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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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眠-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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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只不过短短的一两分钟而已,但我却觉得好漫长。
  他弓着高大的身躯,欠了欠身,向我打招呼。
  “对不起,请问你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一个小孩子?是个小男生,个子差不多这么高……”他在自己的腰部附近比划着,“穿黄色雨衣,打一把黄色的雨伞。”
  我愣了几秒钟。那一刹那,风声和雨声都从我的耳边消失了,我只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慎司纳闷地看着我。
  男人看看我,又看了看慎司。
  虽然我满脸是水,却觉得口干舌燥。过了好一阵子,我才问他:“是你的孩子吗?”
  男人用力地点了点头,“对,没错……”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我顺着男人的视线,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发现那把伞已经滚到了马路上。
  男人的下巴突然垂了下来,拿着手电筒的手也无力地垂在身体两旁。他呆了片刻,突然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向前冲了出去。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他,“危险!等一下。”
  “什么危险?”
  “这里有一个下水道口,盖子被打开了。”
  男人停了几秒钟,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比刚才更用力地甩开我的手,朝着飘动的雨伞走去。这次我抓住了他的防水外套。我一走近这个张着嘴、一脸茫然的男人,便立刻大吼着问他:“那是你儿子的雨伞吗?”
  男人没有回答,嘴里一直念着“大辅、大辅”,想必是他儿子的名字,我抓住男人的手摇晃着。
  “那是你儿子的雨伞吗?”
  男人慢慢转过头,对着我点了好几次头:“应该……是吧。”
  我让他留在原地,走到在地上翻滚的雨伞边,将它捡了起来。伞柄上写着“一年二班望月大辅”。男人从我手上抢过雨伞,大声哭叫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那把雨伞。
  他和我一起疾步走向下水道口,我又抓住他的防水外套。男人蹲在井盖旁,用手电筒照着从洞里渗出的流水,他全身被雨水淋得湿透。
  接着我们小心翼翼地在附近寻找,大声叫着孩子的名字。叫了好几次,但是没听到任何回应,也没看到幼小的身影,以及黄色的雨衣。
  “你家在哪里?离这儿很远吗?”
  我大吼了好儿次,他才回答:“在对面——对面。”
  男人指着刚才走来的方向。他的手颤抖着,好像罹患了严重的酒精中毒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有一小片五彩缤纷的光,看起来像是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或是加油站的灯光。
  我拉着男人回到车旁,把黄色雨伞和手电筒塞进一脸不安地看着我们的慎司手里。
  “对不起,请你在这里等一下。如果有人走过来,你就用灯光提醒他们。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我马上就回来,可以吗?”
  慎司一睑茫然,紧紧握着小雨伞,虽然脸朝着我,但视线却看着百米外的地方。
  “喂,振作点。你听到了吗?”
  我义大声喊了一次,慎司浑身颤抖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他用力握着雨伞,握的仿佛是自己的命。
  “你也要小心,知道吗?绝对不能靠近洞口。”
  “我知道。”他面色惨白地点了点头。
  我把慎司留在路旁,将男人塞进车里,发动了引擎。男人就像是个塑料人偶一样无力地瘫在座椅上。如果不对他说说话,他很可能会昏过去。
  “请打起精神,事情不一定像你想得那么糟。赶快打电话回家看看,听到了吗?你儿子只是伞被吹走了,现在很可能已经安全到家了。这种事常有的。听到了吗?”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大声说谎。男人并没有回答我。

    2
  小孩果然没有回家。
  三十分钟后,出事的井盖附近挤满了人、车子和灯光。三辆警车、一辆水利局的紧急作业车头靠着头停在一旁,各自打着红色和黄色的旋转灯。旋转灯的鲜艳颜色搭配得很不合时宜,那种开朗的感觉简直像是自暴自弃的女人歇斯底里的笑声。
  另一盏射出又圆又白刺眼灯光的是警察带来的探照灯,看起来就像是台风天的月亮。探照灯照着已经被完全移开的下水道口,一名水利局工作人员腰上系着安全带,探头张望着垂直向地底下延伸的下水道。
  我和慎司坐在车里接受警方的询问。我们知道的有限。慎司把小心翼翼握着的黄色雨伞交给警察,在我说明找到这把雨伞的过程时,他始终低着头。
  风依然强劲,探照灯白光照射下的雨,宛如缝榻榻米的粗针般纷纷落下。随着一阵强风吹来一大片粗针,警察和水利局工作人员像是遭到机关枪扫射似的,缩起脖子,待阵雨过后,又抬起头来继续作业。
  “有希望找到吗?”
  听我这么一问,穿着防水外套的警官遗憾地摇摇头。他的年纪可以做那个失踪孩子的祖父了,额头上有几道很深的抬头纹。
  “几乎不可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我们也派人进入下水道搜索了,但是没有任何发现,或许张着网子等在污水处理场的入水口,找到的几率还比较大。”
  他故意说得漫不经心。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掉进下水道的“望月大辅”今年七岁,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双亲是望月雄辅和明子。三个人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公寓。
  “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让小孩子出门?”
  “唉,孩子的父亲情绪很不稳定,至今还问不出个头绪。但据说是为了找走失的宠物。”
  慎司轻轻抬起头,小声地说:“叫莫尼卡。”
  “莫尼卡?”
  “是一只猫,他很喜欢那只猫。没想到这只猫在这种天气溜了出去就没有回来,他才不放心地出去找它。”
  我和警官对望了一下。慎司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我刚才在那里听一个警察说的。”
  “是吗?”警官又摇了摇头。水珠从他灰白的头发上滴了下来。“小孩子常做这种事。真可怜,他父母一定很难过。”
  “能不能找到凶手?”慎司问道。他抬起头注视着警官。
  “什么凶手?”
  “当然是打开井盖的家伙。该不会是水利局的人忘记盖上了吧?”
  “这也还在确认,”警官含糊其辞,不愿正面回答,“当然要调查为什么没有把盖子盖好。”
  “如果是有人恶作剧,警察一定不会放过他,”我对慎司说,“一定会抓到他。”
  慎司又低下了头,我和警官好像共犯一样,偷偷地互看了一眼。
  如果是有人恶作剧,那几乎不可能找到那个人;既不能期待有目击者,也没有任何线索。如果是抢劫、强奸之类的案件,可以调查这方面有前科的人,或从类似的案子找到侦查方向。但这只是“打开井盖”的案子,怎么可能找到凶手?说不定是哪个醉汉一时兴起干的好事——虽然这需要花很大的力气。
  人有时候会受到自己也想象不出的强大诱惑,做出无聊的事。四年前,我还在某日报的东京分社跑新闻时,曾经遇见过这样的案例——从社区的阳台上掉落一个花盆,导致一人被砸。
  但这并不是故意的,只是住在该社区五楼的一个上班族走到阳台上,看着妻子从花店买来的盆栽,突然心生一个念头——如果把这个花盆扔下去,应该会很好玩。
  如此而已。就好像我们爬山爬到高处时,奠名其妙地想要大声喊叫一样。对当事人来说,只是一时兴起,完全没有想到花盆会砸到人。
  人有时候会这样致命地不负责任——不,应该是致命的乐观。或许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盲点。扔花盆的男人在开庭审判前,接受了精神鉴定,结果显示,没有任何异常。他在一家大型成衣公司担任财务总监,我也和他谈过,他是那种到处可见的平凡男子、平凡丈夫和平凡父亲。
  我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不禁喃喃说道:“如果是出于恶意,还情有可原。”
  “啊?”慎司抬起头。
  “不,没什么。”
  警官默不作声地抓抓鼻子,清了清嗓子,无聊地抖了抖膝盖,合上记事本。
  “好了,你们可以离开了。这孩子应该打个电话回家吧?否则父母一定担心死了。”
  我完全疏忽了这件事。他父母当然会担心。
  “刚才我听气象预报,台风暂时还不会停。你们穿这身衣服应该回不了东京,而且容易得肺炎。要不要先找个地方住一晚?”
  反正我打算今晚就留在现场看警方办案。
  “这附近有可以住的地方吗?”
  警官举起关节突出的手,指了指车尾的方向,那是刚才遇到望月雄辅时看到一堆光亮的方向。
  “那里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和一家商务旅馆。旅馆没什么生意,不可能没有房间。”
  我们道了谢,告别警官,倒车出来后,朝他指的方向驶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家商务旅馆。旅馆名叫“Pit”——不,应该是“Pit Inn”,但“Inn”的霓虹灯坏掉了。这幢房子本身似乎也需要“加油”,但起码有屋顶,房间里也有电话,而且自动门里面没有下雨。
  前台后的年轻男子一脸睡意地斜眼看着一旁的液晶电视,对我们说可以随意挑喜欢的房间住。我要了一问双人房,付了订金,和慎司开始填写住宿资料卡。慎司拿着笔的手抖个不停,我停下笔,问他:“你还好吧?”
  他没有回答,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前台伙计的视线从电视上移开,看着我们问道,似乎在怀疑我们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刚才有警车经过……”
  “好像是小孩子掉进附近的下水道里了。”
  前台伙计挺直了身体,“真的?是这一带的小孩吗?”
  “好像是。”
  “真是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他皱了皱眉头,“你们是那户人家的朋友吗?”
  “不,不是。”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名片。名片湿透了。
  “哦,原来是来采访。”前台伙计没来由地露出一脸钦佩的表情。
  “对。他是搭我便车的,我们要住宿,但我必须回现场去。有什么衣服和雨衣之类的可以借我吗?”
  “没问题,这种小事包在我身上。你们这个样子,看起来还真可疑。衣服换下来就拿到这里,后面有投币式洗衣机,我帮你们烘。”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上衣,上衣湿透了,原本的灰色已经变成了黑色。
  “西装也可以烘吗?”
  “当然。”
  “那也太…”
  前台伙计伸出手来,对我说声“抱歉”,翻开我上衣的衣领,看了看商标。
  “没问题。这种布料很结实,万一不行,还可以当抹布用。”
  在一旁听着我们对话的慎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我这才放心,也露出一丝苦笑。只有前台伙计一脸正经。

  在换衣服之前,我用房间的电话拨通了慎司家的电话。在他向父母.说明情况后,我接过电话,报上姓名身份,向他们保证,明天会把他送回家。接电话的是慎司的父亲,说话的态度很恭敬,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但并没有像我原先料想的那么担心。
  “你父亲真沉着。”
  慎司勉强笑着说:“我喜欢骑自行车,遇到过很多事,所以我爸他不怎么担心。”
  当他脱下衬衫、披着毛巾时,看起来瘦弱极了。其实他本来就是小个头的少年,身子也很单薄。
  “很少有人对我这么亲切,真的很感谢你。”
  他说完便郑重其事地向我鞠躬。真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我随意摇摇手,意思是“不用客气”。
  “你去洗个澡,暖暖身子,好好睡一觉。反正我一整晚都会在外面,你不用客气。”
  前台伙计借我一件洗得很旧的棉质长裤和运动衫,还有一件他上班穿来的防雨布连帽衫。我穿上他“扫大浴室时穿的”橡胶长筒雨鞋,再度回到事发现场。
  虽然我也想过联络《亚罗》编辑部,请他们派摄影师过来,但我在房间里瞄了一眼新闻,发现台风肆虐在各地造成灾情,大家可能都出去跑现场了。而且,即使找到了人,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天气,也可能不想出门。最后,我决定亲自跟踪案情的发展。
  周刊杂志和分秒必争的日报不同,并不是非要事发现场的照片不可。况且日后写报道时,也可以向通讯社要照片。杂志并不需要实时新闻,我刚调去《亚罗》时,并不明白这一点,结果做了一大堆外行才会做的傻事。
  现场和刚才一样,一大堆人围着洞口走来走去。警车的灯一闪一灭,有人一直用无线对讲机联络。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孩子生还”,那么所有的行动从一开始就渺无希望。
  探照灯的灯光很刺眼,我移开了视线,看到停在距离井盖最远处的一辆警车的后座上有两个人头靠在一起。车上没有警察。我悄悄走过去,敲了敲窗户。
  是望月夫妻俩。望月太太低着头,紧紧抓着丈夫。望月雄辅抬起头看到了我,摇下车窗。他的眼神一片茫然。
  “听说还没有找到。”
  我默默点了点头。女人抬起了头,向我探出身子。
  “也有可能没掉下去,对不对?”
  她抓着丈夫的手臂,指节泛白。她穿着看起来像是睡农的绒质运动衫,披了一件有着显眼肩章的雨衣——这是只有在小孩子发生意外时,母亲们才有的穿着。她泪流满面,眼睛布满血丝,浑身不停地颤抖,说起话来有点结结巴巴的。当然,她并不是喝醉了,而是沉重的打击让她失去了控制。
  “又没有人亲眼看到,那孩子可能根本就没掉下去,对不对?”
  我注视着女人的脸,注视着转过头去的她丈夫的侧脸,然后对她说:“太太,你说得对。很有可能像你说的那样。”
  “我就知道。”女人说完,像突然松了一口气一样,“那孩子……我稍一不留神就跑了出去……”
  女人的丈夫抚摸着她的背,喃喃地说:“那不是你的错。”
  我轻声地问:“听说他是去找猫?”
  望月雄辅缓缓地点了点头,“大辅很喜欢那只猫。虽然我告诉他,动物知道怎么躲雨,他不用担心,但毕竟是小孩子,他担心得不得了。所以,我太太稍一不留神,他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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