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女人》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看女人-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姓右。拖到三十岁他才迫于各方压力经人介绍认识了偏黑、偏矮、偏胖的林志敏。但是他拿不定主意,于是就带着林志敏坐上长途车风尘仆仆地赶到我家里,请我母亲帮他决断。我母亲烧了一大桌子菜款待他们。刘贵样小心地钻到厨房里追问我母亲到底觉得林志敏怎么样,我母亲不想负这个责任,只好随口说,挺好,挺好。谁知刘贵祥脸一沉说,不对,老师肯定觉得不好。我母亲说,没有啊,你怎么这样想呢?刘贵祥非常认真地说,我听出来了,老师如果真想说好,不是这种语气。我母亲被他逗乐了,换了一种语气,提高音量对他又说了一遍,挺好,挺好!这么说总相信了吧?于是刘贵祥和林志敏回南京不久就登记结婚了。当时我读小学五年级,我现在仍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在饭桌的一角我留心听着大人的谈话,眼睛则盯着林志敏看,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鼻孔里长着那么多黑毛的女性,像黑色的火焰喷薄而出,照亮了她脸的下半部。我心想小刘一定是到很远的地方才找到这样一个女人的。小刘我知道在土壤研究院工作,而我又听说林志敏在水利研究所上班,于是我马上联想到刚刚学会的一个生词“水土流失”,并且脱口而出,饭桌上的大人都被我说愣了。小刘问我什么意思,我便自作聪明地解释了一下。我母亲认为这个词不吉利,让我闭嘴。这一个细节我自己不记得了,是刘贵祥后来回忆起来的。离婚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他都在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向自己证明他离婚是必然的,好象他准备和林志敏再离一次似的。经刘贵祥再三提醒,我也不能完全肯定我说过那样一句非凡的谶语,不过我被迫有些后悔了,真愿意当时自己说的是“水土保持”,兴许他们会有一个好结果。
  林志敏离婚不久就再婚了,嫁给了工人医院一个秃顶的主任医生。他们的关系是从林志敏左乳出现一个令人不安的肿块开始的。主任医生非常耐心地帮她把肿块一点一点地揉掉了。刘贵祥曾经把这位主任医生当作他们家的恩人来对待。在他儿子住院治疗期间这位和蔼可亲的医生没少关照。林志敏介绍说,那是她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刘贵祥为有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亲戚而感到庆幸。后来他妹妹刘贵香断了腿来省城接骨时又麻烦了这个亲戚,虽然送了礼,但是刘贵祥还是觉得心中有没能表达完的谢意。只是那次手术很不成功,骨头给接歪了,刘贵香至今走起直线来都会不经意地走出一个圆弧。那条膝盖外翻的腿把刘贵祥不堪回首的一段日子固定了下来,也把他对林志敏的仇恨固定了下来。离婚之后他从不让林志敏探视她的儿子,也不允许刘刚和他母亲以及他母亲家的人接触,到现在仍然是这样。我个人对林志敏并无多大的恶感,读书那几年我没少吃过她做的饭菜,她还帮我多次洗过被单什么的,但由于和小刘的特殊关系,我还是决定仇恨她。前几年我在新街口邮局门口碰到她一次。是她先看到我的,她把我叫住,和我语速很快地说了好多。主要还是谈刘刚的事,抱怨刘贵祥是多么不近情理,最后她让我带话给刘贵祥,如果再不允许她见儿子的话,她就要告到法院去了。她脸上的皱纹明显地多了一些,但是我更倾向于认为那是大幅度减肥造成的,和以前相比,林志敏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忽然有了身材,忽然有了眼神,更关键的是整个人有了光彩,那是一种由里到外的成熟女人的光彩。如果是一个不相干的旁观者,肯定更愿意看到林志敏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次会面让我想了很多。我不得不承认对林志敏而言和小刘一起生活是个明摆着的错误,就像那个肿块一样。依我看,乳房里生了肿块的女人都应该离婚。从那时开始我决定不再仇恨她了。
  我和刘贵祥这么多年只闹过一次不愉快,但是比较严重。那是在一九八八年,我即将大学毕业,面临分配问题。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到很远的地方去生活,尽可能地离我父母特别是我母亲远一点(为了治疗她的偏头痛,我必须像希望的那样按时吞下一定剂量的安定)。报考大学时没能实现这个愿望,我不想再失去毕业分配这个机会。当时高校正好刚刚试行双向选择,这无疑增强了我把握自己的能力,我为此感到踌躇满志。在人才交易会场上我以快三的节奏转了一大圈。招收我们这个专业的单位很少,而在这些单位中最远的就是海南省新成立的海口火电公司,这成了我当然的选择。我刚把表格递上去,海口火电公司的代表就当场拍板录用了我。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就等拿到毕业证书以后去海南岛报到了。什么是天涯海角?
  就是海南岛呀!三百公里以外的母亲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凭直觉已经感受到了我的冲动。刘贵祥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宿舍里,不懈地对我察颜观色。尽管我守口如瓶,小刘还是从系办公室准确地刺探到了军情,并且和我父母一起软硬兼施,最终成功地让我留在了南京,留在了交织着我母亲脆弱的脑神经的地方。那一年是刘贵祥的多事之秋,他个人的事已经让他身心交瘁、疲于奔命,但是只要我这边需要,他再忙都会抽出时间和精力来。对我母亲来说,刘贵样真正做到了不辱使命。现在想起来真难为他了,但是当时他那么做只能使我对他的积蓄已久的厌恶陡然上升到了顶点。在南京最热的时节我毕业了,刘贵祥带来了纸盒和包装绳帮我捆扎行李。
  我记得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老头衫,短袖上还别着孝(他父亲,胆道癌,扩散)。他满头大汗地忙活着,湿透的汗衫紧绷在因承受过大的精神压力而发酵般地发福的身体上,背部还粘上了不少浮灰。而我从侧面看着他那个堆积着层层叠叠、颤颤巍巍的肥膘的脖子,想着我那再一次破灭的远游梦,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邪火,我淬然对他破口大骂起来。什么样的话我都骂出口了,我想其中最让小刘受不了的是,我骂他从来就是一个奸细、密探,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刘贵祥直起腰,嘴张得老大地看着我,脸色煞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他的眼角噙满了泪水,不住地冲我摇头。
  我意识到我过火了,但是当时还有我的同学在场,所以我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说。
  最后刘贵祥放下了手中的包装绳,拍了拍手上的灰,低头哽咽着说了一句,还剩下一只纸箱,你自己扎吧。说完,他迟缓地转过身去,走了。
  接下来我们差不多有两年没见。在这期间我给他写过两封还是三封长信,希望他能原谅我,而刘贵样只给我回过一封短函。他告诉我他并没有生我的气,当初他向我父母保证照顾好我,他尽力去做了,现在我已经毕业工作,他也算交差了,省得弄得别人不痛快(“我清楚,人生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是各人自己的事情”)。
  最后他说他很忙,祝我工作进步。我感觉到他并没有约我再见面的意思。有几次我想主动上门去找他,但是想到这种场面一定很别扭,也就作罢了。虽然我们同在南京,但是我的工作单位在江北,所以平常也不会有碰到的机会。再一次见面还是在我父母家里,是春节。他是带着他的儿子一起来的,我母亲问到林志敏怎么没来,刘贵祥支支吾吾地说她忙,没时间,其实那时他们已分居很久了。我看到他头上多了不少白发,但是人好像瘦了一些,特别是和刘刚站在一起时。八岁的刘刚这时已成了一肥胖、苍白的怪物,因为治病期间服用了大量的强力松。从孩子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刘刚不说话,不叫人,目光躲闪,自始至终不肯吃一点东西。那次见面时间很短,小刘甚至没有留下来吃饭,谈话的话题也自然围绕着刘刚这个不幸的孩子。刘贵祥几次用大拇指在刘刚胖嘟嘟的脸上按出一个坑,然后看着这个坑一点点地弹起,他是想让我母亲放心,刘刚并不完全是浮肿。而我母亲最关心的是这个孩子的智力状况有没有受到影响,谈到这里时,小刘刚忽然一个人跑出门去,拼命地在院子里狂追我们家的猫,猫被吓得一路喷着屎尿。这次见面以后,我和刘贵祥在南京又见了几次,是我去找他,我希望我们的关系能像以前一样。他也在努力,只要我们在一起那种亲切感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每当我和他面对面说话时,他脸上经常会流露出一种以前没有的过于谦恭、过于卑微的神态,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意识到有些伤害是无法弥补的。所以我们虽然可以正常见面了,但是来往还是很少。再加上后来我东奔西跑,常年不在南京,我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我们重新来往密切起来是从去年底开始的,不是哪一方人为的结果,是地利天时使然。从我大学毕业到现在,十年过去了,时间改变了人的心态,十年前让你耿耿于怀的东西,十年后也许你不在乎了,而怀旧成为普遍的心理需要。五十岁连一个副科级也没混上的刘贵祥更是需要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把三十二岁的我送上怀旧浪潮的浪尖上。我的态度是,我唾弃怀旧,但是我不唾弃怀旧的人。在这十年里,我的个人生活几经变更(我用一意孤行的行动迫使母亲的脑神经日益坚强起来,终于坚强到麻木的地步),感觉自己最大的变化就是,我不再那么热切地向往远方了。
  这是我所说的“天时”,而“地利”就更显著了。我现在这个搬了十一次以后的住处和刘贵祥搬了一次后的家靠得很近,骑车只需七分钟,我们在同一个菜场买菜,在同一个液化气站换煤气,想不见面也不可能。刘贵祥一直没有再婚,对计算机的痴迷早已让位于对儿子的痴迷。刘刚已经十六岁,读初三,是第二遍读初三了,但是他还是不能让他父亲确信这是最后一遍读初三。他还是很胖,但是变得很结实,皮肤也晒得很黑,所以不显得累赘,虎头虎脑的,挺可爱,特别是当他叫我叔叔的时候。刘贵祥对刘刚管得极严,致使后者有很强的抵触情绪,所以效果很差。我觉得刘贵祥那一套很眼熟,可以说得之于我母亲的真传。出于本能的反感,我经常忍不住于涉上几句,对他的教育方法起到了良好的校正作用。刘刚和我相处得不错,和我单独在一起时话比较多,而只要有他父亲在场,他就成了一抱粗的闷坛子。说来也真怪,我有时只是把他父亲的话转述一遍,但是作用就大一样。现在刘贵祥也有意让刘刚全面接受我的影响。他觉得虽然自己这大半辈子过得很狼狈,但能混到眼下这一步也满足了(“虽有贵人相助,但毕竟底子薄呀”。我想这“贵人”是指我父母),到了五十岁再往下混已不太难了,而刘刚还小,如果向他老子学肯定是没有出路的,他应该向我学。但是我这个叔叔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想刘贵祥也不太清楚。在我和他交往的过程中,主要是听他说(现在他谈起土院来,就好像那是整个世界),而我很少谈自己,并不是故意隐瞒,只是担心他也许会强烈地觉得我的真实生活是对他生活的一种冒犯。
  有一天晚上我和刘贵祥聊天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晚饭多喝了两杯的刘贵祥坐在床边的破沙发上,脸冲着那台十一寸的黑白电视(还是若于年前他亲手组装的)。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群渔家姑娘打扮的少女,扭着屁股在舞台上蹦来蹦去,以表达水乡人民在改革开放二十年时的美好心情。电视的音量开得极小,几近于无,因为刘刚正在客厅里做着作业。我吃惊地注意到刘贵样的那双眼睛,直勾勾的,能够把那群少女一个一个地从屏幕上生拽出来。我对他说,你离婚已经七年了吧,这七年里性生活是怎么解决的?刘贵祥“啊”了一声,慢吞吞地转过脸来(颈椎骨质增生,二度)。他没有听清楚,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这下刘贵祥禁不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着我愣了半天,末了自我解嘲似地笑了一下,反问我,你怎么想起来问我这个问题?真是,你怎么想得起来的。他有些慌张地看了看外面的刘刚,关上里屋的门,然后回到沙发上坐下。我说,这不是很正常、很具体的一个问题吗?刘贵祥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对我说,被你这么一提,好象还真是一个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他向我承认,没有。我觉得简直难以置信,七年来你真的一次都没有吗?刘贵样说,没有,一次都没有,还不止七年哦,离婚前还分居了三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有些后悔提这个问题,我只是想谈点轻松的,没想到这个问题一提出就成了大问题。从不抽烟的刘贵祥拿起我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来点上,熏得眼睛眯眯的。见我半天没吭声,刘贵样反而主动地来为我解构这个问题了。他说,现在说起来,十年好像多么了不得,但是实际上,身在其中并不觉得,十年很快就过去了,真的,眨眼功夫,这么多年我还真没有怎么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很想把话题转移开去,但是刘贵祥这时意犹未尽,好象很想和我再谈下去。
  那天从刘贵祥那里回去以后,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不该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榜样这样下去。正像我母亲说的一样,刘贵祥这个人什么都好,就心眼死了点,跟个陀螺似的,不抽上一鞭子就不知道转。以前都是小刘为我设想,我也该为他设想一回了。于是我非常郑重地约他谈了一次,敦促他把求偶的事放到议事日程上来。我跟他说,从今往后你不能每天龟缩在土院里,那样会滋长你的惰性,而且也没什么机会,你应该出来走一走。现在外面交友渠道多得很,什么鹊桥会呀、红娘公司呀,还有单身俱乐部呀,常去转一转,不求立杆见影,换换心情也是好的。你如果不好意思,我可以陪你去,我有的是时间。刘贵祥很感动,但是他说,像他这把年纪不烦神了,买菜的时候在大街上看看也就满足了,挺好。我对他说,你并不老呀,你天生皮肤比较白、比较细,只要把头发染一下,看起来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我并没有跟他说笑,我说的是实话。如果刘贵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