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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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旅店-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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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怪她,我就怪她。如果有一天,我结婚,我不要我妈妈知道,因为那是一个谎言是一个骗局。我还怪你。

  你怪我什么?

  都是你把我妈妈办到美国来的。

  

  大姨感觉到我对她敌对态度:今天宋家的悲剧她也难逃其咎。

  那作媒的保你们结婚,还保你们生孩子吗?我把你妈妈办到美国来,那以后的事情我哪里管得了。再说大卫又不是我介绍的,她和大卫在一起的时候又没有邀请我去作陪,我能怎么样?阿姨的脸比她的话更有内容:两片弯眉倒挂着,像窦娥叫冤时的那种委屈——丈夫虽然是喝了我熬的药,可确实与我无关的呀。任她这般,嫌疑仍是上了身的。

  她说:长大后你会发现有时候好人也会做错事。好,你所发现的都是真的。而那也只是故事的一部分。

  那另一部分呢?

  我和阿姨现在走在这片住宅区的小路上。远处有教堂的钟声和悠扬的圣歌,尾音被拉得极长,最后断得不干不净,像是被风扯断的,悬着心再等,又能等出了一小节若有若无的声音。分不清是接前头的,还是另开一曲了。风再大一点就又淹没了它。那样的脆弱。近处的人家半掩的门户里流淌出笑声与琴声,却是那种最家常最具生命力的声音,那种百折不挠的热闹。

  我不是愿意听大姨说话,而是我认为阿姨是惟一可以套出些事情的人。她的大大咧咧,厚厚的嗓子,毫无想法的笑声就意味着她扮演这样的角色。

  关于我妈妈,我不知道我阿姨的陈述是否真实,我更不清楚这些年后我的记忆是否可靠。现在回想起的当然加上了我的杜撰。


第八章 什么是爱情?什么是面包?(1)


  飞机离开虹桥机场,她心里隐约地幸运着什么。 八十年代初,还没有太多的中国人可以做这种远征,与此行相比,她觉得她在中国经历的一切,甚至她的家庭都是微不足道的。惟一足道的是留在她前襟的一片又硬又黏的斑痕,那是前一刻她女儿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她拿飞机上发的热毛巾擦,就是擦不去。女儿的悲痛竟像化石一般存留在她身上。

  她还没有来得及具体地憧憬什么,却已经发现自己没有退路了,当她傍晚站在系主任办公室门口时,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就像我奶奶逃家,一样没有退路,不信回个头看看那片划开的芦苇路在你背后迅速地封上。

  请问我能得到下学期的奖学金吗?真的,我非常着急。她趁自己还没有调整出情绪时先把话抛出来,她知道情绪会带动尊严,而尊严在这个时候是最要不得的。她根本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看着窗外,玻璃擦得太干净,就像没有玻璃。

  请坐,请坐下来慢慢说。他抬起头笑笑,这么吃力的笑显然是从另外一档子思考中挤出来的。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他对面的沙发与转椅,让她选择一个。没有差别,都是专门为给他找麻烦的人设置的。

  她走到沙发前,一坐上去,身子就像正在溶化的雪人一直往下陷,陷入麻烦制造者的可怜样。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美国人的口头禅,就像中国人问“吃了吗”仅在唇舌上过过,没有对他人饥饱的关心。他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已经暗中做了调试,没有看到她长裙下两条腿如何吃力地把持着身体的下陷,他只是觉得这个东方女人虽然落魄,但气质高贵。

  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来的。我非常需要这笔奖学金。我刚来不久,各方面都不适应,就说一点吧,我现在不开伙,饿了,就啃一片面包,我只是想看看自己可以多长时间不吃米。还没容适应不适应,我就去打工了。作为外国学生,我没有合法打工的资格,只能打黑工,先是帮人家看孩子,后来不愿意了,我不是嫌累,我自己的孩子在中国我都看不了,来这给别人看孩子。我觉得非常对不起我的孩子。后来我就去了餐馆打工,餐馆老板说很累的噢!我说我不怕累,我在大陆插过队。老板是香港人问我什么叫插队,我说就是一天到晚地干活。可是现在餐馆生意不好,我也被炒了。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语无伦次。

  她知道自己越是语无伦次,越是条理清晰;越是文不对题,越是切入正题。

  一点点激动,一点点悲伤,还有一丝惺惺作态。行乞和调情一样,需要渐渐地酝酿出一整套的气氛。还有斑斑血迹,像刚被劫后惨怛的空室。

  他心疼地点点头,意思是没有想到富裕的美国还有这样的人间惨剧。不要着急,慢慢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永远只会这样说。面对贫穷与苦难,他永远表现出一种责任与慈悲。

  她说到她的女儿:一生从没有这么累过。以前上山下乡,年轻不想事情,只是体力上的辛苦,现在我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打工,读书,真是心力交瘁。更让我撑不下去的是女儿不在我身边。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六岁,我想她埃每次一打电话,她就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现在惟一的乐趣就是给女儿写信,还画了许多小公仔。

  她还及时地落了几滴泪,数量不多,但它落得很有质量,且都被及时看到了。她的本事在于,越哭越好看,既不肿眼睛,也不红鼻头,反而有那么一股子楚楚动人的劲儿。

  他感动了,而我却受不了了。她把我们在大洋这边努力维持的体面通通不要了,而且还在一个老外面前。我感觉自己成了她行乞的工具。他还没有见过我,也不了解中国,只是从那个叫斯诺的人那里知道那片黄土地的苍凉贫穷,他想这样的土地养育出的孩子多么需要食物与爱。我不再同情她了,甚至觉得她有点无赖。

  你没事吧?他从宽大的椅子上站起来,感觉应该对这眼泪负点责。

  我的英语本来就不好,一紧张就更语法混乱了。你明白我说的吗?

  我都明白,都理解。他说。

  她抬起头:你真的理解吗?眼睛却在说:我希望你不仅仅是理解了我的英语。

  相信我,我都理解。他点点头,这次理解更深了一层,责任也更重了一层。我想会有办法的。他是一个讲话极为谨慎的男人,总是先说一句“我以为”“我猜想”,好让你知道有些方面是他力不能及的。

  谢谢。

  你需要喝点水吗?他是想借着倒水,想想自己到底能为这责任承担多少。他乐于助人,但有原则,不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换句话说,他并不舍己救人。系里复杂,派别纷争一直存在。他一直很小心。

  我来。她说。他就坐回去了。

  她站起来走到桌边,就这么几步路,她也有的放矢地让她的花裙子旋转了几圈,展成一把桑在一个下了班的时间,在一个累了一天的系主任面前,她这是干什么埃现在她取出一个杯子,倾下身子取蓝水桶里的水。水声吸引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不自觉地将许多女性的柔情带到其中,这是一个充满细节的女人。一个女人的温柔、善良、柔弱,还有不幸都间接地转化为资本,非常诱人的女性的资本。女人的秘密武器是什么?不是美貌,也不是智慧,女人只需牢牢记住自己是一个女人,并为此保持着一种姿态。这就足够了。

  他没有料到她还有更细节的动作等着他。

  突然花裙子旋转到他的面前,她反而把水端给了他,沉默地殷勤着。他有点愣,没有料到她有这么一招。我也没有料到,我可能比他更不了解这个女人。

  哟,谢谢,不过我希望你喝。

  我会再倒的。她又将水往他那推了一下。

  这个时候,他和我同时注意到一个细节:她握着杯子,杯底垫着纸巾,将杯把冲着他。她怎么能把递水这个动作做得这么周到,这么细致,她并不清楚。让我来替她说明白吧,真不能怪她,一个女人,背井离乡,走投无路,她需要抓住一点什么,她管不住自己。

  她冲他笑了一下。这时的笑是很经典的,一滴欲垂未垂的泪落在鼻梁上,那是稍早时讲述“悲惨经历”时弄出来的泪。它像是一种苦痛,她似有意躲避,脖子似蛇颈子那样适度地游动着,举脸之间有那么一刻的抖缩。现在她用食指轻轻擦泪,食指在脸上做了神秘的更换,再那么一张弛的一笑。她一下子妩媚起来,一个三十五岁的中国女人恰到好处的妩媚。

  他方便地握住杯把,有点愣。他在这张系主任椅上不是没有见过诱惑,而如此异样的诱惑还是第一次,深藏不露的诱惑——东方式的,以柔克刚、以守为攻的逼近。而这对于这个深谙男女私情的男人而言就是性感,一种真正的性感。与此相比,卖弄风骚的丰乳肥臀就显得粗俗了,简直不能看。


第八章 什么是爱情?什么是面包?(2)


  他的目光没有及时收回来。

  她看到了,她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她的整个表情就像在动物园里伸手去挑逗半睡的狮子的孩子,现在狮子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她突然有点害怕,不知道事情何去何从;同时有点向往,秘密向往着闯祸的后果。

  他问:你一定很想你的女儿吧?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望着窗外默默地流泪,他没有再说话,像是不忍心惊动她似的。这是他的方式,他对这些眼泪表示敬重。然后他几乎是心痛地来到她面前,将她揽入怀中,让她尽泄她的委屈。她也利用这个结实的肩膀好好抒发了一番。承受着一些轻柔的抚摸,像拍哄一个入睡的婴儿。他腾出一只手伸入她乌亮的秀发,亲吻她的黑发,再亲吻她咸咸的脸颊。是带着怜爱的亲吻,对失意者的安慰。一切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的。他在她耳边嗫嚅道。

  她马上看到自己做为女人的实惠。他说: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她微笑地道谢。他又说:我会和他们商量一下的。她知道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面子上的事情总是要做的。但当眼睛探到眼睛时,才发现没有那么简单,立时躲开。躲开了,又不免有点落寞。她小鸟依人仰着半张脸:谢谢你,教授。明天见。她假装看不出他舍不得她走:我打扰你太长时间了。他果然有点扫兴,像刚上瘾的一个爱好,要马上放弃。

  第二天,他们在电梯里相遇,空空如也的电梯,一男一女,两人都感到无端的紧张,是荷尔蒙惹的祸。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电梯一直开到顶楼,两人才晃过劲来——他们忘了按钮。两人不知所措地笑笑,笑得有点傻,甚至谈不上是一个笑。两人还抢着去按钮,两只手碰到一块,同时收回,再同时出发。谈起一些无聊的话题,像天气。她没有再谈奖学金的事情,她不能在这种压力下谈钱。一谈就前功尽弃了。话题是他主动挑起的。他第一次觉得这个敏感的话题这么的随和。如果你能辅导学生,对他们会是个帮助。她想对她才是个帮助。她当然知道,他并不需要什么助教,只是想帮助她渡过难关。两人感觉到他们正在继续昨天未完成的部分,他们的身体以一种非接触的形式接触了,那是他们有了性爱后再也没有享受过的快感。他们都很遗憾。

  出于感激——她是这么认为的,她说想请他吃顿便饭,他也欣然答应了。两人先是随便地谈起系里的各种纷争,她突然说,你想看我女儿的照片吗?我的荣幸,他接过她递过来的照片,嗯,她真漂亮,她的漂亮显然继承了你。谢谢,其实她更像我丈夫。总听你说你女儿,却从来没有听你提起你的婚姻。她苦笑:孩子是永远说不完的话题,而婚姻不是,尤其是坏的婚姻,常常让人无话可说。那你呢?他认真地想了一下:应该说我的婚姻是不错的,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不过好的婚姻同样无话可说。好的婚姻都很安静。他不知道他已经开始抱怨自己的婚姻了。他说完,借故上洗手间,其实是给他温柔的太太打了个电话:亲爱的,我需要开一个会,不回家吃饭了。

  他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婚姻,两个人同属于文学青年。忧伤的时候,像阿尔芒对玛丽特说:当你的泪落到了我的手上,我立刻就爱上了你。激动的时候,歌德的《迷娘》就是好的表达了:你可知道那柠檬花开的地方,黯绿的密叶中映着橘橙金黄,怡荡的长风起自蔚蓝的天上,还有那长春幽静和月桂轩昂。总之,都是一些学生腔的爱情,抒情、文艺味十足。 彼此不知不觉像一副齿轮按部就班地旋转,直到有一天,一方觉得乏味了,不转了,另一方想转也转不了。我想就是我妈妈单枪匹马闯办公室的那一天。兴致尽了。这段婚姻完美而乏味。

  吃完饭,他送她回家。她突然想这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男人,如果将来女儿过来,他会是个尽职的继父。一想完,自己也吓了一跳:你想得太多了,韩文琴。她请他上来坐一下。两人再次被置于单独的空间,想找一些话来说,竟找不到。于是两人将自己做为话题交给对方,墙上的两个影子越来越紧,紧到任何话都是障碍。这些吻还是比较纯洁的,轻轻的动情的,甚至掺一点儿羞耻。而羞耻感却最容易让肉体欲望膨胀。再后来就吻得不那么纯洁了,两个都使上了一股劲儿要将对方掏空。 彼此摸索起来,寻到一处,出现了片刻的迟疑,迟疑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这个年纪这个场合一切不需要太多的过场,一切好像是瓜熟蒂落。他走后,她才恍然大悟:这一顿饭怎么吃出这么多花样了。

  这一天系里每周一次的教学会议上,她一下子就找到了他的眼睛,他隔着所有的人群,向她笑了笑。有了私情的眼神就是不一样。会后,两人有闲聊的机会。他说昨天晚上在沙发上没睡好。她没有问“为什么睡沙发啊?是不是和太太吵架了,因为我吗?”,她不这么问。她说:那今天早点休息吧。他心里一团乌云,乌得像隔夜的墨汁,让他看不到半点希望。是的,今天我要早点回家了。她又说:今晚你不来了吗?

  两人的关系就是这样。他进前一步,她就退后两步,他想放弃了后退一步,她倒上前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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