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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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旅店-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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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用不着用这种方式来讽刺我。

  这怎么就是讽刺你了?

  你自己知道。你不就是想说我开放吗。

  好好好,算我说错了不行?表哥虽是致歉,语意倒很支持,别看你很多时候什么都无所谓,可我发现你有时候很敏感的哩。

  奶奶说:我们小歌不找老外。她第一次婚在美国结的都没嫁老外。是不是?小歌。

  我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时,成城突然对众人宣布他要结婚了。由于成功与富有,他身边总是美女如云。我们问娶的是哪家姑娘,他说是婷婷,然后看着我奶奶。奶奶叹口气: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宋韩两家总是要结亲。我说表哥不姓宋,我婷婷表姐也不姓韩。奶奶看了我一眼: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接着说:一个经济学博士,一个哲学博士,一个什么帐都会算,一个什么道理都懂,这应该是世间最完美的组合了。成城感激地望了我一眼,却不知我也有自己的算盘。我一直不知道如何将阿牛带入我的话题中,现在成城无疑为我开了先河。我说:我也有件事情宣布:我也有男朋友了。

  他们一起向我望来:谁啊?带回家看看啊。目光有点安慰更有点担心——一付担子终于卸下了,可谁家小伙子这么倒霉呀!


第二十六章 什么是中国好女人(1)


  某一天我们家进来个男人,梳着循规蹈矩的偏分,脸色新鲜,带一股得当的古龙香气。我觉得这个男人还是有点看头的。爷爷奶奶,他是我的男朋友,叫阿牛。

  爷爷奶奶好。从这称呼来看,阿牛确实是一个对中国家庭人情世故通晓的美国人。

  两个老人嘴巴半启,像是记忆只上来一半,另一半再也上不来了似的。我大叫一声爷爷奶奶,试图把另一半记忆给唤回来。是老外啊?!奶奶还是把吃惊叫了出来。尽管上海的涉外婚姻已经相当普遍,但对这个家庭仍然意味着破坏和侵入。

  他会中文。我补充一句。

  奶奶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会中文的老外就不是老外了吗?

  爷爷奶奶请阿牛在家里用午饭。好的。 阿牛回答的同时,发觉自己的西服外套已经被奶奶迅速且殷勤地脱下,挂好。好像相女婿越相越中意的丈母娘。

  亲爱的,别自作多情了,我奶奶那是在执行缴械的工作——剥了你的这身人皮,看你往哪儿逃。

  爷爷奶奶退到厨房,我对阿牛说:不是说好了只来坐一会的吗?天啊,你不是中国通吗?我奶奶问你要在这里用饭吗,那只是礼貌。你应该回答不,谢谢。 阿牛不解地问我:他们请我在这里吃饭,如果我说不,这是很不礼貌的。我生气地说:你虽然会中文,但你对中国人的人情世故仍然一知半解。 阿牛也很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只是不知道你们家的人情世故。我无奈地说:等着吧。你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牛入虎口了吧。 阿牛有点愣,像忠实的牛那样有点愣。然后用手把领带拉松,把脖子从紧扣的领子里探出,像水蛇那样四处游动一番,表示他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

  鸿门宴开始了,对他的审讯也开始了。当然是从很家常的聊天开始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地在人家身上打转,让人如坐针毡。那种带进攻性的打量毫不掩饰挑剔和审判的意味。那种打量几乎是残酷的。奶奶后来解释说,你没发现吗?他的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一只蓝的,一只绿的,所以不知道应该看哪一只。

  你在哪里工作?

  她的意思是你的收入如何。

  你住在哪里?

  她的意思是你的房子大吗。

  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她的意思是你的学历如何。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她的意思是你的出身背景如何。

  奶奶再问:你和我们家小歌是怎么认识的?

  阿牛笑了,以为终于等来一个轻松的话题,精神饱满地说:那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我们是在药房认识的,那天特别巧,小歌去给她爸爸买药,而我也正好去给我太太买药……我们已经分居了。

  你太太?奶奶一字一顿地说,然后盯着他,狠狠地带有压迫力地盯着他,并突然大叫一声我的名字:宋歌。奶奶生气的时候总会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

  我连忙用英语对阿牛说:如果你不想在我家发生命案的话,赶快走。

  阿牛受到提示,他起身想做个告辞的姿势,又因为过于高大和起身太急,不小心撞到饭桌的吊灯。他知道——这个地方不容他。他身上残存着告辞的动作一下子又缩了回来。这个被迫停止的告辞现在看起来真的很像是躲避一场追杀。

  别忘记把你的衣服带上。我奶奶提醒道。

  接下来的几天,奶奶都不愿意和我说话。不知道是我回避她,还是她回避我,不大的房子被我们回避出很大的空间。一天回来,阿牛送我到楼下,回家奶奶很严肃地对我说:你和那个有妇之夫到底要到什么时候?这是她正常的样子,严肃是她的本色。

  奶奶的嗓音开始爬音阶:你们还在楼底下亲亲搂搂的,你怎么不知道廉耻?中国现在也有很多婚外情,那都是地下进行的,你倒好,明目张胆地宣告自己是第三者。你也太张狂了吧。

  对不起,我不是职业第三者,我不知道第三者的法则。

  奶奶的两条细而淡的眉毛又开始拱成肉棱:那你总有做人的法则吧。注意一点影响好不好?你们这样在我们小区当众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我的香蕉小姐,这是中国埃

  我又不是为了别人活着的。这是我的私生活呀。

  奶奶出现了片刻的沉默,而她的这段沉默是在挑我的刺,我浑身上下都让她不顺眼。然后她说:我们觉得现在你应该重新学习做一个中国好女人。她的表情不再是无意义的严肃了,严肃地让你知道你正面临一场指控。

  什么是中国的好女人?

  稳重、端庄、矜持、贤淑,笑不露齿,不张狂不惹是生非……

  让我再补充一些吧。我说,中国好女人就像维多利亚时期那样,好女人都是保守、性欲低下的,只有坏女人才开放,喜欢性什么的。

  奶奶当场就吓瘫了。不是认为我说的不对,而是她这辈子都没有想到有人这么张口就来地与她谈性。奶奶看了我一眼。那种看法完全是正派人物看反派人物,好女人看坏女人。一会儿后她说:王明今天打电话来了,多好的一个孩子啊,他哭了。一个男人会为女人哭,他一定是喜欢她的。你有过婚史,他也接受,人家对你的过去一点也不在意。

  我离过婚怎么了?不要讲得好像我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要知道许多男人是很在意这个的。

  那让这些男人见鬼去吧。

  他事业有成,有教养,有分寸……

  我打断奶奶:他这么好,那为什么你不自己嫁给他?

  我说完就回房间了,一会儿后出来,对奶奶说:我对我刚才的态度向你道歉,但是我不为我的话道歉。

  她忧伤地说:我只是希望你老了不要像你爸爸一样,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会的。我会和阿牛结婚的。我仍然站在自己房门口,保持一个随时可以逃的姿势。

  她笑,她的笑比她的严肃更让人生畏。她是在笑我孩子似的一厢情愿。

  他们已经分居了,他们会离婚的。

  你怎么可以相信一个有妇之夫的话呢?

  我相信他。

  如果你老老实实地找一个正派的美国人也就算了,可你呢?你妈妈和一个有妇之夫搞在一起,你也要和一个有妇之夫搞在一起。前车之鉴啊,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埃真是近墨者黑。美国真是一个大染缸。

  谁是墨?当然是我妈妈,还有美国。她觉得我那变了质的性情,与我的血统有关,与美国有关。她得宽容对待。

  小歌,你知道你如此自甘堕落的下场吗?奶奶的嘴角向一边撇去,她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她怕自己说出更不入耳的话来。


第二十六章 什么是中国好女人(2)


  什么?

  像你妈妈一样——始乱终弃。

  可能这就是我们的命。

  小歌啊小歌啊,你小时候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奶奶虚起眼睛来看我,需要这样虚起目光才能看清她眼前的女子是不是她听话的孙女。认清了,心底最后那层侥幸也失去了。她无奈地摊摊手,手指间全是嫌恶。

  怎么了?

  一个没有道德观念的人。

  我怎么了我?那女子只听见自己嗓子捏得很细很尖,却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多么委屈,是那种孩子被大人误解带有自我辩解的委屈。

  我看见了。

  先是看见那个十三岁的宋歌在美国中学的教导处面对米雪小姐的质问。现在我又看见这个二十六岁的海伦在中国面对奶奶的指责。童年的她和青年的她是同一种委屈,瞪着大而圆的眼睛。她的眼珠子逐渐空白,焦距一点点散开,愤怒与强烈的困惑一点点地爬上。她一再尝试放弃自己,认同他人的价值系统,好与她的周围融洽,然而每一次放弃都很笨拙,每一次的接受注定更加愚蠢。那些接受,一次次使她的放弃带着破裂。自己不知怎么也就在这其中分裂了。希望也泯灭了。她不甘心地想:我为什么总是如此不合时宜?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我不需要你们告诉我应该过什么生活,应该喜欢什么人。我的个人生活与我的道德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现在是美国人的观念。美国人就是很随便地就跟人上床了。不,我看你比美国人还美国人。我们可不能接受。我们中国人到现在还是将一个人的男女关系与他的道德品质联系在一起的。奶奶越说越激动,中国百分之九十五的贪官都有男女问题。现在中国的许多经济大案被查出来,源头就是男女关系。 比如:成克杰、李嘉廷。这足以见得一个在男女关系上混乱的人,他的道德品质就不会好到哪里去。

  奶奶正觉得自己论点有力、论据确凿时,正觉得自己张扬正义的情绪被全部激发出来时,她孙女却突然问:陈什么?李什么?他们是谁?

  她已经回国三年了,能讲一口很地道的中文。一天她把四大名著都读了,对她爷爷说:《红楼梦》加《三国》,我觉得自己懂中国了。爷爷笑笑说好的好的。说不清那种笑,像是笑一个孩子那种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她现在知道对于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她大抵只算是喝了一两瓢海水。现在知道她有意识靠拢的东西,只是中国人深浸体肤毛孔的常识。她不懂它们,无法进入他们;懂了它们,仍是无法进入他们。

  奶奶觉得强烈的无趣。就像她正用上海话跟人讨价还价一件东西,那人突然用东北二人转的声音说俺不卖。对牛弹琴般的扫兴,简直就是一种残忍。她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残忍的无知。记不清多少个这样的时候,为了被懂得,奶奶不得不做大量的历史背景介绍;不得不对一定的时代用语做注解;不得不请因为那口教会学校训练出来标准英语而被她说了一辈子“必须努力改造洋奴意识”的爷爷出来帮忙。翻译好了,情感也早已褪了色。越是关于人情、亲情的家常用语,越是经不起翻译,每翻译一遍,交流就打一次折扣。一次孙女看见文革中戴高帽的照片,问他是在过生日吗?在美国过生日就这样戴高高的帽子。这种交流是没有出路的。

  奶奶没好气地说:谁?罪犯。

  我不知道。我说。看见气馁的奶奶,我一刹那真庆幸自己不懂它们。我希望回到二三年前对这种语言的混沌状态,我不想懂。

  我不懂。我又用英语说了一次。这句话,就像爷爷可摘可戴的助听器——可以选择要听的不要听的。

  还记得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初来乍到美国最常说的一句英语吗?我不懂英语。那是一种隔离,带着一点弱者的自我保护和一点不礼貌的野蛮,意思是我不要和你讲话。现在她重操旧技,还增加了一层优越感。讲英语本身就是一种不可被追究的优越。她在制造优越的隔离。带着一点居高临下,也带着一个外来者的暗示:我不懂你们的语言,我也不懂你们。因此我有豁免权,不受这种文化的约束。

  造作,极端的造作。

  奶奶转过头,几乎是用哀悼的声音对爷爷说:我的小歌不见了。

  对不起,我的生活并不是你们期望的那样,也不是我计划的那样。你能不能停止审判我呢?她用力压制自己冲天的委屈和烫人的愤懑。她眼睛里的委屈和她嘴角的不懈相互竞争着,谁也不肯先退一步。

  她的整副表情都在说这是一场冤案,但是她不要求翻案,她原谅人们,只要求人们别来烦她。她突然冲爷爷奶奶大叫:Leavemealone。

  奶奶满眼的问号,又去望爷爷,眼神带着请教的谦恭。这时她进了房间,咣当把门给关上了。那粗暴而野蛮的一声,是对这句奶奶听不懂的英语最形象的解释和强调。

  爷爷说:走吧,让孩子单独呆会儿吧。奶奶问她刚才说的是什么?爷爷又说让她自己单独呆会儿吧。我问你她刚才说了什么?我说了,让她单独呆会儿吧。

  呆会儿就是呆了一夜,第二天奶奶叫我起床。她挨紧我的房门,小歌,小歌,她的声音非常谨慎非常紧张,像是唤一个不确定是否还活着的人,叫叫看,能不能给叫活了。还不能太大声地叫,怕活着的人反而给吓死了。

  海伦,海伦,你应一声啊,你再不应,我们就进去了噢。

  终于里面传出一个孩子气的、不当真的威胁:你们进来,我就走人。

  他们进来了,我真的要走了。他们以为我只是搬出去,没想到我一走就是走到美国去。我以一种倦鸟思归的凝重神情对爷爷奶奶说:我想回美国了。

  奶奶很委屈,是那种好心被人误解的委屈,转过头对爷爷说:我说她什么了?她就要走。爷爷说:也好。换个环境可以想清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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