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五大公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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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五大公知-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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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产早上出门,远远听到一个女人在哭,他仔细听了一会儿,吩咐手下去把这女人抓来,一审问,果然是个谋杀亲夫的罪犯。子产是怎么知道的呢?
哭声有问题。为了亲人而哭,他刚生病的时候,哭声里会带着忧虑;临死的时候,哭声里会带着恐惧;已经死了,哭声里则会充满悲哀。
子产说:“她老公已经死了,可是她哭声里却是恐惧而不是悲哀,所以我知道,这当中一定有奸情。”
韩非讲这个故事,不是要称颂子产是郑国的福尔摩斯,恰恰相反,他觉得子产多此一举。因为你子产的身份不是警察、探长,你是郑国的执政,相当于国家总理。不去搞制度建设而亲自去破案,那么多案子你总理一个人破得过来吗?这就是老子说的,“以智治国,国之贼也。”
就好比打鸟,鸟群有几百只眼睛盯着你,你只有两只眼睛看着鸟,你怎么看得过来?所以说,“恃尽聪明劳智虑而以知奸,不亦无术乎?”
《说文解字》的解释是:“术,邑中道也。”《广雅》更直接:“术,道也。”
老子谈“道”,韩非发挥老子,谈“术”也谈“道”。这两个字的本义,都是道路。引申义后来当然是分道扬镳,渐行渐远,道是冰清玉洁的形而上,术成了肮脏污秽的下水沟。但至少在开始时界限并不明显。《老子》阴谋诡计的东西也不少;而至少在韩非自己看来,他的术修炼到一定境界,也就正是“虚静之道”。
君主怎样才能破尽臣下千奇百怪的招数,而面对无数臣下灼灼如贼的眼睛,却不露一个破绽呢?韩非说:
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君。虚静无事,以暗见疵,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勿变勿更,以参合阅焉。(《主道》)
这么玄玄乎乎的一段话,可以有请金庸老爷子来翻译一下。
令狐冲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喃喃地道:“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斗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风清扬道:“要切肉,总得有肉可切;要斩柴,总得有柴可斩;敌人要破你剑招,你须得有剑招给人家来破才成。……真正上乘的剑术,则是能制人而决不能为人所制。”
也就是说,君主的真实想法一旦暴露,就会被臣下利用,所以君主一定要玩神秘。长得跟面瘫似的,平常不出现,出现了也就站在高高的城门楼子上招招手,一开口说的都是毫无信息量的套话,但会在臣下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颁布法令,那可就是快若闪电,势比雷霆,绝不容人有抗拒逃避的余地了。这样就可以做到“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于下”。虽然这样也会导致领袖比较缺乏个人魅力,但咱本来也不靠魅力拉选票。
当然,韩非为君主设计这么一个方案很容易,正如金庸描写独孤九剑天下无敌很容易,真要无招胜有招,谈何容易?
萧公权先生替他算过,按韩非的设计,一个君主除了专制权力什么都不能爱;同时要悄无声息地“明烛群奸,操纵百吏,不耽嗜好,不阿亲幸,不动声色,不挠议论,不出好恶,不昧利害”,其自律能力之强韧,与儒家鼓吹的尧舜圣德相比,也不会输得太多。一部中国史,除了极少数“雄猜之主”(也得是在其鼎盛期),就没几个皇帝能接近韩非的这个标准。
《难势篇》里,韩非宣称,自己的理论是以材质一般的君主为出发点的。这向来颇为学者称道,被认为是很符合现代制度设计之精神的。其实,只要是个拥有绝对权力的君主,哪里是正常人类能干的?这注定是句空话。
三、无招的总诀式,是立法。
韩非在很多地方举例说过什么是术。从这些地方看,术的含义很宽泛。韩非也两次谈过术是什么,《难三》里谈得也很宽泛,无非说术就是跟大臣们玩阴的,但《定法》篇里界定得非常详密。
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也。
所谓术,就是依据才能安排工作岗位,按照名位责求实际功效,掌握生杀大权,考核群臣的能力,这是君主独自掌握的。
《韩非子》里,很多地方都强调过君主一个个观察臣下是做不到的,应该用法来考核,则这里法与术的界限似乎模糊了。《定法》又批评申不害的术并不完善,有这样一句:
申子未尽于法也。申子言:“治不逾官,虽知弗言。”治不逾官,谓之守职也可;知而弗言,是不谓过也。人主以一国目视,故视莫明焉;以一国耳听,故听莫聪焉。今知而弗言,则人主尚安假借矣?
“申子未尽于法也”一句里的“法”字,学者们多认为是“术”字之误,这大概是对的。但“治不逾官,虽知弗言”,显然是一条公开颁行的法规。韩昭侯睡觉,管帽子的给他加了件衣服,韩昭侯醒来后,却把管衣服的和管帽子的一并治罪了,因为前者失职,后者越位。这个有名的故事,就是对这条法规的执行。
如此说来,所谓“申子未尽于术也”,其实是在说申不害立法不善。
回过头来再看韩非对商鞅的批评,所谓商鞅“徒法而无术”,似乎也可以理解为商鞅的法律执行得很好,但是立法时却没充分考虑到防范奸邪夺权的问题。
大体上,《韩非子》里谈论用人术、制驭术的时候,很大程度都是在谈该怎样立法让臣下不敢为非作歹。很显然,立法是术的一个重要内容。所谓术是“人主之所执”,很大程度是在强调立法权必须为君主所独享(那些小伎俩性质的术,君主也不可能做到垄断);所谓“法莫如显,术不欲见”也有这层意思:法律要公开,但立法过程可决不能公开——商鞅变法时,曾宣言“不和于俗”“不谋于众”云云,其中逻辑一脉相承。
另外,韩非给“能法之士”定的标准是“强毅而劲直”。显然,在执法时要做到不畏豪强,不恤民生,这项素质特别关键。但立法不太需要这个。君主立法时要找人出谋划策,“远见而明察”的“智术之士”,倒确实用得上。
也就是说,韩非说的术,其中包括立法;韩非说的法,主要是指司法;至于势,不用说,当然是行政。
给立法、司法、行政分别归类,大概可以说明韩非已经认识到这三种国家权力的性质、职能各不相同。甚至应该说,韩非已经意识到三权分立意味着什么。所以,作为一个绝对尊王的人,韩非要集法术势之大成,也就是说,司法、立法、行政的权力必须垄断于一人之手。
还是那句话,怎样组织一个庞大的政体,技术问题上,韩非的眼光往往让人不得不叹服其非常“现代”。但你要是想从他那里寻觅通往现代政治的道路,就会发现他其实是在逆向行驶。

怎样治理老百姓
企业税负太重,足额交税必死。为此修订相关法规,这是理想中的现代法制;死不死的不管,税你给我交了再说,这是法家;法律不合理由它去,税就别交了,这是儒家;平常你少交税我记着但不管,哪天看你不顺眼就把这当成治你的罪名,这叫阳儒阴法。
韩非说,明主治国,治吏不治民。
他劝国君收拾坏蛋。照他的标准,体制内的坏蛋固然都是朝廷显贵;体制外的坏蛋,大体也称得上社会贤达。换普罗大众的观点,上述二者都进入了中上层阶级,是成功人士。
韩同学为君主出谋划策,对这些成功人士的内心阴暗面抉隐发微,抓痛脚、点死穴的手法尤其精妙,足以成为后世君主收拾他们的九阴真经。中上层阶级对这本书也是神经高度紧张,知识分子骂不绝口不说,再有著名的例子如,在门阀强盛的东晋,晋元帝司马睿一给太子看《韩非子》,世家大族就立刻行动起来,一边上书表示抗议,一边觉得有策划一场政变的必要。
中上层阶级的功能,一是对暴君的掣肘,二是构成了暴君和暴民之间的缓冲。韩非知其一不知其二,相信其理论的秦始皇出雷霆手段,企图把中间等级扫荡干净,结果是“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秦朝亡了。
小韩这“一双冷眼”何等犀利,为什么竟会见不及此?一方面,是直到战国末期,历史还是“敌人内部矛盾”的历史,统治阶级打来打去,人民群众确实没折腾出什么大动静。另一方面,大概还得怨他贵族出身,两眼只盯着上看,没有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所以看不到民众的厉害,也就不觉得有留个缓冲区的必要。
韩非反智,但并不怎样热衷直接谈愚民。他的“术”,精彩纷呈、诡诈百出的地方全在收拾成功人士。《显学》里一段关于老百姓的论述是被反复引用的,大意说:人民的智商就跟婴儿差不多,不能懂得政府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很多政策明明是为他们好,他们却怨气很大。大概韩非认为,愚民诚然是对的,但民愚已经是事实,所以就不用怎么额外浪费精神了。
事实尚不止此。另引一段也主张人民是笨蛋的话来做比较,希罗多德《历史》里说:
没有比不好对付的群众更愚蠢和横暴无礼的了。把我们自己从一个暴君的横暴无礼的统治之下拯救出来,却又用它来换取那肆无忌惮的人民大众的专擅,那是不能容忍的事情。不管暴君做什么事情,他还是明明知道这件事才做的;但是人民大众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而完全是盲目的;你想民众既然不知道、他们自己也不能看到什么是最好的最妥当的,而是直向前冲,像一条泛滥的河那样地盲目向前奔流,那他们怎么能懂得他们所做的是什么呢?
区别很明显。韩非把人民当婴儿,希腊人却和儒生们一样,比之为奔流、泛滥的河。婴儿柔弱,洪水却几乎是不可抗力。
认为人民愚蠢而强大,接下来才会恐惧“水能覆舟”或者琢磨如何使“民心可用”;但像韩非这样把人民看得既愚蠢又软弱,对老百姓的反抗,就只会喊“用刑用刑用刑!”小韩虽然给老子做过注释,但“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些警句,他却给看漏了,或者解偏了。
该怎样糊弄老百姓或操纵民意,小韩这个阴谋大师可能是最没招的一个。相反,其余诸子却往往都有一套。
老子说,“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政策越精明,老百姓就越会钻空子,所以要愚民效果好,政策也要含混。这等于是预言:小韩你这么搞,是在诱导老百姓变成刁民嘛。
再如跟小韩一样属法家的商鞅,因为在基层摸爬滚打锻炼过,对民众的认识,就跟小韩很不同。要“弱民”,他是有成套的执行方案可以拿出来。
孔夫子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名言,后半句怎么解释聚讼纷纭,其实真正的微言大义却在前一半。什么叫“使由之”?就是顺毛捋,不折腾。后来孟子进一步提炼了一个听起来就非常儒法合一的词,叫“仁术”。小韩鄙视仁义道德,对这些门面货的安抚、防震功能,认识就很不够。
孟子有些毛病,和现在的某些舆论领袖其实很像。谈历史,往往捏造;谈地理,河流改道;谈治国,不考虑行政成本;谈学术,来来去去只会引用几句经典。但他民本立场鲜明,对当权派抨击猛烈,点评时事善于说尖刻的俏皮话。要跟“普世价值”对接,先秦诸子中没有谁比他更合适。假如今天孟老师跟小韩在微博上展开骂战,拼逻辑小韩胜过不止一筹,但孟老师的粉丝肯定直接把小韩同学给淹了。
墨子是宗教领袖,装神弄鬼是绝活。靠宗教狂热发动群众,全世界都是惯技。秦以后墨家号称绝迹,但其实在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里,都飘荡着他的幽灵。小韩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邪,但人家已经篝火狐鸣,把群众煽乎起来了,你没法跟群众普及无神论。这时该怎么应对,小韩也只能一翻两瞪眼。
所以说,在中国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统治术传承三千年,荟萃了九流十家的蔫损坏。小韩当然是影响特别大的一个,但屎盆子扣他一个人头上,他担不起。

汤武关键词:革命还是暴力
——读《商君书。开塞》
法家其实也不是一味宣称自己在搞创新。不说《韩非子》里也反复出现“先王”字样,商鞅在秦孝公前和儒家的大臣辩论,称道过“汤武不循古而王”,其实也恰恰说明了商鞅并未以为自己的行为前无古人。他把商汤和周武王当作了古代的正面典型。
众所周知,先秦诸子里,孟子也特别喜欢汤武革命,有警句云: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而韩非子却认定汤武是乱臣贼子。这么看起来,儒家、法家是死对头,但在怎么评价商汤、周武王的问题上,孟子和商鞅似乎意见一致。而韩非子和商鞅两个法家同行的观点却彼此“打架”。
真是这样么?
商鞅对汤武的具体看法,在《商君书》的《开塞篇》里讲得最详细。这个“塞”不是边塞,而是堵塞。商鞅认为,汤武之道已经被堵塞很久了,现在需要给社会重新开窍。
在这篇里,商鞅首先给历史划分了几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的特点是“亲亲而爱私”。
商鞅认为,人类在“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的阶段上就是自私的,固不待家庭与私有制起源。商鞅也看到了人口压力的问题,把“民众”(人口增长)当作人和人之间矛盾激化的原因,于是原来的简单社会无法维持下去了。
第二个阶段的特点是“上贤而说仁”。
就是在大家都自私自利的时候,难得有个特别大公无私的人,就被推崇了。他被认为是贤者,被推举出来成为统治者。而“贤者以相出为道”,就是贤者把推举其他的贤者作为原则,这显然就是在说禅让了。
《礼记。礼运篇》里,借孔子之口讲了一段关于大同、小康的论述,把实行禅让的“大同”当作人类的第一个阶段。商鞅则认为亲亲在前,禅让在后,也就是先有血缘纽带维持的小族群,族群变大后,推荐选拔制度才出现。
更重要的区别是,商鞅并不认为大同世界有多美好。他强调“上贤”只是人们私欲相妥协的产物,而这个妥协并不稳定。“民众而无制,久而相出为道,必有乱”,共同体内的人口越多,道德就越不管用,没有制度约束而搞推荐模式,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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