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如晤(原名悲伤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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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如晤(原名悲伤的体验)-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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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神似乎连个影子都没有,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不存在。这样说,倒也容易。不过,为什么当我们,坦白说,不需要他时,他却又如影随形,甩也甩不掉?

    然而,有一件事是婚姻带给我的体会。我不再相信:信仰原是潜意识里欲望得不到满足所投射出来的产物,因此,是性的替代品。短短几年,伊和我尽情享受了爱的筵席——各种型态的爱情——庄严的、快活的、浪漫的、写实的,有时像暴风雨一样高潮迭起,有时又像套上合脚拖鞋那样轻松、自然。心灵或肉体的每一处空隙都得到了满足。若说神是爱情的替代品,我俩应不会再对他感兴趣。拥有了实物之后,谁还会继续求索替代品呢?然而,事实却非这样。我们两人都明白得很,除了彼此之外,我们还需要某样东西——某样完全不同类别的东西。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类别的需求。否则,不如说,当情侣拥有彼此时,就不再需要阅读、吃饭——或呼吸。

    几年前一位朋友去世之后,有好长一段时日,一种鲜明的感觉让我确信他仍存在著,甚至比活着时更亢奋地存在著。我一直祈求对伊能有百分之一同样的把握。——但是,我得不到任何的回应,只有闭锁的门、铁幕、空茫、绝对的零。「有所求的就得不到。」我偏偏傻傻地等。现在呢,即使那样的把握临到我,我也不会相信了。我会认为那不过是祈祷所引发的自我催眠罢了。

    无论如何,我绝不能去找那些通灵的人。我答应过伊绝不作这种事。他们那些人的勾当,她很清楚。

    向死者,或住何人,遵守诺言,原是件好事。不过,我开始察觉「尊重死者的意愿」可以是这陷阱。昨天,若非我及时煞住,我会说出这样无聊的话:「伊不喜欢这样。」这对别人实在不公平。不出几天我大概会利用「伊喜欢这样」在家里横行霸道用想像中她所喜欢的来推动我自己的意愿。不过,这种伪装会愈来愈薄弱、无效。

    我根本无法和孩子们谈起有关伊的事。只要我一闭口,出现在他们脸上的,并非悲伤、爱、惧怕,或同情,而是所有人际绝缘体中最让人无地自容的——尴尬。他们的表情似乎告诉我,我正在做一件极不体面的事。他们衷心希望我适可而止。记得母亲刚去世时,每当父亲提起她时,我也有同样的感受。不能怪他们,男孩子就是这样。

    有些时候,我认为,羞耻心——那老让人觉得不好意思的,没头没脑的羞耻心,在阻止人作出和善的举动,或享受坦荡荡的快乐上,与我们的劣根性是异曲同工的。而且,不只男孩有这局限。

    或许孩子们是对的。对这本被我写了又写,蛮可怕的薄薄的手记。伊本人会怎么想呃?这些涂鸦难道是病态的吗?我曾读过这样的句子:「由于牙痛,我整夜躺著,无法人睡,脑里一页绕著牙痛和失眠这两件事打转。」——相当写实,不是吗?可以这么说,悲哀的事件之所以悲哀,部分原因在于它有影子或投影——事实上,你不只受苦,还必须不断地咀嚼著你正在受苦这一回事。我不只天天活在悲恸中度日如年,更糟的是,成天就在反覆思想自己天天活在悲恸中度日如年。这些涂鸦是件只会使这一倾向更加恶化?只会使自己的心思不断地绕著向一主题打转,单调得像踩水车?但是,我又能作什么呢?我必须服药,而,此刻,阅读绝非一帖够强的药。藉着把全部心思写下来,我相信自已稍能置身事外。(全部?一一才不呢,不过千头万绪之一。)我向来都是这样对伊辩护写作的功能的。然而,十有九次,她总会从我的辩词中看出漏洞来。

    不只孩子们这样,丧妻给我带来一样奇怪的副产品,我察觉自己让每个遇见我的熟人感到尴尬。在工作的地方,在社交场合,在街上,我看见人们在向我走来的时候,都得拿捏是否要「说几句慰问的话」。我恨他们慰问我,不慰问我嘛,我也恨。有些人干脆躲起来。R已经避开我一个星期了。倒是那些有教养的年轻人应对的方式,我比较能接受,这些还没长大的的男生,瞧他们迎面走来的表情,活像我是个牙医。他们满睑通红,讪讪然应付一下,随即在礼貌许可下,赶紧溜到啤酒屋的另一角。也许,丧偶的人应该像麻疯患老一样,最好隔离在特定的防疫区。

    对有些人而言,我不只让他们感到尴尬,更糟的是,我简直就是死亡的化身。每当遇见一对如仙眷侣,我可以感觉他俩心里都在思量:「我们当中不知哪个人,有天也会落入他现在的光景?」

    起初,我很害怕重访那些伊和我曾经度过美好时光的地力:我俩喜欢的啤酒屋,经常散步的林子。不过,我还是决定立刻旧地重游,这就像等不及要把方才尝过触礁苦头,惊魂甫定的舵手速速遣派出海一样。然而,与我预料中的竟然完全不同。这些地方与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伊已不在的事实在这些地方并不比其他地方显著。伊的亡去原与地方无关。我想,如果有个人被禁吃盐,他对盐味的感觉,在某种食物中绝不会比在其他食物中更为敏锐。整体说来,应是一天的三餐通通失了味。正是这么一回事,生活整个改观了。伊已不在了,这事实像天空一样笼罩一切。

    不,这样说并不完全正确。伊已不在的事实在某一个角落里带给我切身的感受,是我无法逃避的。我指的是自己的肉体。当它是伊的情人的肉体时,它有著截然不向的重要性。现在,它彷佛一栋空荡荡的房子。不过,别让我欺骗自己,一旦我认为这具皮囊有了什么毛病,它马上又重要起来。这日子不远了。

    癌,癌,癌!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妻子。我怀疑下一个轮到谁。

    然而,当伊饱受癌的凌,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人世时,竟然说她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觉得癌的可怕了。当事实临到时,名称和它所代表的概念,在某种程度上,已失去了威力。我几乎可以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点非常重要。我们从未遇见纯粹的癌、战争、愁苦(或快乐);我们所遇见的是临到眼前的每一时每一刻,以及这些时刻里,各式各样的起起落落。最美好的时光里有许多不美的瑕疵;最恶劣的时光里有许多美好的片刻。我们从未受到所谓事物之本体的澈底冲击。这样的称谓本来就是错的。事物的本体不过是这些起起落落的总和;名或概念是其次的。

    说来也许叫人难以相信,当一切的希望都落空之后,我们竟然还在一起享受了许多极其欢乐、快活的时光。最后一夜是在聊天中度过的。我们聊得那么长久,那么安详,那么使彼此获得滋润。

    然而,说「在一起」,却未必尽然。「夫妻一体」是有限度的。你无法真的分担另一个人的软弱、惧怕、或疼痛。你可能觉得不好受,想家中也许恰如对方所感到的那般难受;虽然若有人这么说,我未必相信。就算是吧,仍然大有区别。方才我提到惧怕,指的是纯粹动物性的惧怕,是有机生物面对毁灭时的临阵畏怯,是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觉得自己像只陷在牢笼里的老鼠。这些感觉是无法替代。心灵可以同感,肉体较难做到。从某一方面说,情人的肉体尤难做到。两人之间一切爱的交接早已训练他们对彼此的肉体存有互补的,并存的,甚至相反的,绝非相同的感觉。

    我俩心知肚明。我自有我的愁苦,不关她的。她自有她的愁苦,不关我的。她的愁苦结束时,我的愁苦将进入全盛期。我们正往外道扬镳的路上走去。这一冰冷的事实,这一可怕的交通规则——「你,太太,请往右走。你,先生,请往左去。」——只是死亡所带来的隔绝的一个开端罢了。

    这样的分隔,我想,正等着临到所有的人。我一直以为伊和我特别不幸,竟然这样被拆开了。但是,这应是所有天下有情人共同的结局。有一回,她对我说:「即使我俩恰恰在同一瞬间去世,就像现在这样,身子捱著身子躺著,这与你所害怕的另一种情形,仍是一样的分隔。」当然,她自己不见得全然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一样,不过,当时她已濒临死亡,够她料中的。她曾引用过一句话「孤独进入孤独」一一说,死让人觉得就是这样。是啊,毫不可能是另外的样子。是时间、空间、和肉体把我们聚合在一起的,这些是我们藉以沟通的线路。把一端剪断,或同时剪断两端,无论那一种情况,通话都必须戛然中止,不是吗?

    除非你能想出其他的沟通途径,立刻取而代之,方式完全不同,却有相同的功能。若是这样,你想,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为何要把原来的线路切断呢?这样,神岂人像个小丑,前一刻把你手里的一碗汤用鞭子打掉,只为了下一刻又补给你一碗完全同样的汤?甚至大自然都不是这样的一个小丑。她所弹奏的曲调从未什两次是一模一样的。

    有人大言不惭:「根本没有死亡」,或「死算不了什么!」对这种人,我最不耐烦。明明有死亡这回事,而且,实际存有的事都不容漠视,任何发生了的事都会带来某种结局。死亡和事情的结局又都是无法转寰、无法挽回的。何不干脆说一个生命的诞生也算不了什么呢?我抬头张望夜空,有什么比这更确定的呢?——即使我被容许到处寻索,在这么浩瀚的各样时空里,我仍然找不到伊的音容、触摸。伊死了。伊是死了的。死,这个字难道那么难懂?。

    我拥有的伊的照片中,没有一张令我满意。我甚至无法在自己的想像里清晰地看见伊的容颜。可是,今天早上我在人群中见到的一张古怪的脸,虽然陌生,晚上,当我闭起眼睛,竟能十足活现在脑海里。理由非常简单,最熟的人的脸,我们曾在各种不同的景况中看过,那么多不向的角度,不向的光晕,不向的表情——醒着的、睡着的、笑、哭、吃饭、说话、沉思——所有的印象一下子聚拢到记忆中来,重叠交错,模糊不清。不过,伊的声音犹仍在耳。我所记得的那道声音——能在任何的时刻,把我变成一个爱婴的小孩。

 第二章

    第一次折回去重读这些手记,读得自己触目惊心。从我的告白方式看,任何人都会以为伊的死让我耿耿于怀的,主要在于它对我造成的影响。伊自己的观点似乎全不算数。难道我忘了伊在怨对的片刻曾经嘶喊著:「有那么多值得活的事啊!」?幸福迟迟才进人伊的人生,再多活个一千年都不会叫她餍然饱足的。她对一切人生乐趣的感受,无论是官能的、知性的、或心灵的,都仍十足新鲜,犹未被宠坏。任何东西供她享受,绝不会被糟蹋。她爱物、惜物,比我所认识的人都爱、都惜。她像一个饥饿的美食者,长期得不到饱足,好不容易终于遇见了合适的食物,却随即被剥夺。命运「或XX的什么」取悦白己的方式是创造一项伟大的才赋,然后使它饱受挫折、贝多芬耳聋了,依吾人的标准看,这真是卑鄙的玩笑,是存心不良的白痴所要的猴戏。

    我必须多想想伊,少在自己的感觉里兜圈子。是啊,听起来像是一桩好主意,不过,这里头有蹊跷。我几乎一直都在想伊,想念有关伊的种种——伊说过的话,伊的表情、笑容、和一举一动。只是,这些都已透过我的心思筛选、汇集。伊死还不到一个月,我已察觉到有一种过程正在缓缓地、鬼鬼祟祟地进行著,使我所思念的伊渐渐变成想像中的女人、当然,这女人原有事实的根据,我本无意掺人虚构的东西,「我一直希望自己尽量存真」。然而,是否不可避免地,伊终将渐渐成为我的造作,因为已经没有实体在那里核对,在那里挑出我的毛病,像真正的伊经常爱做的,那样的突如其来,让我措手不及,只因伊率真自然,忠于本我——她是她,不是我。

    婚姻带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便是这种经常发生的撞击,来自于一个非常亲昵、体已,却又无时不具异己属性的东西,它随时在那里抗拒着--一言以蔽之,它就是真。难道这样的磋磨必须戛然中止?难道仍被我称为伊的她,将可怕地褪成当年独身的我在烟圈中经常遐忠的那样东西?哦,卿卿,卿卿,回来吧!一霎那就够了,来把这可怜的鬼魅赶走。哦,神啊,为什么你偏要多此一举?如果明知这条虫此刻注定得缩回——一被摄回——一壳中,当初又何必逼它出壳?。

    今天,我必须见一位已经十年未见的人。这段期问,我一直以为自己对这人记忆犹新,包括他的长相、说话的神情、和爱谈的话题等等。但当这人真的出现在我向前,五分钟不到,便已把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整个给粉碎了。并非他变了,刚好相反,我不断地想起——(是的,当然,当然,我忘了他是这么想的——忘了他讨厌这个,或者他原来认识某某——也忘了他会惯性地把头往后扬)这些,我从前都知道,再见他时,一下子便又重新记起。可是,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却完全没有这些影儿。当他的本人带著这些特征重新出现时,整体的效果,与十年来我所记得的形象,竟有那么令惊讶的差别。我怎能奢望这样的现象不发生在我记忆中的伊身上呢?这过程不已开始进行了吗?——悠悠静静地,像雪花——像将下一整夜的雪,初来时,霏霏微微落著——我的自己。我的印象、我的剪裁像细雪纷纷飘落落她的形象上,到了后来,把她真正的样子几乎全部遮蔽了。其实,真的伊只要出现十分钟——十秒钟——就能改正这一切。然而,即使容许我有这十秒,一秒过后,那细细的雪又会开始飘落。伊那标悍的、尖锐的、具有荡涤作用的辛辣本色,那完全有别于我的本色,已然消火。

    多么动听,又多么可悲的一句话:「她将水远活在我的记忆里。」活?伊才不屑这样活著。何不干脆像古埃及人那样,以为在死人身上多抹些油,便能长久保有他们、往者已矣,难道没什任何办法可叫我们接受这事实吗?人死了剩下什么呢?一具尸体、一道回忆、一条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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