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编辑部的故事修改后发表 -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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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编辑部的故事修改后发表 -王朔-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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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是给我老太婆打电话。”张名高把电话换了只手。……喂,我今天不回去吃晚饭了。我现在《人间指南》编辑部,跟他们要谈些事,稿子的事。晚上要去法国大使馆参加个活动……”林一洲在一边眉头忽然舒展,以手加额,叫起来:
    “噢,对了,我写的是这么个意思:呼唤……”
    他看到大家都笑脸向张名高,停下不说了。

    陈主编在一旁:“请说,我这儿听着呢。”
    林一洲又挪挪屁股,凑近陈主编:“我写的是个爱情故事,可呼唤的是理解,歌颂的是善良,传达的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的心声。”老陈频频点头:“嗯嗯,接着说。”
    “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我认为我们现在社会非常需要真善美,因为人人假丑恶又不太甘心。所以那什么连续剧引起那么多坏人感动,这里有很多经验值得总结,饶有趣味……””老张,要喝水自己倒,我这儿顾不上照应你。”老陈扭脸跟张名高寒暄。“跟我你还客气?忙你的。”张名高使劲摆手,问戈玲:“我那稿子一校出来没有?”
    林一洲气鼓鼓地停下不说。

    “你的本意是劝人向善?”李东宝适时插话。

    林一洲并不理他,待老陈重新面向他时,才眉飞色舞往下说:“爱情是美好的,爱情里的人自然也是美好的,当爱情真正降临时,一个人想坏也坏不出来了——要是人人都拥有一点呢?”“是啊,那社会空气一定跟海边似的。”李东宝第一个被感动了。“人和人之间会多么和气。”林一洲也被自己感染了。

    “那除了吃醋别的恶闰一概没有了。”李东空心神向往。“那倒好办了。”“是啊,那我们还怕贫穷落后吗?”林—洲握紧拳头。“所有爱情降临到所有人头上……”
    “可能吗?”李东宝清醒过来。

    “还是可能的。”林一洲强调。“我对此充满信心,起码这么想想没大错儿吧?”“想想是可以,可你这写到作品中就不真实了。”
    “艺术的真实不是生活的真实,这我刚学写字就知道了。”
    “我说两句我说两句。”陈主编打断他们二人的争论。“稿子我看了,认为这不错,但有些情况我要对你作些说明。很感谢你对我刊的信任。你也知道,我刊不是纯文学刊物。”
    “知道,所以你刊对文学作品要求格外严。”
    “严倒不严,比较而言,我刊对文学作品还是稀松的。主要是篇幅问题,不可能发很长的文学作品。咱们这么说,你这东西是好东西可对我刊来说太长了。

    “我觉得我们办刊物吧,编辑方针应该很灵活的。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别先把自己限制死了。

    “是,我们是有一定灵活性。象你这种小说我们要发也是连载……”“现在是发三期稿吧?如果从四期开始连载,每期五千字,四万字发八期,哦,今年内还能发完,可以,我同意。”
    “小林同志,是这样的,我们编刊物有些稿件是要预先准备好的譬如连载小说,期期要发,一般在一部小说刚开始连载时,我们就要立刻组下一部稿子,否则到时候现抓稿子就来不及了。我们现在正在连载的一个小说,四期发完,五期就要开始连载张名高的一部长篇,估计要连载一年,到明年五期……噢,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张名高同志,作家,写过很多东西,你一定听说过。

    张名高遥遥颌首致意,林一洲扫他一眼,未作更多表示。

    “抱歉,这几年有点俗了,不太看小说,所以好多人都不知道。”“没关系,不知道嬴了。除了我自己,我也不知道还有谁写东西。”张名高转头对戈玲笑说:“连载也有个好处,税可以免了。”“开诚布公地讲,”陈主编诚恳地对林一洲说,“现在我手里光长篇小说就有三部,都写得不错,很有味道,丝毫不逊于您的大作。”“我听说不是文学危机、稿荒了吗?所以才有意发奋,本来我是钻戏曲的。”“荒倒是较前荒了些,但也不是荒无人烟,很多老骥又出厩驾辕的驾辕,拉边套的拉边套。所以就是我们现在决定发你的稿子,发出来也要到后年。我们考虑过要出一个增刊,不过这还要出版署批准,目前还不能成为现实——当然我是指你这稿子已经很成熟一个字都不用改的情况下。”
    “您的意思是说,我这稿子基本上没什么希望了。”
    “不不,你的稿子我还是很喜欢的,可以明白告诉你,我很想用。无害无益,现在正缺的是这种稿子。但我认为啊,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看法,咱们还可以商量,你也可以提出你的想法,我认为这个稿子还有改的余地。可以改得更好!如果确实改完整个稿子提高了一大块,我就可以作这个主,提前安排。四万字不多嘛,紧凑些有三期我看就可以发完。现在我就想知道,有没有这个决心改?”
    这么发也可以,只是有点可惜。”李东宝慢吞吞地说。“老实说,你这部小说是一部可望在二十世纪爱情文学中获得经典地位的作品——我这么说不过分吧老陈?”
    “姑妄听之。”“有这么严重吗?”戈玲小声问于德利。

    “没看出来,可能我是个俗人。”
    “这就叫杀人不见血。”张名高咂叹道。“老陈的刀子已经磨得飞快了。”“怎么样,能不能下个决心?”老陈尖咪咪地望着林一洲,像个导师。“要相信自己的能力。”
    “如果不改,你们是不是就不发?”林一洲望着老陈。“假设咱们不追求经典地位了。”
    老陈垂下眼睛,一副很为之惋惜的样子:“在庸作充斥的文坛上再多一部庸作我以为不必要,何苦来?你写我印,占读者一点上厕时间。”“我们需要的是力作。”李东宝朝林一洲过去。“看完吓谁一跳或哭出声的那种。”“你看呢,我想我们还是痛快点,已经说了半天了。”老陈的眼睛像马一样温驯。“话说到这份上,我还能说什么……改吧。”
    “小改,不必紧张,不动你的结构。”陈主编连忙安慰林一洲。正在认真划自己的一校稿的张名高忽然抬头问戈玲:
    “咦,我记得我这章是七千字怎么成二千七了?那四千三字哪儿去了?”“问牛大姐,你这稿子是她看。”
    “哪段儿?”牛大姐闻声抬头。

    “东方剑和林小霞分手后回到西厢房和等在那儿的武玉清怎么没说两句话,外面院子里就‘哐啷’一响?我记得这儿原有大段的舌枪唇剑呀。”
    “噢,我觉得那段有点多余,林小霞是东方剑杀父仇人的女儿在这之前已然从秀姑嘴里道破了,读者都知道了。”
    “可东方剑不知道,非得武玉清一语道破,否则再见林小霞哪来的那场厮杀?我这都是一环扣一环,中间拿掉就不接了。”“接的,你都忘了,下一回开打前秀姑又亲自给东方剑递了番小话,惹恼了东方剑。老张,我正想给你提个意见,你这秀姑嘴也太碎了,到处拨弄是非,哪像个英雄之后?好汉们之间的那点误会全是她传谣传的。”
    “这是套路,要没秀姑这么一搅屎棍子,那八方豪杰从始至终都是哥们儿,哪来热闹?您给我把这段儿恢复了吧,跟情无关,可说明人物性格呀,我记得那段对话写得颇有文采,音节铿锵,都是押韵的……”
    “总是感觉是爱情描写很好,很有几处动人。”陈主编对林一洲说。“最后看到悲剧结尾,我还不禁哽咽了。但哽咽之后又不禁起疑:有这事吗?有一种被人捉弄了一番的感觉。”
    林一洲不禁微笑。“我仔细琢磨了一夜,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又翻了稿子看了一遍,发现毛病在哪儿了。你迷个爱情故事太单一,太纯卒……”“我写的就是个纯情……”
    “哦,不对,你听我说完,这不叫纯情。男女主人公就像生活在真空里,和我们的现实生活毫无关系,当然你这不是一个重大我的现实题材作品,但毕竟你写的是个生活在现在的人作既然是个生活在现在的人,我们碰到的问题他如何回避?不可能不和其他人打交道,父母、朋友,同事一概没有,这就显得不真实了。”“我同意老陈的意见。”李东宝说。“我看完也觉得人物有点空、虚。关键是来历不清,两个人过去是干什么的?有过什么经历?为什么这样两个人碰到一起就会—升钟情还死去活来的?过去的一点没交代就很难令人信服。”
    林一洲:“我是考虑集中笔墨写两个人相遇后所发生的一切。我这篇幅已经很长了,再写过去,只怕一个长篇也搂不住。”李东宝:“那个交代不用很多篇幅,点上一笔即可。”
    陈主编:“依我看点不点两可,甚至都不用交代,一字不必写。但你,作者必须心里有数。好的作品都没什么交代,但人物的经历、家庭背景都能从人物的一言一行中透出来。插过队的和当过兵的就不一样;高知家庭和干部家庭又不一样;同时大学生,农村考上来的和大城市高中毕业上来的也不一样。这对性格有很大影响,我看你这个稿子要改好,这点非先弄清不可。李东宝:“其实这点要弄清了,写起来也好写,说话做事都有依据。你原来想过没有你笔下这俩人都什么经历?”
    林一洲:“想是想过。原来我想男的是留学回来的,女的是要去留学的。”陈主编:“不好,为什么总是在出国问题上打主意?时髦是吗?不是所有人都想出国的,我就没想过出去。这个国家还没到人人都离它而去的地步吧。我不赞成人物这种身份,你这个想法已经使你笔下的人物不喝茶喝咖啡一闷了就听外国人弹的曲子,我刚才忘了跟你提这一点,这副德性令人生厌,完全是少女式的,统统改过来。”
    林—洲:“我是讽刺。”
    陈主编:“我看你那个津津乐道样儿,倒像是欣赏。”
    李东宝:“‘可以有一个是出国的,这也代一批人,但不能两个都是,都是在类型上也单一了。男的可以是压根就没想过出国,就想在国内混,这也代表一大批人。

    林一洲:“您是说一门心思搞科研,事业心倍儿强的?”
    陈主编和李东宝异口同声:“那倒无所谓,无所谓。”
    李东宝:“这也俗了。”
    “做生意的?公司经理?”林一洲试探地问老陈。

    “不一定。”老陈连连摆手。“这个我们不管,不限制你,你自己去想。最好不要是劳改释放犯。”
    “为什么非得是什么?”于德利在一旁不耐烦地插话。“不是什么又怎么了?怎么就老百姓当不了作品中的主人公?噢,不是知识分子不是大款就不是人了?干嘛人人都得好像挺有身份,事儿事儿的——你就写个小痞子!”
    “怎么这儿也给我删了,哎,牛大姐?”张名高又一边叫起来。“这太说不过去吧?合着我这心理描写,您全给我删了,我这不成通俗小说了吗?”
    于德利:“您以为您那不是通俗小说吗?”
    “我这……当然!”张名振振有词地说。“我是有意把个武侠小说写成纯文学样式,一是探索二是板板风气三是提高读者品味。您这么一撒,我这苦心全白费,牛大姐牛大姐,您饶我一遭,给我恢复了。”
    “不是不饶你。”牛大姐用笔敲着桌面说。我能看不出你那用心吗?问题是你那雅和俗没捏到一块儿,红一半黑一半,读的时候你那点想法一目了解:这段俗够了,该雅了——能要吗?”“我好歹不算文豪,也是个写字的老师傅——您把我说得也太惨了。”“我跟你推心置腹说一句,老张。”刘书友拨拉张名高。
“您真不是什么都能写,武侠我看了几十套,这也是单一功。”
    “焉知我这不是创新?焉知我这不是另一种风格?不成,这不成,版权法上可有一条,作者有权保持著作的完整。”
    张名高转身问大家:“你们谁留着版权法公布那天的《人民日报》了?”戈玲:“没有,都没留。”
    “我跟你说嘿作者。”于德利瞪着眼睛冲林一洲嚷。“我这不是意见,就算我给你提个质疑,你这稿子我翻了几百,明告诉你,我不喜欢。您也弄得忒酸了点儿,怎么这一男一女大街上碰见,二话没说光这一打量,女的就跟男的上他家了?当晚上还没走当然睡没你没写我也不知道。这过程怎么就这么快你给我解释解释。”“我刚才就说过,读看完肯定会提这问题。”李东宝看林一洲。林一洲被问得红了脸,振作回答:“我觉得吧,是缘份。我觉得吧,这一男一女能撞上而且有戏,不在他们多出众多有钱,走在街上是否打眼,主要看缘份,有缘千里来相会。”
    牛大姐插话:“光有缘份还不行,还得有机会。”
    刘书友不同意:“缘份就是机会,这是一个意思。”
    “我觉得缘份和机会不是—个意思。”牛大姐反驳。“贾宝玉和林黛玉有没有缘份?因为机会不对,这不是一个抱恨终身一个撒手红尘?”“那不还是没缘?”刘书友认真地说。“贾宝玉其实是和薜宝钗有缘。”“你这不是抬杠吗?”牛大姐不高兴了。“木石前盟算不算缘?”张名高就声问戈玲:“你相信缘份吗?”
    “相信……”戈玲点点头,“一点……”
    “我特别信这个!”张名高双手一拍桌子。

    “照这么说谁跟谁都有缘了?”刘书友继续和颜悦负地与牛大姐辩论。“我跟你对桌坐着也有缘。”
    “咱们一辈子也是同事!”牛大姐气咻咻的。

    “就是的。我说的就是这意思,缘份必须是指爱情——情缘。”刘书友十分得意。“贾宝玉和林黛玉算不算爱情?”牛大姐尖锐指出。

    “当然得算了!”闲坐半天的戈玲断然首肯,一跃而起。“那要不算就没爱情了。有没有爱情不能兴结没结婚。”
    李东宝:“往往多数婚姻都没爱情呢——还!”
    戈玲:“没错没错,我特同意你这观点。哟,李东宝,没想到你嘴里也能蹦出这么正确的话。”
    李东宝得意地笑:“想听吗,还有。”
    “也不能一概而论。”张名高发言。“有爱情不一定结婚,结婚也不一定没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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