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满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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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满纸春-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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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包子热气腾腾,摊主一脸笑容:“十文钱,外送一碟小咸菜。”
薛思去解钱袋,右手抓空。再往左边摸摸,也是空的。他捧着咬了一大口的肉包子,尴尬地想起来了,今天出门太急,没带钱。荷包、扇子、熏球、玉佩……统统落在府中。
“好吧,我是纨绔,我不能单枪匹马地逛大街……假如现在有一群家丁,抢几个包子总不成问题。”薛思无奈,弯腰拔出靴内所藏防身匕首,放在矮桌上:“摊主,它有金有银有宝石,抵你的包子钱。”
春娘伸手阻拦道:“寻家当铺先押下,回去再叫人赎出便是。”
那摊主打量他们不像缺钱的,拱手笑道:“客官,何必舍近求远。旁边现成一场斗宝会,您把这宝石刀子拿上去亮个相,随便赢几文钱就够了。”
薛思不放心春娘一人久留人堆里,他没去当铺,就近到高台上寻了个珠宝商人,连宝石带刀子一并卖出,换得两袋子钱,还顺道从高台斗宝的商贾手中买回一套集锦墨。
“喏,送你的。”他付过包子钱,喜滋滋地将螺钿漆盒打开。
里面装着十色墨锭,红黄蓝绿,色泽柔雅,分别是朱砂、车渠白、紫铆、黄丹、雄黄、赭石、朱膘、石黄、石青和石绿。
每一色皆用模子压成精巧花型,比水晶糕还玲珑可爱。
春娘取帕揩手,捡了枚石青番莲锭,放在手心翻来覆去看过,赞道:“好东西,墨泥和胶捣上万余次才能做得如此细腻。如果是旧墨,放在柳珍阁能卖出很不错的价钱。”
“小娘子,你怎知它不是旧墨?我看它上面也有些细小裂纹,同国子监博士写大字的老墨一模一样哩。上回那博士还领着他的小孙子来逛东市,直夸我的包子好吃!”摊主日日守在东市口,人又和气爱攀谈,人来人往谈多了,颇有些见识。
春娘笑道:“老掌柜,您有所不知,先前只有一种黑漆漆的松烟墨,这种五颜六色的墨锭近年才做出,比不得魏晋古墨有年头。”
印四十一
“嗐,老墨、新墨,不都是兑上水研磨出来写大字的嘛!黑漆漆有甚区别。我卖包子,刚出笼热乎才好吃,凉了就卖不出去喽。那松烟墨热乎乎压制成墨锭反倒卖不上好价?如此看来,造墨的营生大不如卖包子。”摊主听得直摆手。
“为何?墨可不怕放凉了卖不出去。”春娘见薛思爱这包子,又招手要了两个。
摊主放下包子,往他们桌上添了一碟咸菜和粗茶水:“太耽误工夫。照您的说法,贞观年间造的墨,得搁到开元这年头才值钱。吾皇万岁万万岁都耗不起啊!”
“万岁爷都轮了四五个了,您瞧,贞观墨再旧也不如魏晋古墨旧!除非老鳖精游到岸上来变个人形,一批墨锭守上百八十年它不当一回事,否则呀,造墨哪儿比得过老翁我卖包子一笼一笼流水般赚得利索。”摊主边说边往灶中添了几根棉柴。
春娘掩嘴直笑:“老掌柜所言极是,贞观的老包子,一定不如您摊子上的开元小肉包好吃。再来两个热乎包子罢,我夫君还没吃够。”
薛思瞥她一眼,丢下咬了大半的三鲜小肉包,皱起眉头佯作怨容,两肘支在桌面上,把那一双竹筷分了合、合了分,闷声埋怨道:“烧火揉面的老翁比我好看,是不是?”
春娘举起陈醋小瓷壶,往他碟子里倒了一点,笑着推过去:“夫君,你要这个?”
装模作样想呷醋?好办,醋来了。
酸溜溜的醋味直呛鼻子,入口却绵酸香甜。他捏着包子蘸醋尝了尝,味道还可以。
三两下咽尽小包子,薛思坐得端正,转着眼珠不停地看春娘。那眼神,颇深长:“夫君送你十色墨,你总该有所表示……非但没表示,反而只顾着跟卖肉包的老翁说笑。夫君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柳春娘,你自己说该如何表示吧。”
“嗯?”春娘眨眼望他,手却躲到桌面下头,指尖在他腿上划字:不画****。
“……瞎想什么呢?哥哥有那般不堪么?”薛思拿竹筷敲敲碗沿,竟然被她猜中。他懒洋洋抚着脾胃,与她隔桌对视:“别慌张,只是普通的摹本而已。你画出那些名画的妇人手脸,别的不用操心,衣饰交给我来练笔。”
他摸摸下巴,心中选上了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先由春娘描摹女史容貌,他再补上秘戏图的婉转娉婷动作。依着他的重口味,画上照旧摹原画本劝妇人恪守妇道不许渎欢的箴语,而画中人则要极尽九浅一深之欢愉……嗯……甚矣,此画妙哉,大好啊大好。
薛思勾起嘴角:“就这么定了。”
两人牵着马,从南门口一路逛进去,边浏览两侧摊铺货物,边向西北角的那家食肆走。
今天恰逢旬休,东市酒肆中聚饮的官吏格外多。东市虽不如西市繁华,却得益于临近诸王宅邸与太极宫、兴庆宫的好地段。街上往来常为富贵客,撒起赏钱不手软,市中渐渐聚起一大批杂耍艺人。每日当街敲打起来,爬竿、高跷、跳七丸、舞剑吞火,锣鼓喧天,倒也十分热闹。
路窄人稠,薛思碰见几位纨绔旧相识,少不得停下来作揖问好,互相吹擂几句。似这样走走停停,走了老半天,尚未逛完一半路程。
路西有家“刁记”老店,春娘端详一会儿,认出牌匾与柳家作画常用的笔墨颜料名号相同,遂指着店铺说:“薛哥哥,这边。我想进去看看。”
店小二殷勤招待:“两位,买点啥?笔、墨、纸、砚,本店最齐全!”
春娘逐个货架巡过,找不到在柳家用惯了的墨条。她问店小二: “你们卖给柳珍阁的那种十余年油烟墨锭没摆在架子上?”
“抱歉,柳家特订,不卖外人。您再瞧瞧别的?”小二从柜上拿起一块乌黑圆盘墨,在瓦当片儿上砚了两圈,介绍道:“这一种很好用,耐磨又光亮。您摸摸,坚硬如石,细腻如玉,香气馥郁。我们店墨工下得足,鹿胶少说捶过八千八百下。用料也足,冰片麝香半分不少。”
春娘拈笔试墨,徐徐转腕,在纸上体验墨汁的浓淡颜色。薛思东看西看,店中摆满了新鲜未知的各式墨锭。他向来由美姬美婢伺候研墨,何曾计较过墨锭是圆是方。
薛兴致勃勃从一大堆墨锭里挑出几块刀币形、铜钱形墨锭,展颜朝春娘展示:“春娘,我们买这些吧,你看它的样子多好玩。”
这位薛思,一瞅就是能被狠狠宰几刀的冤大头主顾、东市各个店铺最受欢迎的客人。
店小二忙抓住商机,取出大红锦盒向薛思推销:“锦盒里的墨锭形制更精巧,最宜馈赠亲友!贺寿辰,您送通体漱金粉的寿屏墨;贺新婚,您送多子多福百子墨;贺族弟考入国子监,您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我们店的手卷墨!”
薛思放下古钱形的墨锭,又看上了锦盒里的百子墨。他刚要买下来带回去当摆设,耳听得春娘轻声问店小二:“清水有吗?取一盆清水。”
铜盆呈上,薛思以为春娘要洗洗手上沾的墨汁。春娘却将那块墨锭投入水中。
“这是做什么?”薛思不解。
“试墨呀。”春娘笑答。
店小二垂了手立在一旁,脸上堆起笑容,嘴角都咧到耳朵根去了:“小娘子,这块试不出来。小的知道您要寻何等货色了,东西贵,您稍等,小的立马就去喊我们掌柜。”
薛思愈发不解。他捡了枚小块的墨锭,也学春娘那样扔到铜盆里。水一泡,墨锭有些发软,他晃晃铜盆,水面上漾出一缕缕乌黑墨线。
春娘笑他:“薛哥哥,你选的那块墨,不能这样试。”
墨锭多为松烟、油烟制成,松烟墨没油性,为求质轻色清,兑的胶比较少,沾了水自然软塌。而油烟墨油光乌亮,用胶浓重,上品入水不化。
入水不化?薛思猛摇头:“不可能,顶多撑上一两个时辰,终究会融掉。”
店小二为掌柜掀起帘子,接声说:“客官,久着哩!您知道东市捏泥娃娃的手艺人吗?捏到了最讲究的境地,那些泥娃娃躺在河底七八个月再捞出来,依旧是泥娃娃,决不会散成一团沙。我们刁记墨锭,泡水里能赛过它。”
“来寻好墨?”擦手的巾子揉成一团,店掌柜手上全是炭色。
春娘行礼道:“刁掌柜,二三等即可。”
掌柜哈哈一笑:“某不姓刁,姓李。请随我到库中选货。”
春娘低头跟在薛思身后,穿过窄长过道。推开木门,眼前豁然开朗。院中烟火焦味与香料混在一起,数十位工役正围着大缸捶打墨泥,墙根底下,磨盘压在几大床模具上面。即使铺有石径,也难逃黑水横流。她小心地提着裙裾,免得蹭脏衣衫。
薛思见状,笑着将她抱起,大步跨过院子。
库房前有位老者在捣腾墨泥,一手执秤,一手往陶罐里添辅料。薛思觉得身形眼熟,待走到跟前,他脱口喊出:“老贺!”
“贺伯伯……”春娘也认出了贺知章,忙过去问好。
“原来是故交?贺侍郎,待会儿再秤吧。”李掌柜喊人搬来凳子,招呼他们随意坐。
贺知章做了个“嘘”的手势。认真秤完他的玉屑之后,他揩着双手说:“李学士,我今天做的这一罐子,你可得叫他们捶够一万下。”
李学士?这位掌柜?春娘疑惑地看看贺知章,再看看李学士。
贺知章搁下湿手巾,笑着招手:“来,老夫给你们当个引荐人。快见过李伯伯,国子监丞,集贤院学士。在刁记店里,你们喊他李掌柜即可,刁记是他连襟弟兄的产业。”
“这位小郎君是老夫酒友薛思,忘年交,酒品极好,一坛子灌下去从不含糊。这位小娘子,柳八斛的孙女,我也分不清她是春娘还是分娘。”贺知章笑叹自己老眼昏花不中用。
春娘答道:“贺伯伯,李伯伯,我是春娘。”
“春娘啊?我那小孙子今天还嚷嚷着要逛西市不逛东市,如今却在东市碰见你。呵呵,正好正好,咱们中午同去李学士家中扰他一顿好饭食。”贺知章转向薛思,问他:“小薛,你也逛笔墨铺子?着实罕见。”
薛思跟他在酒席上混得很熟,揽了春娘的腰,笑着说:“陪新娘子来逛逛。”
春娘含羞掩了半边脸,躲到薛思身后。
印四十二
“哦?柳八斛这个老家伙,有喜酒也不请我去喝几盅。”贺知章解下佩玉递给春娘和薛思,权作新婚贺礼。
李阳冰是写篆合墨的行家,爽快许诺为这对新人特制一盘百子墨。春娘跟着父亲摹画多年,又见过一些柳珍阁收着的古墨,寒暄过后,她虚心向两位前辈请教合墨之事。三人相谈甚欢,叫薛思听了个云里雾里。
“……荫干两个月?要那么久啊……”春娘问了方子又问工序,同自己所学一对比,刁记制墨的步骤更复杂些。
这样算起来,从备料到棰捣、压模、荫干、描字上架,少说也要三四个月才能做成墨锭。
李阳冰指着院中忙碌的墨工们,笑道:“岂止用时久,用料也很麻烦。百两桐油浸灯芯烧出来的油烟,不过七八两而已。松树又要在山中建棚子烧烟,委实不易。更别说那些梣皮、紫草、丹参、皂角、绿矾、朱砂、鸡子清、牛角、阿胶等物了。”
听上去费料费工,普通墨锭的价钱却十分低廉。薛思觉得不可思议,端起贺知章调配的那一罐子墨泥,问:“它里面装了好几百两桐油?那得卖够桐油的本钱才对……”
“好墨会补上那些普通墨的差价。这一罐么,方子是独草油烟墨。用了二十斤桐油和十斤猪油泡灯草,苏木半斤染灯芯,生漆和紫草各半斤,鹿胶五斤,再加上白檀香六两、零陵香六两、排草四两,熬出浓浓的胶来,拿粗布细棉子滤了,滤出小半罐墨泥当底子。”李阳冰如数家珍。
贺知章拽个凳子坐下,笑道:“小薛,你别瞪眼,李学士说的这些只不过是个开头。我制的墨尚未完工……滤出墨泥,还需要在‘合墨’这一步仔细下功夫。玉屑麝香冰片黑熊胆之类,哦对了,老夫还往里面掺了几盅糯米酒。”
“酒、酒也往里倒?”薛思彻底折服拜倒:“老贺,你想研出一砚台墨酒?”
贺知章点头大笑:“有何不可?诗人从不匮乏奇妙新鲜的想法。”
他用木勺舀出一团墨泥,赠与薛思:“说不定几百年后,老夫也成了青史留名的制墨名家啊!分你些,如果应验了,你就往我墓前祭一杯酒,好叫我地下有知。”
薛思欣欣然接过。春娘递上瓷碗,他没有往里放,直接握在手中揉圆了捏起来。跟儿时玩泥巴似的,捏出一只乌黑的小墨兔。
墨丸当眼睛,墨球当尾巴,兔子浑身滚圆。墨条搓长压扁,做成兔耳朵垂在两边。薛思捏完,放在案上左瞅右瞅,十分得意。
它再怎么像小胖猪,那耳朵也能叫人看明白——这是只兔子。
“小薛啊,你能当诗人了。”李学士感慨道:“我从未见过耳朵比兔子还长的小猪。如此奇异的造型和想法,不跟着贺侍郎去写诗,实在可惜。”
“……明明捏的小兔。一点都不像?没事,等晾干了以后描个大大的兔字。”薛思笑笑,听说酒肆中的胡姬可以让男人变成诗人,呵,他们一定是爱上胡姬了。
他兴致不减,从罐中多舀了一小团墨泥,拉着春娘来玩:“春娘,你也捏只兔子,咱们凑成雌雄一对。”
春娘往后退了两步,辞道:“里面麝香太重,女子不宜。”
麝香沾染过多,容易导致不孕。贺知章也伸手阻拦薛思:“这一罐原是李学士接下的货单,客人要求墨汁异香浓郁,以便画出壁画来,满室生香。李学士额外添进许多麝香,被我一时手痒给兑上酒水糟蹋了。你到院中另寻普通墨泥捏吧。”
薛思忙把墨泥扔回罐中,走到水盆前洗净双手,生怕稍有不慎残留些害人麝香。他连库房也不想进了,胡扯个理由,朝两位长辈告辞,迅速带春娘撤离这不安全的地方。
“我还没买墨呢。偶尔嗅一下而已,不碍事。”春娘站在街上,有点舍不得。
薛思把她抱上马,摇头道:“刁家铺子,你再不许踏进半步。”
“杞人忧天,因噎废食……只放一丁点真的没事,卫夫人写了一辈子的墨字,照旧生儿子。薛哥哥你多虑了。”春娘笑他:“天下哪有不加麝香的墨锭呀,会有胶臭味。”
薛思自有打算:“回去叫胖叔安排几个人,咱们自己合墨,一钱麝香也不加。这样的墨搁在屋里,我才能放心叫你使用。”
春娘觉得她夫君实在小题大做了,劝道:“好画得用好墨,我用惯了刁记所制。刁家合墨必有独门技巧,你按他的方子仿不出来……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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