会有这些灯饰呢?在这欢乐却又冷清的夜晚

,阿文又会做些什么呢? 

他会和谁共进晚餐呢?圣诞夜那代表亲人团聚的晚餐。 

我又如何可以重蹈覆辙呢? 

车子终于驶到住处了。 

房子里没有灯光。我突然想起,犹太人是不需要庆祝圣诞节的。而且,房东老太太曾经提起过,要去芝加哥和孙子一同欢度新

年,想必今天就已经启程了。我以往有关她会邀请我加入圣诞大餐的顾虑竟然是如此的多余。 

我在路边泊好车,然后快步走向那房子。走向我的洞|穴。那里虽然漆黑而且孤独,但是,那里是温暖的。这一场迟来的暴风雪

,似乎把这许多日子以来所拖欠的寒冷,连本带利地都还了回来。 

马上就要踏上门前的台阶了,我却猛然发现一个瘦长的人影,立在面前,两三米的距离。 

一尊雕像般,沉默而僵硬地立在门前。 

这夜的确是太漆黑了。 

他侧立着,低垂着头。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那鼻梁的轮廓,笔直挺拔的。 

他带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很低。 

他身上的黑色皮衣微微闪着光。 

他一条腿直立着,另一条腿微微弯曲着,那腿的轮廓,有些长,也有些细了。 

我跨出一步,上前挽住他的肩。那光滑的皮衣正冰凉着。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然而,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而且颤抖着: 

〃阿文!〃 

26 



我拥着阿文钻进我黑暗的洞|穴里,拧亮了灯。我顾不得他身上的浮雪,正化作无数条溪流,最终滴落在地毯上。 

一层厚厚的白雾,凝结在他黑色细边眼镜的镜片上了。于是,我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见他的面颊,通红的,那颧骨,微微耸立着。 

他的面颊何时变得消瘦了呢? 

他的唇也是通红的,稍稍有些发紫了,却紧闭着,那下唇也许被牙齿咬住了,很薄很薄似的。 

我为他摘掉帽子,脱掉黑色的皮衣。那皮衣里面,只有一件洁白的绒线衣,紧紧竖立的领子也有些湿了。 

他的身体似乎也比以前单薄了些,而且此刻正冰凉着,没有以往的热度了。 

他仍然站立着,蒙着雾的镜片正渐渐变得清晰,我却鼓不起勇气去注视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了。 

我轻轻按他的肩,他的身体却顽固地僵硬着。 

不,并非是完全僵硬的,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很细微地难以察觉地颤抖着。 

他额前几屡低垂的直发也随着微微振颤着。 

我飞奔到浴室里,取出一条浴巾,把阿文裹在里面。 

我希望拥抱着他,勇我的体温温暖他寒冷的身体;或者用我的双手,揉搓他那几乎冻僵的胸膛。我非常强烈的希望着。 

然而我怕。我怕触摸到他鼓涨的肌肉下面坚硬的骨骼,我怕他的面颊又滚烫起来,如那夜一般灼烧着我的脸。 

我的手,只敢隔着浴巾,轻轻扶着他依然宽阔的肩。 

他终于顺着我手掌的力量,在床边坐下来了。 

我匆忙地蹲下去,为他脱去皮靴。想必他镜片上的白雾已经化净了,我却更加不敢抬头去探望了。他脚上的皮鞋,被雪水浸润过了,漆黑而明亮。 

可是他的目光,我能躲避多久呢? 我努力抬起头。 

我于是知道了,他其实并没有注视着我。他的目光,茫然地直穿入那墙角的黑暗中去了。 

我认真地松开纠缠的鞋带。那靴子底下附着的积雪,滚落到地毯上,化作两团黑泥,就如童年时我手中的雪团一般。 

他的白色袜子已经湿透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剥下来。 

他的双脚苍白而冰冷。 

我无法克制自己那非常强烈地愿望了。 

我跪在地毯上,解开自己的衣衫,把阿文的双脚深深埋进怀里。紧紧顶着我炙热的胸膛。 

他的双脚,冷却着我炙热的立刻便要燃烧起来的胸膛。 

他终于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了。他终于在闷着声音抽泣了。他的双脚,却依然紧紧裹在我的怀里。 

我抚摸着他的脚踝。光滑而冰冷的。 

我缓慢地低下头,我的下颌,我的脸颊,便贴着他细腻却嶙峋的脚背了。那上面,我滚烫的泪水,又沾回我的唇,渗进嘴里,有些咸,有些涩。 

我膝盖下面那团黑泥,正渗透进我的牛仔裤来,穿过毛裤,冰镇到我的肌肤了。 

我如此拥抱着他的双脚,过了很久很久,它们渐渐温暖起来。 

然而,他却突然挣脱了双脚站立起来。他伸手到裤子口袋里,摸出些什么,丢在床头。 

丢在我眼前。 

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 

他的肩,仍旧微微颤抖着。他的目光,仍旧茫然地洒向那墙角的黑暗。他说: 

〃这里,你的钱。你只欠我一千三百元,你已经还清了。〃 

他又说: 

〃祝贺你了,你的女朋友很漂亮,今天下午,在河边,我见到你们了。〃 

我望着那两张钞票。它们正缓慢地从床头飘落到地上。 

我似乎突然间瘫痪了。无法移动我的双臂,去拾起散落在地毯上的被泥水浸泡着的钞票了。 

今天下午,在河边,那一阵寒冷的风,佳慧几乎躲在我的怀里了。然后,我们便听见那一声尖锐的汽车加速的声音。那便是阿文租来的车了。 

我的心脏似乎僵硬起来,僵硬得支离破碎了,一片片,一块块,刺进胸腔的每一个角落里。 

他开始穿起那双仍旧潮湿的白色袜子。 

我要站起来!我要拥抱着他,告诉他不是这样的。然而,我仿佛仍旧在瘫痪着。我的四肢,毫无知觉地僵硬着。 

电话铃声响了。突兀地响了。那尖锐的声音,如电流般流过我全身。我猛然跳起来,抓住阿文的胳膊。 

他停住手,抬头紧盯着我的双眼。 

这便是他的目光了,熟悉然而陌生的目光。我终于确信,阿文是憎恶我的,就如同我曾经憎恶伟一样。 

然而现在,我却只憎恶我自己了,竟然憎恶地如此之深,我有些惊惶失措了。 

我仍旧拉扯着他的胳膊。然而,我说些什么呢?那张一千五百元的支票,不是我狠狠地塞进信封里去的么? 

我床头的电话留言机,不是我偷偷关掉的么? 

那阿澜的日记,不是我把它埋藏到箱子的最底层去的么?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如此憎恶着我自己,又如何可以不让阿文如此憎恶我呢? 
电话铃声依然突兀地响着。 

〃阿文,别走!〃我终于说出来。 

〃冬哥,我等了你一晚上,就是为了把钱还你。现在还了,我要回洛杉矶去了。〃 

〃别走!〃我继续说。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我还要赶最早一趟航班。〃 

他甩脱了我的手,很坚决地甩脱了。他的眼睛里,仍然噙着泪,他却用很平静地声音说:〃快接电话吧,响了很久了。〃 

我茫然而机械地走向电话机。听筒那边却传来佳慧抽泣着的声音。那声音很尖锐很清澈,穿透到这洞|穴的每一个角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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