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时代的终结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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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的终结战争-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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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政官——相国。这种事情即便在普遍优遇尊崇布衣人才的先秦时代,也是罕见的。秦国从此也一贯走向了布衣卿相的路子。
  潇水曰:范雎的议论给人一种错觉,仿佛魏冉执政时期的秦国一直在推行与远交近攻相反的错误政策,而范雎才开始纠正了这个错误。这完全是被范雎的说词所迷惑。
  范雎谈话的根本目的不是真正讨论秦国的对外政策,而是为了攻讦魏冉等太后党。纵观秦昭王三十七年来的对外政策,本来就是正确的“远交近攻”:受到秦国攻击最频繁的仍然是魏、韩、楚,而不是燕、齐,战役发生的地点也是由近及远。而所谓魏冉直接进攻齐国,其实例子很有限,他最近进攻齐之刚、寿两地,只是一时受别人忽悠,是一次偶然性的战役,可惜被范雎抓住了小辫子。
  范雎通过攻击魏冉,最终使自己取代了魏冉,谋得了秦国百官总长——相国的厚爵高位。这客观上也协助秦昭王削平贵族党的专权势力,所以秦昭王也愿意用他。然而秦昭王一直没有对贵族党下手。他似乎孝顺得可以(或者说宣太后一党羽翼甚盛,触犯不得),一直拖到了范雎入秦第五年,当老妈宣太后于公元前266年自然死亡,秦昭王才正式宣布对太后党开战。
  失去了太后这个主心骨,太后党在秦昭王、范雎一派的凌厉攻势下土崩瓦解:魏冉被剥夺相位,限期离开咸阳,由范雎接任;其它三贵也被举家逐出函谷关。当然,秦昭王和范雎为了迎来这胜利的一天,也是经历了五年苦心孤诣的策划和势力积蓄。两人经常把黑夜熬干,直到阳光敲破他们的额头,在私谋密划中建立起了生死友谊,从此范雎被言听计从。后来范雎片言只语就能促使秦昭王杀死“太后党”的遗将白起,可见范雎受信用之深。
  不过,范雎后来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专权嫌疑,终于也被秦昭王借故将人头砍下,也就是本节开头在农贸市场里的那一幕,从而完结了一个布衣寒士慨慷凄婉、花开花落的异样人生。
  春天高低不平,禽鸟南北飞翔,在范雎倒下的地方,长起了异乡的小花。谢谢范雎的故事和异乡小花,人的一生啊,多象一只草率的鱼,在茫茫海面上,做着费解的,小范围旅行。
  曾经处心积虑的君权与相权,君权与贵族权之间的微妙关系,种种辛苦万状,只今却觉得淡如落叶与花,烟云过眼,散去都不值得收拾了。  
布衣卿相四 
  范雎为秦相的十二年中(公元前266年起),积极推行“远交近攻”之策,秦军潮起潮落,把阴云卷动着,不断推向天光灿烂的中原天空。
  中原的魏国人民挨打有经验,派魏大夫“须贾”捧着礼物,风情万种地跑去秦国求情了。须贾哪里知道,自己当年所诬告和毒打过的门客范雎,如今已平步青云当了秦国的相国,正拿着他的求见信,像闻见了鼠味的猫那样,捋着胡子笑呢。
  范雎此时百感交集。他抬眼望去,屋外一颗古树正舞动着斑驳的碎影。当年自己在魏国挨打,似乎厕所旁也有一颗这样的古树。树条弄着风的行径,画着梦的象形。白云飞渡已有这么多年,那树下一个人葱茏的仇恨,长得已经像树一样合抱粗了吧。
  范雎换了一身破旧的衣裳(当时好衣裳和坏衣裳一目了然。好衣裳是锦衣,用各种颜色的丝绸绣制,极其珍贵,都不舍得直接穿在外边,只穿在里面,外边再罩上一层普通的褝衣。表示君子的道德,外在虽然暗淡,内在却有光辉。那所谓褝衣,就是一层薄薄的轻纱的衣服,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老太太就有这么一件“素纱褝衣”,幅度和现在的大衣一样,却极其轻薄,像烟雾一样,只有不足一两重,本身就是一件珍品。它穿在珍贵的锦衣外面,几乎相当于一薄层塑料,可以透见里面更珍贵的锦衣。)而坏衣裳是不需要塑料罩着的,范雎穿了一件当时民工穿的小棉袄(不过当时还没有棉花,应该是动物粗毛纺成的),然后范雎缩着肩膀,去国宾馆找须贾了。
  秋天的咸阳已有寒意,雨水淅淅沥沥地降在赭黄色的通往国宾馆的小卵石铺就的路面上。咸阳城浸透在一片雨声里。人家的炊烟和做工的平民,耽于幻想、学习法律准备为吏的秦国学生,以及因为偷牛而判劳改,在城墙上消磨力气的“城旦、鬼薪”,农贸市场摇摇摆摆的管理员,刮磨铁器的赤膊汉子,狡猾的小商人与四处钻空子的外来户,所有卑微的与狂傲的,出世的与入世的,为生存而焦虑或喜悦着的,都绞在咸阳城的雨里,一视同仁地被雨泽被着。雨水扑碎了檐前的网,放走了挣扎的蜻蜓,解脱了范雎多年的积愁。雨水点点滴滴,打湿了他的“小棉袄”。但他知道,此咸阳的喜雨,已无论如何永远不是五六年前魏国时的寒雨了。
  须贾对于从前门客范雎的突然造访感觉非常震惊。但见范雎的头发零乱不堪,局部地区还滴答着水,好像被雨浇过的冬天里的荒草。这家伙不是已经死了么?须贾非常错愕,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本想叫警察,但范雎已经很落魄了,似乎不需要再住进监狱。而且这里是国外,警察也不是随便叫来的。须贾张了几张嘴,终于说出了一句很中性的话: 
  “范叔固无恙乎?”意思是,你还OK吧。
  范雎说,我还OK!
  “你到秦国?发展得不错吧。说到官了吗?”当时当官全靠用一张嘴巴去说,所以须贾问他“说到官了吗?”
  范雎苦笑着摇摇头:“我被魏齐打跑了以后,隐姓埋名,哪敢还想去做官。我给人打工呢(可能是在餐馆里当领班)。” 
  须贾突然间变得很感慨,以范雎的才华,如今落魄至此,原有的嫉妒也化作了一种叹惜,看着范雎的贫寒模样,不禁产生了一种哀情,甚至还有一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又带着对命运的嗟叹,总之情绪复杂。于是范雎被留下来,须贾请他吃酒。
  两个从前的仇人虽然喝上了酒,但谈话的交集不多,一时为之语塞。须贾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左摸右摸,说道:“你看,如今秦国这里天也冷了,范叔却一寒如此哉?”急忙叫人拿出一件绨袍来,送给范雎。
  这倒大出范雎意表之外,一时心情彭湃,只是默默收了。所谓绨袍就是用一种叫做“绨”的高档丝绸做的袍子,价值不菲,也是穿在“塑料布”里边的高档衣服喽。
  看见范雎收了袍子,须贾内心多少得到一种安慰。俩人间的气氛也就变得融洽多了。须贾因而问道:“秦国的相国张禄,你知道一点吗?天下事皆出于秦相张禄。我们魏国被他们打得够戗,我今来求和能否成功,也全在张禄一句话。”
  当时还没有媒体,所以须贾不知道决断天下的张禄原来就是面前“一寒如此”的范雎。
  范雎拱手说道:“我的主人翁(就是我们饭馆的老板的意思)倒是认识张禄(可能接待过领导来吃饭,合过影),我可以求他给您引见一下。”
  须贾说:“那就最好。请举饮此一杯。”
  俩人喝完,就坐上马车,范雎为须贾赶着马,往秦相府而去。刚才的那片秋雨,已经不由人作主地兀自停了,像一辆马车,停在说不上好说不上坏的一处寻常巷陌——秦国的相府不由分说,已经到了。
  范雎冷冷一笑,说:“You wait me here,我进去通报。”说完,昂然登门而入。门上的童仆纷纷避逆。须贾觉得好生奇怪,这个餐馆的“领班”好有面子啊。
  伫立良久,范雎还不出来。须贾于是问传达室道:“范叔什么时候出来?”
  传达室说:“这里没有叫范叔的。”
  “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个人啊。”
  “那个人是我们的相国,姓张,不姓范。”
  须贾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被他打得“折肋落齿”的范雎,居然青云直上,成为虎狼秦国的赫赫相国,世事真不堪想象啊。须贾分外害怕,两股战战。如果今天我还能活,那简直是没天理了。
  他想到逃跑,但是作为外交老将,须贾知道逃跑是愚蠢的死路,还是哀求吧。于是须贾张牙舞爪地去扒自己的衣裳。传达室说:“各方面哨兵请注意,这个家伙想裸奔。”须贾赶忙跪下,解释自己不是裸奔。他光着膀子向传达室说:“臣须贾有罪,在此肉袒,请求膝行以见相国张禄。”
  传达室人很热情,立刻拿武器把须贾看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引着这个膝行的裸男到了相府高堂上。但见范雎面色凛然,盛列帷帐,两旁防暴警察甚重,都穿着衣裳,怒气如云,气概非凡。须贾哪敢正视,冷风吹得他的光身哆哆嗦嗦。他顿首高言死罪,请求把自己扔到汤镬里(就是锅炉)受罚——因为那里暖和。或者让我去当城旦也行,鬼薪也行。
  范雎冷声问道:“你有哪些死罪,说说。”
  须贾顿首答道:“擢须贾之发,以数须贾之罪,尚不足也。”说完,须贾又是顿首。顿首就是以头触地,非常激烈。如果是以头触手,手伏在地上,那就是拜手。如果是以头触地,很长时间不抬起来,那就是稽首。稽首虽然是磕头中最严重的一种,但不适合用于求饶。顿首适合于求饶,停地时间短,频频触地,如捣蒜一样。
  范雎喝道:“你罪有三:第一,你以为我私通齐国并向魏齐诬告;第二,魏齐辱我于厕中,作为主人你并未阻止;第三,宾客醉酒而piss me(尿我),如此奇辱,你如何忍心。你陷我于九死一生,若非郑安平相救,我哪有今日。然而,今日念你赠我绨袍一件,有恋恋故人之意。我可以宽释于你。”
  范雎可谓恩怨分明。须贾蒙此大赦,喜出意外,死里逃生。他磨蹭了半天,穿好了自己的衣裳,连连称谢而出。出了相府以后,他叹道:“今天算是活见鬼了!”
  据须贾后来讲:“我从此再不敢妄读天下之书,与知天下之事了。”意思是,范雎才度韬略超人,我却不识之,而把他打得半死。结果人家位列卿相,受封列侯了,差点要了我得命。我须贾真是不足以论人识人啊。
  后来,“绨袍恋恋”成为比喻故人之情的一句短语。“故人恋恋绨袍意,岂为哀怜范叔寒。”这是王安石的诗。  
布衣卿相五 
  史书上说范雎“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睚眦”是龙的儿子。龙一共生了九个小孩,各不相同,睚眦是老八,性情凶残,跟人玩儿命是它的特长,所以把它装饰在刀剑上,预备随时搏击。“睚眦必报”这个词,说某人气量狭小,被人瞪上一眼,也要打回去,比如鲁迅就被人这样骂过。
  范雎其人,恩怨分明,他把郑安平推荐为将军,王稽提拔为河东郡守(省级干部),这两个都是帮助他入秦的,算是“一饭之德必偿”。至于魏齐,就只有“睚眦之怨必报”了。
  范雎大设宴席,尽请诸侯使者,高坐堂上,饮食甚盛。须贾也在其中,唯独是坐在堂下,伺候他的是两个劳改犯。通常劳改犯要被斩掉左趾,脸上黥字,剃去胡须头发,弄得人不像人,叫做“城旦”,在建筑工地接受劳改——修城墙或者仓廪。女劳改犯则舂米。而这两个劳改犯大约罪行轻,负责在宫廷喂马。他俩个兴高采烈,把一些马料和豆拌在一起,左右夹持着喂给须贾吃。
  当时吃饭很有讲究。吃饭时,不要搓手。抓饭时,不要把饭抟成饭团,不要啃咬骨头;吃过的鱼肉,乘下的不要又放回食器中。不要将骨头扔给狗吃。不要专吃一样的菜,不要扬去饭的热气。吃小米饭不用筷子。羹中有菜当细嚼。不要往菜汤里放调味品。不要当众剔牙。不要往羹里放调味品,如果客人往羹里放调味品,主人就会抱歉地说自己不会烹饪。不要大口地啖肉酱,如果客人大口啖肉酱,主要就抱歉地说备办不够。卤的肉可以用牙齿咬断。干肉不要用牙齿咬断,要用手将它撕开。吃烤肉时不要一大块往嘴里塞。
  堂上的宾客们恭谨地遵守着这些吃饭礼仪的时候,堂下的须贾正在用手抓着马料吃。须贾眼里呛着泪水,说:“我的用于磨碎食物的臼齿的齿面不如它们有蹄类动物宽大发达,请你们慢点喂。”但是,劳改犯的爱还是如潮水,将马料向他包围。这就不明白了,既然已经宽释我了,干吗还要羞辱啊。须贾气恼地叫着。其实,这已不是个人恩怨问题,而升级到政治斗争了。‘
  范雎点手告诉须贾:“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回去转告魏王,马上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的话,秦国将屠大梁。”
  须贾的目光呆滞下去,把喜讯传达给了魏国人民的好相国——当初曾殴打范雎的,宗室公子出身的魏齐同志。魏齐吓得屁滚尿流,慌忙逃往赵国,藏在好友平原君府中。
  范雎时刻不忘当年之辱,探听魏齐被平原君收留,就向秦昭王全面汇报了自己当年在魏国受辱的全过程,表示誓杀魏齐。秦昭王对范雎的话表示了严重同意,为了替范雎报仇,假意邀请平原君到秦国来作十日之饮,交个朋友。平原君不敢拒绝。与秦昭王畅饮几日之后,秦昭王道:“从前,周文王得姜子牙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仲以为仲父,我们的相国范雎也是寡人的叔父。范叔的仇敌就是寡人的仇敌。魏齐现在藏在君家,请你派人取其头来。不然,你恐怕回不了赵国了。”
  平原君是宗室贵族来的,是赵武灵王的儿子,赵惠文王的弟弟,在江湖上以好义重士著称,类似孟尝君那样,他也养了门客三千,属于“小霸王”柴进——柴大官人的风格,不肯出卖朋友,还专门收纳江湖逃犯。他说:“魏齐是我的哥们,他若狼狈逃蹿至我处,我固然不能交出他。何况,他并没有狼狈逃蹿至我处。你想扣留我,也罢,我回不了赵国也好,西部现在正需要大开发,我待在这里看山景也不错。”
  秦昭王嘿嘿一笑,留下平原君看山景,然后写信给赵惠文王:“大王的贵弟弟现在秦国看风景,相国范雎的仇敌在他的家中。大王请疾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我举兵相加于赵。”
  赵惠文王觉得自己的弟弟性命比魏齐的人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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