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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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根-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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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回到我久别的故乡。
    我和那亲人欢聚一堂,共度那美好的时光。
    这是一首根据朝鲜族长调改编的歌曲,据说是来自于当时的朝鲜族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于小庄的歌喉最为动
听。慢性支气管炎症非但没能使她的喉头沙哑,反倒是换气略微有点气喘的间歇,一使得她的气声更有韵味,更接近于
朝鲜族歌曲一唱三叹的尖团音的回旋。尤其当她载歌载舞,将身体隐藏在宽大的朝鲜族长裙里,只有两只飘摆的手臂像
水母的触须,脸上圣洁的笑容像天上的仙女,轻盈游动的脚步像鸟儿的飞翼,在场的人无不为她性感的舞姿着迷。她在
乡下时就会跳朝鲜舞,闲极无聊时跟当地朝鲜老乡学的,只是一起聚会喝酒耐跳跳唱唱解闷,没想到,在这里却有了用
武之地。她的这个业余爱好,使她很快成为油田系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台柱子。每次有什么演出,于小
庄的朝鲜族歌舞表演唱几乎成为压场保留节目,赢得一次又一次满堂彩。辽河油田方圆几百里之外,都知道有个会跳朝
鲜舞的漂亮姑娘名叫于小庄。
    已经过了二十岁、天性快乐的于小庄,起舞在盘锦大地上,无所事事,跳舞唱歌,修理汽车,业余时间再跟女知青
交流交流钩织编织的活计,日子过得倒也自得其乐。直到有一天,在配电厂当工人的二哥给她捎来一个口信,说配电场
有个小伙子想跟她搞对象,让她找时间去相看相看。小庄一听,还觉得挺可笑,大大咧咧说,搞什么对象搞对象?谁愿
意搞谁搞,我不搞。她二哥一听,就气炸了:我说你挺大的丫头,正经事不干,整天疯疯癫癫,跳跳唱唱到处跑你不嫌
寒碜呐?你说说,有几个像你?都多大了还不张罗着搞?等到老大闺女嫁不出去,你那脸能挂得住是咋地?
    小庄一听也急了:我就不找,能咋地!
    她二哥哪想到,他这个妹妹天性懵懂,情窦未开,属于发情期滞后类型的。下乡那会儿也有男生试探过她,那阵儿
都时兴送钩针做定情礼物,谢卫东就曾送过她一枚用白铁精心打铸的钩针,手柄处还打出一个梅花图饰。下了好大决心
才红头涨脸送给她了,哪承想,于小庄接到以后,第二天就转手送了人。谢卫东问起时,她还言之凿凿地说,自己手里
那个旧的铝钩针使着更顺手。把谢卫东那个气啊!转头就去追求别的女生。
    还有那个跟小庄一个学校来的出身不好的郭子辑,也曾对她用过心思。他受不了于小庄朝鲜舞姿的诱惑和吸引,思
来想去,终于决定把他偷偷从家里带来的几本“黄书”借给她看,以表衷肠。那都是《红楼梦》、《火焰》、《青春之
歌》什么的,一看意思就很明显。于小庄拿到手后看了半天,不知其所以然。古典章回小说像天书;外国人名情节太难
记;《青春之歌》名气很大,据说是写搞破鞋的书。翻了几页,见里面写余永泽临出门把林道静抱在怀里,在她嘴唇上
轻轻“勿了几勿”。这“勿了几勿”是啥意思?没看懂。没意思,就把书扔一边睡觉。第二天,她把书又还给了郭子辑,
还告诉人家“不好看”。整得郭子辑那个没趣,以后也就没有男的再从这个方面惦记她。他们都把她当哥们、酒友或是
好搭档。
    就这样一个让人没脾气的傻大姐,平白无故让她去搞对象,她怎么能服从呢?
    二哥一看奈何不了她,就直接写信,搬动老娘亲自给小庄施加压力。原来想要跟小庄搞对象的那个小伙子叫何传奎,
他父亲原来是农垦局副局长,现在是当地组织部长。组织部长啊!意味着什么?招工招干,一句话说了算,官儿大了去
了!人家何传奎那可叫是当地高干家庭子弟,在二哥看来,揪着自己头发根儿往上攀亲都攀不上,人却主动提出来了,
这简直天上掉馅饼、受宠若惊的好事情!结上这门亲,盘锦于老二家的任何难题都可以手拿把掐随便解决。
    二哥就在信里把何家吹得天花乱坠,把小庄在这里不及时找婆家的后果说得耸人听闻。远在100 公里之外的老娘亲
果然受了蛊惑,严重表扬了二哥这种为妹妹认真负责的行为。同时敦促小庄,不得擅自妄为,一切听她二哥的吩咐安排。
    二哥拿到尚方宝剑,更是不可一世,命令小庄,必须完成家庭使命。见来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哄骗着妹妹去跟那
小伙子见个面,说就见个面怕啥的?他又不能把你吃了。你不是爱交际吗?借机会练练交际能力。
    于小庄混沌未开,不辨利害,模棱两可,她想既然见个面也损失不了什么,那就见吧。还是那句话:反正闲着也是
闲着。
    第一次见面,安排在二哥家里。二嫂几乎使出浑身解数,把脸上的谄笑堆积到一起都笑成了肉包子,还嫌自己笑得
不够似的,还使劲往起挤。她倒不是冲着于小庄,主要冲着何传奎,顺带着抖给于小庄一点笑纹余波。家里的瓜果梨桃
全摆上,四模四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佛龛前面摆供果。
    这第一面见得,有点没感觉。小伙儿长得挺白,中等个,黄眼珠,大下巴,说话有点大舌头。他很满意小庄,不仅
人长得漂亮,家又在省城,这可真是他高攀人家了呢!尽管他爸是当地组织部长,可毕竟管的只是盘锦地区。而省城有
多远?又有多大?在他一个从盘锦湿地土生土长的后生来说,没法衡量,也没法打望。只是从于小庄那不冷不热、不卑
不亢的气质中咂摸出点省城人的高摆滋味来。
    于小庄越是没感觉,带搭不理,大下巴就越对她好,越产生强烈接近的渴望。没事儿就颠巴颠巴来看她,每次都不
空手,她喜欢的朝鲜府绸,她爱吃的当地特产那种长着大大钳子的绒鏊蟹,简直是喜欢什么给什么,提到什么送什么,
不喜欢也要硬往怀里塞。于小庄这个人呢,态度也是有点暧昧,有点虚荣心,爱贪小便宜,好东西接得多了,似乎也就
处在了随风摇摆、听天由命之间。大下巴来看她,带好吃的,她就收,带来礼物,给就留,从不拒绝。轧马路,就跟着
出去。要领回家见父母,于小庄也跟着去了。组织部长和夫人对她都很满意。一时间,谁都知道,于小庄要成为组织部
长的儿媳妇。
    大下巴心里的喜悦,一层一层往上积攒。于小庄的莫衷一是,也一层层的往上翻涌。于是,经常出现这样奇怪的场
面:夕阳西下,大地铺彩。黄昏迷人的盘锦大地芦苇荡边,游动着漫步而来的一对快要谈婚论嫁的青年男女。男的穿着
崭新的三接头皮鞋,凡尔丁裤子,裤线笔直,小头儿抹得倍儿亮;女的一件小短袖碎花衬衫,雪白的棉布长裙,秀发随
风荡漾。两人步调基本一致,隔着不远不近的身体距离,说着不咸不淡的无聊话语,挂着不喜不忧的淡漠表情。通常都
是男的说得多,女的话少。男的倾诉,女的倾听。男的指着稻田边的河沟问:你知道俺们盘锦的绒鏊蟹,长在哪疙瘩的
最肥吗?
    女的说,不知道,是稻田里吧。听说是用浇稻子的水来间养螃蟹。
    男的说,你错了,是乱坟岗子那里的最肥。因为那些蟹必须吃了死人肉,才能长肥里面的黄儿。
    就听女的“嗷——”的一声,蹲在田坎边上就大声呕吐起来,直吐了个天翻地覆。临出门前,她刚刚吃了两个男的
送来的巨型螃蟹,每一个蟹黄都特别肥。
    女的一边吐,一边在考虑跟他“黄”的问题。这也未免太没有共同语言了吧?咋还能今后一起过日子?
    但是,自己要真提跟他吹了,收他的那些东西咋办?他能不能也让她给吐出来呢?有些东西她已经用了,有一些,
则寄回了娘家送给了妹妹小芳。说到底,她还是一个知道顾家的闺女。
    女的这时产生了无比的张皇和犹疑。
    她那个二哥,求成心切,贪功报喜,偏偏这时却一纸家书,给远在100 公里外的老太太带去了二妹搞对象即将大功
告成的消息。
    于家老太太听着老闺女小芳给自己念完了信,咂摸来,咂摸去,总觉得这事不放心。于是,就在临近冬季的某一天,
于老太太让小儿子小刚带着,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亲自到盘锦来考察。
    老太太事先也没跟儿子女儿打招呼,不是不想打,而是通讯联系多有不便。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话,一封信走起来也
要三四天的时间。老太太又是个说做就做的人,容不得延迟,屁股一扭,拐哒拐哒就上车了。经过几小时的颠簸,才晃
悠到了老二那个鳖犊子逃窜之地。你就说啵,这事情都过去多少年了,她娘咋还老是念念不忘于老二不打招呼就逃离沈
阳的过错呢?还有,这么些年来,那个老二,一分钱也没给家里寄过。他们的爹死时有过嘱咐,以后每个孩子参加工作
挣钱后,都必须每月按时给家寄钱,养活他们没工作的娘。于老二这一点做得不好,无论他今后为家里做多少好事,在
他娘看来那也都是虚的,也弥补不了这个过错。
    老太太自打一进了盘锦这地面,就不满意。老太太可不是下乡知青,没有于小庄那些诗情画意。她打眼从车窗一望,
秋天干枯的苇塘,一个一个的水泡子,遍地萧萧落木,支棱八翘的钻井架,要啥啥没有,看啥啥没劲,几乎就是满目荒
芜,满目疮痍啊!跟乡下也没啥两样。虽说自己家穷,但是,毕竟这么些年省城的生活,已自觉是沈阳人了,处处高人
一等。盘锦这么个小地方,没法跟沈阳比。把闺女扔在这儿一辈子,让为娘的有点不放心。
    对盘锦这个小地方的看不上眼,直接影响到接下来对大下巴的审美考量。
    猛不丁一撩门帘,露头在老二家门口时,着实把老二吓了一跳!老二当时给吓得,顾不得吃晚饭的儿子媳妇一家子
都在场,扑通一下,就按旧理儿给老娘跪下了,泪眼涟涟的,直嚎啕着说:娘啊!娘!这么些年,我可是真想你们啊!
我对不起您老人家啊!
    别看老于家别的不出,偏偏就是孔孟之道衷心信奉,棍棒之下孝子频出。他娘一看老二这副熊样,心说哼,只要自
己知道问心有愧就算好。只见他娘把脸一抹搭,也不说话,先盘腿大坐上了炕。然后掏出须臾不离身的烟袋锅,从贴身
荷包里捻出烟末子,把烟袋楦满。这一切都做得慢条斯理,不动声色。老二知趣忙从地上起身,战战兢兢哈腰下去,替
娘手里的烟袋点上火。
    他娘吧嗒吧嗒,嘴一瘪一松,一瘪一松,吞云吐雾享受够了,这才开口威严道:我今儿来,不是来找你要钱的。你
自己当初干下什么匿良心事,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有个谱。
    老二复又嗓音哽咽道:娘,我错了。
    他娘说:行,知错就成。现在,你把二丫头给我找回来,让她把对象也领来,让我相看相看。
    二儿子二儿媳忙叫自家大小子骑车去厂里宿舍找她二姑。
    等到于小庄领着大下巴来拜见过她娘之后的第二天,他娘趁着家里没外人,劈头盖脸把二儿子臭骂一顿:我说你个
二鳖犊子!当初你就是抛弃一家老小,逃跑到盘锦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从来不想着寄钱养家,你还算个人呐你!我一个
孤老婆子是怎么拉扯你两个弟妹长大的你知道不?你爹临死前嘱咐的话你忘脑勺后边去了吧?你个臭鳖犊子!自己不忠
不孝,如今还要把你妹妹往火坑里拉,只顾着攀结权贵,也不看看你给你妹妹找的是什么人家!
    几句话骂完,老太太也没解释,扭脸拉上小刚就奔了长途大客车站。
    二儿子被骂得懵懵懂懂蒙在鼓里呢,还是二儿媳妇有心眼子,她使劲拧了老二一把:死样的你还愣着个啥?还不快
去追!
    老二还是傻愣愣的,说:咱娘她这是咋回事?
    他媳妇说:还咋回事?咋回事?这还不明白?没瞧上眼儿呗!完了,这门亲事,算瞎了。
    于小庄把沈阳娘家不同意的事情婉转传给大下巴,大下巴小伙儿相当受打击。他听于小庄讲她是必须听娘的话的。
言外之意,只要她娘不同意,于小庄也就不得不跟他黄了。大下巴这下急的,高干家庭出身的架子也不要了,头油也不
抹了,急赤白脸,委曲求全,去求他自己妈去当老太太面给说个情。
    那个部长夫人也是爱子心切,一看儿子小脸蜡黄愁成那个样,心疼不已。借着于小庄回沈阳探亲之机,大下巴和他
妈妈背上一大麻袋螃蟹还有两袋盘锦大米,跟随于小庄一起来沈阳看望未来的丈母娘和亲家母。
    要说这于老太太可真行,儿女这门亲事,不同意归不同意,人来了,依旧以理相待,不能折了面子。老太太拿出家
里最好的酒菜,又煮了一锅他们带来的螃蟹招待贵宾。天黑,没地方找旅店,于老太太按照农村人惯常的待客习惯,将
客人留宿。一铺炕上睡觉,怕授受不亲,街坊四邻说闲话,就叫客人住自己家,叫小庄到隔壁邻居家借宿。
    那是那年代多么奇怪的场面!晚上,躺在同一铺火炕上,老于家挨排睡觉的顺序是这样的:小芳睡炕头,然后是她
娘,挨着的是未来亲家母,然后是小刚,最后是炕梢的大下巴。两位亲家母在熄灯之前亲亲热热说上一些家长里短风土
人情的话。大下巴没话找话,挖空心思问了问小刚学校里念书的一些事情,算是打破尴尬。
    这一晚,到隔壁邻居家借宿的于小庄,可曾想到了什么吗?
    她什么也没想。走累了一天,又好不容易将两个客人全移交给她娘,知道娘有能力摆平这一切。小庄可算卸了负担,
简直无梦一身轻,脑袋一沾枕头边,就呼呼睡着了。
    于老太太的款待归款待,干涉婚姻的警告仍然有效。她就是一个死活不吐口,坚决不同意。
    消息反馈回盘锦,于小庄不得不跟大下巴断绝关系。大下巴那叫一个痛不欲生啊!在于小庄面前哭天抹泪,直问于
小庄我哪点不好?你说我哪点不好说出来我改!
    于小庄不敢说他的长相让娘没看上,也不敢说她娘瞧不起盘锦这个地方。她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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