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五大公知》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战国五大公知- 第1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意思就是说,咱们做车轮,核心技术是接榫头。动作慢了,榫眼太松不牢固;动作快了,榫眼太紧又插不进。怎样才能不紧不慢,得心应手,奥妙在于每个匠人心中,有口也说不出。我教不会我儿子,儿子也没法跟我学,所以临近七十了我还不能退休。古人的奥妙和古人一同逝去,能留下来给国君您诵读的,也就是糟粕了。
可见,能说出来的就是糟粕。真正的好老师,都应该上了讲台就一言不发,所谓: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庄子。外物》)
荃是钓鱼竿,鱼钓到了,钓鱼竿就用不着了。
蹄是捕兽夹,兔子逮到了,捕兽夹就用不着了。
说话是用来表达意义的,心中已经领悟了意义,哪里还会想得起来说话?
所以庄子很孤独,他说,我哪里去找那忘了说话的人来和他交流呢?
我经常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发骚方式,可见发骚都是暂时的,闷骚才是永恒的。
闷骚的真谛,就是得意忘言。
美貌健康不重要
首先,审美观念是很不靠谱的东西。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庄子。齐物论》)
毛嫱丽姬,这是当时公认的大美女,可也就是人这么看啊。要换个其他物种呢?
说毛嫱在水边站着呢,一条鱼过来了,一抬头,“这什么人啊,怎么长这么恐怖啊,我躲远点罢。”“咕嘟咕嘟”,鱼沉底了。
大雁从空中飞过,一低头看见丽姬,“扑通”,心脏病发作,它就掉下来了。
当然我这里改了一下,庄子说的是“沉鱼飞雁”。不过不管怎么说,形容女孩子漂亮得“沉鱼落雁”,出典是在庄子这儿。可庄子这么说的时候,却不怀好意!
其实不用扯到其他物种,什么叫漂亮,人类自身分歧就很大。
如果算上时间因素,审美观的变化就更惊人。看两句《诗经》里形容美人的诗: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今天你要是跟哪个美女说,“你很硕大”,这已经很欠扁了。什么叫“俨”呢?下巴肉一层一层的。
甚至不用扯那么远。我教大众文化课的时候,有一次讨论课,一女生发言,她说:“刘老师你说得对,我也觉得审美观变化特别快,比如说很多古时候的美女,我就觉得一点都不好看。”
我说成,你举个例子吧。
她说:“比如说江青,我就觉得一点都不好看。”
当时我有点晕,这好歹也是咱新中国的人呐,怎么能叫古时候?但下课后我反思了一下,我觉得她说得对。时代变化太快了,过个几年一回头,就觉得往事特别遥远,恍如隔世。没准到了明年,你们聊天就会说:“古时候啊,刘老师给我们讲庄子……”
而且庄子还很强调,一个领悟到了道的人,他身上应该有一种超越形体之上的魅力。《庄子》里残疾人特多,各种稀奇古怪。比如内篇里的《德充符》几乎就是一个丑人集中营,比巴黎选丑人王还热闹。有下巴一直挂到肚脐眼儿的,有俩肩膀比脑门子还高的,有大腿骨直接接上肋巴骨的……可就是这么一些丑人,魅力太大了。他们的学生比孔子还要多;男的见到他,都要跟他交朋友;女的见了,不仅是要嫁给他,还会回去跟爸妈说,与其给别人做大老婆,不如给他做小老婆。
诸侯、国君跟他们相处久了,再看我们就都别扭了。“你这人怎么长的呀?你怎么脑门子比肩膀还高啊?你怎么下巴还没到肚脐眼啊?畸形!”
总之,世界上的一切热点,与我无关。

滑稽的“自卫术”
为什么要调戏世界,而不是躲开它就完了?
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是,世界不是你想躲就躲得了的。春秋战国之交,还有躲的余地;到了战国中期,就真的很难了。
在讲齐国的文化气氛的时候,我讲过一个叫陈仲的人,他品行高洁,主动放弃贵族生活,自己打草鞋谋生,饿得头昏眼花也不放弃原则。他的名声传到国外,外国的当权派却发表了这样的议论:
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战国策。齐策四》)
隐士对国家没有用,所以就该杀。这其实宣告了这样一个发展趋势:人,没有没用的权利。
后来,韩非子更讲过这样的故事:
太公望东封于齐。海上有贤者狂矞,太公望闻之往请焉,三却马于门,而狂矞不报见也。太公望诛之。当是时也,周公旦在鲁,驰往止之,比至,已诛之矣。周公旦曰:“狂矞,天下贤者也,夫子何为诛之?”太公望曰:“狂矞也议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吾恐其乱法易教也,故以为首诛。今有马于此,形容似骥也,然驱之不往,引之不前,虽臧获不托足以旋其轸也。”(《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太公望当了齐国国君,去拜访住在荒野中的一位贤士狂矞。就跟刘备访诸葛亮一样,访了三次。但是狂矞比诸葛亮固执,还是不见他。于是太公望就不再像刘备,而变得像李逵了,把狂矞抓起来,杀了。
周公对此提出不同意见,太公望于是解释自己杀人的理由:“狂矞公开鼓吹不给天子做大臣,不跟诸侯交朋友。我怕他会破坏法制建设,干扰舆论导向,所以要杀的第一个就是他。这就好比说,有一匹马,看起来倒也是宝马良驹,但它就像阿凡提的小毛驴,脾气倔,‘叫它往东不往东,叫它朝南偏向西’,就是个奴隶也不屑骑它。你还留着它干什么?”
会编出这么个毫无历史依据的段子来,正反映了韩非多么迫不及待地想取消人们的没用权。而把贤士比作马,简直就像是冲着庄子来的。《庄子》外篇里有一篇《马蹄》,写的就是没有为人所用的马有多么自由快乐,而伯乐这样相马者的出现,专爱给一匹马有多大用打分,结果毁了马的幸福。
对这种“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气氛,庄子显然有深入领会。
庄子带着弟子们出行,看见大片树桩间,有一棵大树大得树荫可以当停车场。一打听,原来别的树有用,所以被砍了;只有这棵树,木材质地太差,做啥啥不成,所以没有砍它的必要。于是庄子总结说,看看,做人也要做没用的人。
晚上在老朋友家借宿,主人杀鹅款待。会打鸣而可以防贼的鹅留着,不会叫的没用,就该杀。对于隐士来说,这是个相当恐怖的信号。
你不许我躲着你,那我就只能调戏你了。就好像你不想来上课,硬是给拘到教室里来了,那总是要来捣捣蛋的。
前面说到了,庄子是轻视语言的,觉得精义不能用语言表达,所以最好不必说话。
但这个境界庄子自己达不到。实际上他说得比谁都多,经常是借着一个小由头,就滔滔不绝讲上一大篇。否则,也就不会有《庄子》这本书了。
知道不该说,憋不住又要说,那就只好追求一种境界,叫作“言无言”。这三个字据说很难翻译,但我觉得也不妨直接上一句大白话——“说了等于没说”。
那话该怎么说?《庄子。寓言》里有过概括。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
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这段话,公认很重要。有不少学者甚至认为这就是庄子自己为《庄子》全书写的序言。
但问题是,这些话该怎么翻译,没人说得准。
首先比例似乎成问题,十分之九的寓言,十分之七的重言,再加上天天说的卮言,远远超过了百分之百。当然,这个容易解释:庄子说的很多话同时具备多种属性,既是寓言又是重言还是卮言,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九个坏”,肯定很多男人是又傻又呆又坏的,不然十个男人不够分配。
寓言,就是把自己的话放到别人嘴巴里去说。你自己发表观点没人信,放到某大人物嘴巴里说出来,效果就不同了。而且有些容易惹麻烦的话,由大人物来说,也是挡箭牌。我的话你不爱听是吧?不是我说的,老子说的,孔子说的,马克思说的——不爱听你找他们去,别来跟我烦。
照这么说,寓言本不是讲故事的意思,不过是不直接发表意见而假托别人之口。这就要设置对话场景,安排聊天人物,一来二去,自然也就讲了故事了。
讲故事是好习惯。讲道理太小众,而且最可怕的是碰到那种认真的人。有些道理其实以他的智商根本不可能懂,他还非要给自己找一种已经懂了的感觉,那就不知道要把我说的给歪曲成一个什么玩意儿了。你还是听故事罢,虽然这个故事我讲得很悲凉,但是你就当笑话听,但也比讲道理好。
什么叫重言?这个最难理解。是念“仲言”还是“虫言”,也没有统一意见。我是习惯理解为“重复的话”。《庄子》里确实有不少同一句话来回说的情况,似乎有意营造一种不确定感。重复真是件神奇的事: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真理重复一千遍就成了聒噪。
卮是酒器,满了就倾倒,空了就仰翻,总之没准谱。所以卮言指盈缩变通,不着边际的话。
老是说寓言、重言、卮言的结果是有意让庄子显得滑稽。荀子骂庄子,就说是“庄周等猾稽乱俗”。
和寓言、重言、卮言相对,《天下篇》里提过一个相反的概念,叫“庄语”,也就是庄严的语言。
滑稽还是庄严,都是说话方式。另外,根据说话内容可以简单地分为真话和假话。于是产生了四种组合:
1。庄严地说真话;
2。庄严地说假话;
3。滑稽地说真话;
4。滑稽地说假话。
庄子反对庄严,他说:
“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庄子。天下》)
这个世界太黑暗,太肮脏了,你不能跟它严肃地对话。
庄严地说真话,当面痛斥暴君,基本马上就壮烈了。
你要庄严地说话,只能是昧着良心,打起官腔,为暴君歌功颂德。
这是说“庄语”的两种结果:要么成为烈士,要么沦为帮凶。这两种人,都不是庄子。
有这么个说法,一度很流行:“在不能说真话的情况下,要做到尽量不要说假话。”就是保持沉默。
但实际上,想沉默哪有那么容易?不许你归隐,不许你没用,自然,也就不许你不表态。前面故事里的那只鹅,不正是因为沉默而死的?
我想大家上网的时候大概都碰到过这种情况:一个不知所云的帖子,起个标题,叫《是中国人都进来顶》。我顶不顶,和是不是中国人有什么关系?这路标题,不就是要挟人表态么?现在你还可以不搭理他;但如果给他点权,后果就难说了。
在“表态思维”非常厉害的文化气氛里,沉默可以被认为是“腹诽”,是“心存怨望”,是消极对抗。这些,已经足够一个杀罪了。
只有两种人,说真话的余地相对大一点。
一种是小孩。看着皇帝的新装,只有小朋友可以说:“可是他什么都没穿呀!”——所以很多人希望,永远别长大。很遗憾,这不科学。
另一种,就是滑稽的人。比起沉默,滑稽的防御和闪避效果要好得多。
这点也算是古今中外的共识。《国语》中说:“我优也,言无邮。”我一演滑稽戏的,说啥别人都不见怪。莎士比亚的《李尔王》中,也来个“all—licens'd Fool”,即百无禁忌之傻瓜。庄子和他们比,当然有雅俗之别,但一定程度上仍是一致的。言谈微中,正言若反,也是用滑稽换安全。
比如前面那个树因为没用而活,鹅因为没用而死的公案,庄子的应对,就是滑稽甚至滑头。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庄子。外篇。山木》,下同。)
我把自己搁在有用没用之间。你要杀有用的人时,看我没啥用不构成威胁;你要杀没用的人时,看我还有点用可以装门面,那我就怎么都安全了。
我们可以替庄子举例论证:中国的皇帝,好多死于非命(相形之下,欧洲中世纪的国王,被谋杀的比例低得多)。刘宋以后,有个改朝换代(哪怕是用禅让的方式),前朝的皇帝一般总被斩草除根。因为皇帝这个身份太有用,沾过边的,留着就不放心;法国大革命,拿贵族开刀的热情特别高,虽然当时的贵族压迫远没有中世纪时沉重,但问题是你除了依附王权,别无他用,还占着那么多好处,不杀你杀谁?
但日本的天皇、罗马的教皇、还有好些欧洲国家的国王,政治实权不掌握,作为文化象征却很有影响力。这就是典型的处于材与不材之间,所以能够血食至今。
但庄子自己,对这个状态看来并不满意,所以他说,我活得很累。
后面他说了不累的办法。
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
大意可以这么理解:驾驶着道德(这两个字含义跟今天完全不同)飞行器,就不止是“处材与不材间”那个样子了;夸也好,骂也好都是浮云;龙也好,蛇也好随时变化;立场是没有的,上下是投机的;和谐才是标准啊!浮游到了万物的初始状态,把别人当东西,而不被别人当东西,那时候还有谁能累着我啊?
想当年刘老师年轻气盛的时候,一次在一个还算正式的场合,说到巴金的小说。我说:“巴老人很可敬,小说嘛,说实话很差。”这下就把在场的老先生都得罪了,其中一位不依不饶地问我:“你觉得巴金的小说到底有多差?”我说:“我觉得跟郭敬明一样差。”这下又把在场的年轻人都得罪了。
现在想想,这就是太“肯专为”,而没有“与时举化”。其实“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这种问题纠缠个什么劲呢?现在想来,我应该这么答复:人家问我巴金的小说怎样,我就说“巴老的小说反映了那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