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湿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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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湿流光-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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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说吧,好久没有听你诉说什么。在我面前是永远不需要隐藏的。你看,外面下雨了,应该是入秋第一场雨,多安静啊。我喜欢雨,雨可以把尘世的喧嚣淹没。雨是自然的精灵,是来清洁这个世界的。
  孟韬说:是啊。这么长的时间,没有你,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影子,是很孤独。
  他说:我错了。开始了倾诉。
  “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谈到哲学的命题。我说,我觉得唯物主义和辩证法能给生存以力量。是的,我崇尚理性,我觉得人能够把握自己,能够通过努力去改造世界。你说你觉得世界的根本是虚无,在不同体系上,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如果这样想下去,人生就无须去活。活着要有一个支撑。要相信什么。我还有一个观念,也许你又觉得我想入非非,或故作虚伪,却是我真实悟出来的。我觉得人不能只为自己活。如果只为自己活,他早晚会陷入空虚。因为私己的目标无法给你真正的快乐,在你欲望达到满足的时候,你可能会感到突然的厌倦与迷惘,达到了又怎样呢,我为什么要去达到?到底应该怎么样?我们能够怎么样?其实又说到信仰的问题。我跟你说过我做企业的动机,怎么说,其实一开始,只是出于激情,想做点什么事的念头,成就自己,实现自己。当然也想通过自己去改造社会,有点责任感,想中华自强,崇拜技术。只是这些年,我的信念有些塌方。国家大环境如此,个人作为还是相当有限。创新的风险越来越大,但是一味降低成本,将高科技企业沦为劳动力密集型企业又心犹不甘。很多员工都在抱怨,但是,在没有办法开发出数一数二前沿技术时,只能在人力资本上下工夫。然而,做世界工厂,这大概也是中国经济的必由之路吧。一家民营企业,能走多远?能担负起多大的责任?我越来越茫然。同样茫然的还有我一直在做的所谓慈善事业。我一直把财富当作工具,想通过金钱的力量改造社会面貌。便从我家乡开始,我想改变家乡贫瘠的状况,我以为能够,我给政府部门做过很多几乎没有赢利的项目,建过学校、厂房,成立各种公益基金。但是慈善,不能根本改变什么。就像钱,是不能真正改变人的精神的。到最后,一个想做什么的人发现什么也做不成,还招来如许仇恨。”
  他沉默。
  我说:这与你无关。你做了你该做的,问心无愧。
  他说:不是有愧无愧的事。是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的理性,第一次让我有种空茫的感觉。
  我说:你要相信下去,坚持下去,因为你已经相信了。人活着,就是信念与生活的角力,信念被敲碎了,你会活不下去的。所以,坚持。你会突破瓶颈的,困难是给你的挑战。你不喜欢接受挑战吗?
  可惜我没有信仰。我正如他所说,为自己活,总想找到一条确切的道路,跳出生活机械的圈子,却终没有。只能时不时被空虚咬啮。周而复始生活。
  然而有理想的人,我总会发自肺腑的敬佩。
  我的目中大概也闪出些火花,为他。我把车停在路边,拉他出来,雨丝细细密密拢过来。我面对他,说:我相信你,可以吗。
  他笑一笑,恬淡的微笑。没什么比这更美。

  陷入

  孟韬的房子大约150坪左右。装修得很简约。稍嫌有点冷。孟韬说:装饰的东西,就留给女主人做了。
  我说,谁答应你做女主人了。
  他说,我可没说你啊。
  我朝他吐吐舌头,说,装——蒜。
  他去放音乐,泡茶。我四处溜达,查看布局。绝大多数房间很空。只主卧,布置很温馨,床上有被褥,孟韬大概已经住这里了。床头柜上有我的相片,就是我遗失在他那里的那张——“我的抒情年代”。起这个名字,是因为那个时候,好像刚看完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据序言里说,此文原本标题是叫“抒情年代”,我偏爱这个词汇。有种年轻又带点怀旧的感觉。年轻是种无知无畏的感觉。但是当你怀念时,你已经失去。
  走几步,拉开阳台门,雨迫不及待扑入我怀,好像知道我喜欢他们。在北京少有露台,居然是露台,四方的,很像加州别墅的那个,站在露台上,可将自己与城市融为一体,可惜这个城市灰秃秃的,原则上充满躁动,融为一体也变不成大地。心忽然跳了跳,窜过一个无法融化的影子,我又有点恍若所失。
  孟韬将我拉进屋,说:小心着凉。
  我说,我不怕雨。
  他说,不怕吗?不照样会伤风感冒。记得那个晚上吗?你在屋外淋雨,被我找到。
  我记得,晓黎死后,我睡不着觉,不死不活躺了很多天,终于盼到雨,出来冲刷,感到内心慢慢平复。
  孟韬找到我,将我带回去,给我心灵注入温暖。
  记得,我说。侧过头看他,露出狡黠的笑,说:你想什么了?
  他直接说:想你的身体。
  我脸烧了下,转开。屋子里已游荡出音乐,是我们都喜欢的《the end of the world》,自恋的女声,悲伤而不敢置信。
  爱走了就走了,太阳依旧升起,大家继续旅程,哪就到了世界末日?我盘腿坐到大飘窗前。面前有一堆零食,还有红酒。
  孟韬说你这种人没心没肺。坐我旁边。
  我说你的日子不也继续了吗?一样会爱。
  孟韬静默了会,坚定说是的。当初觉得是世界末日,走出来,却发现人生还很广阔,我希望我的觉悟还不算太迟。
  轮到我无语,听雨打窗户的声音,和在音乐中,是另一种哭泣的节奏。仿佛爬不进来。我说:开下窗好吗?便打开窗。雨萤虫一般进来,掉到地板上,湿湿一层。声音大一些了,夹杂着市声,音乐反像呓语一样消融在里边。
  我喝酒。喝得有些急,仿佛掩饰我内心的不安。
  孟韬一直在看我,宁静如水的目光,又挟着一点激情,那激情在这个雨夜慢慢燃烧起来。他手伸过来,揽住我的肩,将我置入他的怀抱。那怀抱很温暖也充满力量。我缩在里头,听他心脏的声音。他的身体里有一只闹钟,答答答答地走着。谁为他上的发条,他终止于何处?
  他一手探入我的发丝,轻柔地抚摩,说:还疼吗?我不在的日子,你疼吗?
  我说疼。
  他说那我必须负责你的余生了。
  负责。我用手指在他胸上弹那两个字,而后挣出他的怀抱,看他,说,是为负责吗?
  他笑一笑,说,小妖精,我爱你,可以了吗?
  这句话突然让我的心顿了下,说不清的感觉,往昔浮动开来,多情无情,守望无望,内里纠葛丛生。我爬起来,到窗前,有雨蹦到我脸上,心便冷下去。
  他站起,自后抱住我,耳鬓厮磨。
  我说,这个时候,落秋在你心里是什么?
  他身体僵了下,但迅速说:我想我现在爱你跟曾经爱落秋并不矛盾。落秋有她特殊的位置,可跟你不一样。
  我说,为什么现在才知道?
  他说,人在一段时间会,执迷。了悟并不容易。有时候要付出很大代价,我一直说,希望我悟得不算太晚。
  我说可惜现在轮到我执迷。我放不下。
  他说放不下吗?我试试。便吻我。发稍。侧脸。唇不可思议的柔软,又不可思议的温存。滑过的地方挑拨起麻酥酥的欲望。我的身体绵软而灼热,并不懂得抗拒,而心跟身体一样在沉沦。在缴械投降。
  不行。不能这样,我不能背叛小松。
  猛地挣扎。花了全部的勇气与力量。他放开我。奇异地瞅着我。
  我垂头匆匆说我必须走了。
  他说留下来。
  我仰起脸说不。
  他微微笑,说:可以吗?外面下着雨,你一个人。又冷又黑。
  他原来并不打算送我。我想可恶。但还是说:没问题。
  他说好。看着我。很平静却又略带点戏噱的眼光。
  我慌忙拿了包退出。
  门在身后哐啷关上。我突然顿在门口。想一个人要冲进茫茫雨夜,一点勇气都没有。又想刚才室内的明亮与温暖,脚更像生了根似的无法挪动。踌躇中,声控灯呼地灭掉,我包裹在一片黑暗中。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一抹灿烂的光旋即涌了出来,我被身后的人拉了进去。
  他抱住我,说:你真就走了吗?
  我说我走得了吗?
  我终于没有抗拒的力量。没有抗拒自己欲望的力量。
  我是在夜半突然惊醒的。是被细细的哭泣声惊醒的。我找了很长时间,发现它来自我的内心。我恍惚很久,在恍惚中,愈发真切地听到那哭声,一点一点的,断断续续的,影子一样飘过来横过去,就像老家死了人半夜有人在屋顶招魂发出的声音。
  我把孟韬的手轻轻放开,披上衣服,去了阳台。
  雨已消,北京的雨向来下不长,市声隐约地碾过,霓虹依旧招摇,这是个不眠的城市,夜里也无法清净。但是,哒哒,我似乎听到了雨从树叶上滚落的声音,啪嗒,在褐色肥润的土地上溅起漂亮的水花,而后有一种清香在夜色里弥漫开来,是香樟,这么香甜,是谁和谁有了爱情。月光好像钻出来了,轻轻柔柔在水面荡漾出一条银光闪闪的路,通过这条路一定会进入仙境。鱼儿忍不住了,时不时探出头来,试图走在这条光芒四溅的路上,却只留圈圈涟漪。但是热闹起来了,哪边都有一圈圈的涟漪,青蛙也给鼓噪出来了,蛙鸣织成一片。
  这来自我的家乡。
  再也不会有的记忆。
  第二日下午收到孟韬电话,他说:你今晚回家做饭等我。我会尽早回来。
  我说:什么嘛,我们只是一夜情的关系。
  他说:我们打个赌。
  我说主动权在我这里,你必输。
  他说不见得。
  我说好。你看着。
  我的声音是甜蜜中透着娇软的。的确是了,经过昨夜的沉沦后,我觉得小松越来越像一个消逝在过去的影子。我的脑子时不时闪出昨夜的细节,在他的操控与耕耘下,我的爱欲像花一样绽放。于是我脸红,伴随轻微的颤栗。
  但是,间或,内心也会窜过一道亮白刺眼的光,让我心收紧,好一阵的茫然所失。一整天,我都游移在这两极,甜蜜与负罪,天堂与地狱,我也实在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处理。
  下班了。我坐着不愿走,心内在激烈地交战。去,还是不去。疲乏之极,却还是去了。
  买了菜,他还未回,我在厨房里洗弄煎炒。心情还是一会冷一会热的。
  做了两菜一汤,他还未回。我嘀咕这也叫早回,不如溜了。透窗户看下去,却看到他的车。已经来不及走,便将灯熄灭,将自己藏起来。
  他进屋了。看到黑暗应该愣一下,我猜想。而后灯开了,蓦然的亮光挤满了室内。他不笨,一上来就打手机,我的手机铃声暴露了我的行踪。他说:出来吧。我知道你在。然后一间一间找。终于找到。把我拉出来,笑说:不是一夜情了吧。
  我说我输了。
  他说,知道赌注吗?
  我说什么?
  他掏出一个锦盒,里面有一枚钻戒。他取出,戴到我指上,说:把你圈住。这是输的代价,此刻后你就是我的了。
  我任由其套,说知道你狡猾,若我赢了你会说送我一枚戒指当作奖励。
  他敲敲我的头,说不笨嘛。
  戒指甫接触皮肤的瞬间,有一抹钻心的冰凉,然而不一会,就被肌肤焐热了。我垂头,摸那璀璨的戒面,却无法遏止地想记忆里那枚草戒指。终于还是烟消云散。那15岁开始的爱恋。
  我煎熬很久,找了一个宁静的黄昏打电话给小松。
  电话是周妈妈接的,她语气似还平常,并未问我回不回,一如以前客气地说:等等啊,我去叫。但是我知道语气里已经少了那种亲近。我伤透她的心了。如果我一直未回,一直未给他们希望也便罢了,结果吹起了一个巨大的肥皂泡。破碎后空虚感很重吧。我心里流窜着负罪的惘然。
  小松接起电话。轻轻地叫我小丛。我咬嘴唇,不知如何成言。小松说:你种得黄色小花养得很好,还开着,一顶顶小草帽,真的很可爱,我把它们放在我的房间里。
  天气很好,天空湛蓝,天地间全是金子一样的阳光,可是,家园也毁灭得差不多了,那些老树无一例外地倒下,那条河也要被填塞,砖瓦钢筋一堆堆地运过来,只有杂草生命力还强些,但是马路浇了柏油以后,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在他的描绘中,我仿佛看到他落寞的背影游窜在狼藉的田地间。他最无助的时候,我抽身而走。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伤害。然而他还要隐藏着内心的碎片来宽慰我。
  我活得一直太自我,以为能够,却不能,别人都参透,我不能。
  我感到非常的枯寂。转头看窗,黄昏的红霞烧到天边,绚烂预示着沉没。
  我知道我必须说了,哪怕我真的不愿说,真的不愿说。但我真的回不去了。
  小松。对不起,我,我不能——
  他说:对不起什么呀——忽然停住,就像被什么东西击穿,瞬间的静止。
  过会,电话里传来他微微急促的呼吸,令我想起他身上干净的阳光味道。恍惚中仿佛看到他躺在田垄间睡觉,睫毛上闪着金灿灿的光芒,稻的影子覆盖在他身上,风轻轻拂过,稻浪在他身上翻涌。他与自然融为一体。
  如此远,又如此近。
  小松,我真的想陪在你身边的,我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回不去,一步也回不去了。都是我不好,舍不得放开你,又不能给你,我自私,我真的自私……我哭。
  他缓慢地说:不要哭,不要责备自己,与你没关系,我很清楚这样的结局,说起来,是我执著,但是我也觉得很值得。我们有过那么多美好的记忆,我相信我们都是用最纯洁最美好的心思在编织。别难过,我们都不要难过。小丛,记得吗?我上次跟你说的,你一定一定要告诉我你很幸福。你只要幸福,我也会觉得很幸福。
  我。我说不出话,眼泪将心灵蒙成一片白雾。
  早些年的断片冉冉升起,悬挂在我们中间,美好得触手可及,却穿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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