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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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旅店-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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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不久我发表的第一篇英文小说就是大卫替我寄出的。题目是《我的梦想就是种棵能长钱的树》。我妈妈看了说,这也叫小说?还能发表?而这方面我与大卫往往有共识,好像没有他特别喜欢的小说而我会特别不喜欢的。我们喜欢的理由大都接近,不喜欢的理由往往南辕北辙。我们都热爱海明威、卡夫卡。我不喜欢杰克·伦敦,理由是杰克笔下的中国人都很龌龊;他不喜欢卡波特(TrumanCapote),理由是他是同性恋。

  文学是我和继父之间最安全的话题。他常常会将他正在读的书和正在写的书告诉我。阅读与写作的过程对于他其实是非常隐私的事情,不好当众去谈的。就像一个人整理他的衣着、修整他的指甲,或者剃理他的鼻毛,是非常个人的行为,不好当众去做。现在他将自己隐蔽的思索告诉我,不设防。同时他也不再像六年前只对我说犹太人的光荣和杰出,会当着我的面对犹太生活和传统中的各种阴暗因素冷嘲热讽——就像他跟另一个犹太人一起似的。我感觉他开始真正信任我了。

  我们两人正交谈着,我妈妈敲门进来半个身子,没头没脑地说:我希望你把你的这个脑袋浸泡到黑色的染头剂去,记住,不是红色,更不是彩色,是黑色。你爸妈都是中国人生不出一个黄头发的女儿。

  然后她的表情出现了少女般的激动:海伦,你知道吗?你爸爸要来美国了。

  这些年来她真诚地希望爸爸成功幸福。希望爸爸能够再婚,再生一儿半女,却一直接到爸爸不好的消息。先是与原单位领导不合,妈妈说,国内坐机关那一套我还不知道吗,唉,你爸爸这个人太正直了,请客送礼那一套他最不行了。后来下海开公司经营不善,妈妈又说,做生意就是一个奸字,你爸爸哪里行。总之,她一直为这个怀有少年情怀的大个子男人的不顺利寻找种种理由。她还说,爸爸性情中发达的男性气概及悲天悯人的侠义情怀特别容易吸引漂亮温柔的女人,只是脾气需要改改。她比谁都由衷地祝福我爸爸幸福。

  她一直希望有那么一天:读完爸爸的信,她轻轻地吐口气,像是如释重负。之后把信递给我,你看看吧。根本等不及我看完信,她就汇报,你爸爸结婚了。她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看我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却先让我看了她的态度。她用眼睛讲了下面这句话——这下我就不用那么内疚,你也不需要那么恨我了。仿佛我爸爸一日不娶,她就亏欠他一日。

  这个场面是我妈妈等待的,可是没有到来的那一天。几年后爸爸病逝,终生没有再婚。我妈妈也就处于终生的愧疚当中。

  这样的代表团总是层出不穷。那段时间美国景点突然出现的一群西装革履,面容憔悴但精神抖擞的东方男人,其中一个就是我爸爸。身体仍然魁梧,只是身体里藏着一个不好的肝,不好的胃,喝酒喝的。到了三藩市,代表团里的大多数人都出去参观,他留在旅馆里,等着我去。那天我穿着一件有点旧有点学生气的白衬衣——是根据我妈妈的指导——不要太与这个社会过不去的打扮。我到了就说:跟我走吧。我妈在家里做了一桌子的菜等你去吃饭呢。妈妈叫我请爸爸到家去坐坐,她觉得自己请不太方便,爸爸也不一定会答应,而爸爸总不好去驳他女儿的面子。

  我把我爸爸接到我妈妈的家。妈妈老早就等着了,身体紧紧地靠着门框上,收紧已经略凸的小腹,尽量让出最大的空间让爸爸进去。 爸爸进来了,妈妈还残留着收腹的姿势,她微微松口气后才将小腹还原。

  进来进来,你瞧这里乱的呀。其实不乱。她一大早就开始收拾,为见面创造气氛。

  大卫不在家,说是有事。我总觉得这是借口,他是故意让开的,让我的父母可以少些尴尬,或者让他自己少些尴尬。

  两人进屋,说着话。说些宾客必说的话,也感觉到一些客套。都是简单的话,没有话外音。一切的问答都是对应的,问完这个国家问那个国家,答完这边情况答那边情况。是男人与女人的对话,不再是丈夫和妻子的对话。于是他们是一片的客套和礼貌,原谅和理解。 表情也很简单,像中国古代长廊上雕刻的男女偶像,太平盛世下的歌舞升平,那般的轻歌曼舞。

  我从厨房端了两杯可乐出来,他们立刻冲我笑笑,感谢我把他们从不习惯的礼貌中拯救出来。他们非常需要我在现常现在他们都看着他们的女儿走来。十八岁的少女,那种长得有点漂亮于是就以为自己非常美丽的女孩子。

  女孩的母亲想:现在的年轻人自我感觉怎么会这么良好呢。许多年后的一天,自己病得不轻躺在医院里,这个女孩子会带着她的孩子去看她。而那时的女孩子就是一个胖胖的讲话大声的中年妇女。她觉得这么想想才能与面前这位感觉过于良好的年轻人平衡。

  女孩的父亲想:他再和这个女孩子走在一起时,不仅她会招来目光,连他也会招来路人的注目。他禁不住笑了笑,觉得自己有点浪漫了。


第十三章 爸爸的美国赶集之行(2)


  凭着自己对父母的了解,我猜想他们大概会这么想我。

  我绝对是父母优缺点的大融合。这个少女拥有她母亲的额头鼻子,她父亲的嘴巴眼睛。甚至可以看到十八年前——确切地讲——是十九年前的那股子激情。她的父亲母亲如何铆足一股劲儿,一股子不达目的永不停止的劲儿及对彼岸的快乐永远够不着的焦虑,一心一意地制造她。然后在大家庭的饭桌上像老牛反刍一样将根本来不及体会的快乐重新拿出来回味,那份避人耳目所享受的快乐竟然被放大夸张了,比实际发生的强烈。原来肉体的快乐比起心理上的满足是微不足道的。他们在众目睽睽下望着对方激情浇湿的发梢,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们是这样的相爱。

  时间的推移,场景的转换,过去的就真的过去了。现在,这股子激情使他们有点害羞,甚至微度的羞耻。这种羞耻感立刻让他们围绕这个少女展开话题。

  英语没问题。小孩嘛,学得快。想不到吧?她现在的写作是班上最好的,老被当作范文读。是吗?小歌。她刚到美国时是挺不适应的,上课听不懂,而且她老觉得自己家庭跟别人不一样,心里有事。后来发现美国像她这种情况挺多的,就不再有想法了。现在应该说都不错了,成绩也有进步。这边功课简单,有时我还给她加点题,她表姐有一些国内的数学课本,有时我也叫她做点。钢琴课一直在上着。刚来时我担心她压力太大,没让她学钢琴,过了几个月什么都比较适应了,我就又带她学琴了。小歌,给你爸爸弹一首。对了,小歌,把你们科技课上做的模型给你爸爸看看。

  妈妈流利而毫不连续的单口剧伴随着她的许多习惯性手势。中间也有停歇,观察对方的表情,等待对方的反应,也有爸爸时不时传来的“这样氨“噢”的应和声。只是那声音比较起妈妈夸张的语气来,显得毫不重要。我就在妈妈的口头指示下弹了一首曲子,又秀了我的模型。

  很困难地挑出我这六年的优秀表现,我妈妈带着一点夸张的欣喜陈述着,像向前来视察工作的领导汇报工作。妈妈也适度地加了我无伤大雅的小毛病,比如爱睡懒觉,还有点丢三落四。她说这些小毛病时,也习惯地掺杂着对我一贯性的微微的摇头,表示对年轻一代自由散漫的容忍。她要爸爸知道这些小瑕疵,正是因为她对女儿的身上那么一丁点儿的不完美的不纵容姑息产生的。当然这点小毛病也很大程度上增加了她的汇报的可信度。六年粗糙的美国生活在妈妈的打磨下有了光泽。逃学、偷窃、作弊、与她无休止的争吵,都从谈话中一一省去。其实应该听听她是如何对大卫抱怨我的,它的可信度高多了。妈妈当然不愿意让爸爸一到美国就听说这桩桩的不快,她更不愿意让爸爸看到她和我的不和,这是她绝对不愿意让我爸爸一家人知道的。她在反诅咒。

  爸爸平稳地点点头,像是还满意妈妈的工作汇报。

  我的在场,才让妈妈意识到她是女主人,有勇气起身尽女主人的责任:我随便做了几个菜,马上就好。小歌,带你爸爸参观一下你的房间。

  我把爸爸领到我的房间,就像妈妈把我领到这一样。不同的是,我望到哪里,妈妈就解释到哪里;而爸爸望到哪里,我随着他望,爸爸问了,我也无太大的兴趣回答。 爸爸四处察看后坐在床角说:要是跟着爸爸,爸爸就不能给你提供这么好的条件。我想爸爸一定也是因为这个送我到美国的,现在他认为自己做对了。我没有说话,事后我很想告诉爸爸:与他在一起的时光不是大房子可以取代的。

  我问:你们这是什么代表团啊?

  他答:上海中小企业家代表团,嗨,这个名字挺大,其实就是公家花钱让我们出来免费旅游一下。

  我问:那感觉怎么呢?

  他笑:像赶集一样,像我们插队那会儿到镇上赶集——走马观花呗。

  我问:美国跟你以为的一样吗?

  爸爸“氨了一声,没有听懂。

  我又解释:美国是不是无非就是比中国先进些、科学些、进步些,同时也冷漠些、人情味少些?相对落后与贫穷也挺好的。什么事情都需要使上力气,花上心情。每件事情完成得都不容易。在美国什么都一刷卡就行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作答,隐隐约约得知我并不局外,从始至终我都不局外,我什么都知道。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听你妈妈说你要考柏克莱,学医?

  哪里,那是她说的,又不是我想的。 爸爸,我要到纽约去上大学。

  他立刻警觉地问:那你妈妈同意吗?

  为什么要她同意?

  他明白刚才在客厅的一片昏然的祥和是个幻象。他想了一会儿,急速地分析他对此所负的责任。他发现他对这一切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又不是在上海滩混世界的老大,他能怎么样。他只能说:小歌啊,你看爸爸这个人吧,嘴巴没边没沿的,说话有时候没分寸,爸爸以前说你妈妈的那些话也都是气话,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还记得吧。

  爸爸,不关你的事。我恬淡地说。

  妈妈突然敲门进来:说什么说得这么开心?我也听听。

  没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和爸爸有过一段相依为命的日子,那份深情像一张网一样。妈妈应该能想像它的密度,而她永远也进不来。

  妈妈败兴地说:噢,那吃饭吧。

  到了楼下的餐厅,妈妈冲我爸爸招呼:随便做了几个菜。 便饭。

  妈妈没有像做他老婆时那样大叫:宋伟洗手去。 爸爸也没有咋咋呼呼道:洗过了。其实他只是到卫生间背着手听了一会水流声,意思意思。真的吗?有没有用肥皂洗?妈妈像幼儿园阿姨问道。用了用了。 爸爸又咋咋呼呼地想混过去。妈妈走近他:把手伸出来我检查一下。 爸爸理亏却不认输地反驳:我又不是刚刚上完厕所,为什么要用肥皂。妈妈立刻转向我:小歌,告诉你爸爸,为什么吃饭前要洗手。讲卫生。小女儿奶声奶气道。你真是连一个五岁的孩子都不如。妈妈瞟了爸爸一眼,随手把他往卫生间的方向推。那一眼真是媚极了。

  这些对我的父母已经是永远的过去了。属于夫妻的争吵与亲密对于他们真的过去了。

  我爸爸嘿嘿一笑:太客气了。

  这是张中国传统的红木饭桌,腿脚细细的,吃力地顶着一张沉重的桌面。雕刻着拐弯抹角花里胡哨的图案,给灰尘找到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地,也给我妈妈一个与灰尘作战的机会。我妈妈在中国古董店喜欢上了这张桌子,它站在大厅的一角,上面摆着中国陶瓷,还有一瓶花雕。周围与之相称的有纸扇子,中国字画。你看它多好看。我就是喜欢红木家具,它们永远不过时。妈妈对大卫说。之后又去看了几次。大卫终于趁着一个降价机会买回来,事后妈妈并不喜欢。她只是喜欢想要一样东西的心情。


第十三章 爸爸的美国赶集之行(3)


  盘子碗叉子筷子,妈妈的酱油、辣油,还有大卫的奶油、番茄酱,让我爸爸一目了然地看见妈妈与继父如何在一个地盘里相互侵略,又相互包容。

  四菜一汤,都是我爸爸爱吃的地道的上海菜。说是便饭,我们已经吃了一个星期的准便饭了。妈妈这些日子里反复练习这几道爸爸爱吃的菜,不停地问我,好不好吃?跟你奶奶比起来?后来我出于同情与厌烦大声回答她:好吃极了。她才不往下问了。

  桌上摆有鲜花,是我妈妈最爱的百合。餐具也是很少拿出来用的英国产的骨瓷,是妈妈和大卫结婚时,大卫母亲送的礼物之一。我们平时都是用餐巾纸,这次换上了餐巾布。

  不需要去听我父母都说了些什么,其实他们什么也没说。那些谈话永远是无关痛痒的。现在想起,还是一片的温馨,仿佛是和睦的三口之家。

  爸爸,你有女朋友了吗?我突然说。

  爸爸说:小歌已经是小美国人了,学会美国人的直来直去了。

  妈妈训斥道:你这孩子真是没大没小的。妈妈眉宇间轻微的动怒,眼神却充满了少女般的求知欲。她比我还好奇。她是希望我问的,因为她不方便问。

  这有什么的?我就有男朋友了。

  你有吗?妈妈盯着问,我怎么不知道?

  你们现在不就知道了吗。

  海伦!

  我笑着对爸爸说:这是妈咪在饭桌上最常说的一个单词,海伦海伦海伦。就像一只鹦鹉一样。一次我们到法国餐厅,她也这样突然海伦一声,人家还以为她在叫服务员呢。

  爸爸的眉宇出现瞬间的迟疑,他想,等等,怎么一个叫“海伦”,一个叫“妈咪”,这两母女他完全不认识一样。后来一想,这是美国埃他也只能这么想了。他自己消遣自己:海伦?妈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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