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故事 关于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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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 故事 关于教授-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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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养着才上大学的。他和班上那些比他小得多;仍然要靠父母寄钱养着的同学一样;每个月都盼着邮局汇钱来。通过回忆;大家突然想到了他的生活在当时有多艰难。马路总是像和尚一样吃着长素;早饭和晚饭常常只是最简单的白馒头;有时加上一点食堂里卖的那种酱菜。就算是如此节省;他仍然时不时地要向同学借钱;在整理马路的遗物时;有人在他的笔记本上发现一份记录十分详细的账单;上面写着他向同学们借的每一笔款项;多则十元;少则五元;甚至是两元;从借款数额到日期;都写得清清楚楚。在我的记忆中;马路用的最多的一笔钱;就是与我各人拿出二十块钱;买了一个送给苏教授的生日蛋糕。这是一笔他觉得绝对不能再省的钱。虽然相当于他一个月的生活费用;但是看得出这钱他花得十分开心。马路病故以后;马路的妻子带着两个小孩前来奔丧;和马路显得苍老如出一辙;他的妻子看上去也要比实际年龄大许多。现在回想起来;马路的妻子在当时也不过三十多岁;但是她留给我们的印象;更像一名饱经了沧桑的中年妇人。如果马路是我们的老大哥的话;马路的妻子看上去;便仿佛是马路的老大姐。马路的两个孩子已经很懂事;大的那位十二三岁模样;神态很像马路;两个大眼睛的溜溜直转;到什么地方都保护着自己的小妹妹。我陪同着马路妻子一起去看望苏教授。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她自从来到学校以后;一直是在无声地抹着眼泪。她的平静让同学们感到不解和疑惑;即使是在太平间里;面对着马路的尸体;她也没有放声大哭。倒是那些陪她去医院的同学;忍不住嚎啕起来;大家不敢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不明不白地就结束了自己的一生。马路的英年早逝;像导火索一样;使得班上良好的学风顿时大变。在过去的三年里;人们寒窗苦读;废寝忘食;而从那时起;一种厌学的情绪;正在悄悄地积累。大家开始设想不要命的学习;究竟值不值得。眼看着就要毕业了;四年的大学生活;到底能给大家带来什么样的实惠;人们不得不在内心深处;重新进行盘算重新进行估价。社会风气正在发生着悄悄的变化;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愤读书;已经不再是什么时髦的事情。成功的道路有许多种;人们已经开始认识到;陈景润那样的书呆子走过的道路;在当时并不是唯一的一条路。苏教授对马路的早逝;感到十分悲伤。在苏教授的晚年;他的各种名目的弟子;多得连他自己也弄不清。随着他的地位越来越高;他的弟子也跟着吃香喝辣;在学问的小圈子里;开始小有名气。然而真正能得到苏教授真传;却绝无仅有;这也就是为什么每次提到马路;苏教授都有一种无名的悲哀。毫无疑问;马路才是苏教授最称职的弟子;因为在那么多位弟子中;只有马路对纯粹的学问;能爆发出巨大的热情;只有他能真正地坐稳在冷板凳上。做学问没有一点死脾气还真不行;苏教授常常不无感叹地说:“为学务精习;韦编三绝;所以才会有一点成就。”他对其他弟子的不满意;关键就在于一个个都是聪明有余;而吃苦精神不足;不吃苦永远不会成为大学问家;不吃苦永远是个半调子。苏教授一生都以自己是黄侃的弟子感到自豪;一提起先师黄侃;他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用黄侃苦读的故事教诲我们;不厌其烦地说黄侃当年“日读礼经数纸;展转比勘;至夕;每觉头眩;是以知其苦也”。学问只能从困苦中来;离开困苦二字;也就不会有什么学问。当我陪着马路的妻子走进苏教授家以后;苏教授竟然像小孩子一样哀恸起来;他嘴里振振有辞念叨着;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这种过激的表现;大大出乎我的意外;以至于一段时间内;我很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苏教授平时并不和蔼可亲;他对弟子;尤其是对马路十分严厉;由于我和马路是他晚年生涯中;最先拜他为师的学生;马路当之无愧地可以成为大弟子。我的印象中;苏教授几乎从没有当面表扬过马路。有时候作为鼓励;苏教授对我的回答;还能笑一笑;给个面子;然而对于马路;不管对错与否;苏教授总是板着脸。在对待弟子的态度上;苏教授多少还有些恪守旧传统;他显然是讲究师道尊严的;越是看重的学生;要求越严格。马路死了以后;我一度有望破格升为苏门大弟子;有那么一二年;苏教授对我也十分严格;他对我不苛言笑;布置了很沉重的学习任务;但是渐渐地就表现出了失望;他看出我并不是成为大学问家的料子;不仅是我;其他的弟于也是一样的不争气。如今回想起来;苏教授在马路逝世后所表现出的极度悲哀;可以说是他有一种预感。他预感到这些年来;做学问再一次被大家突然重视;很可能只是昙花一现。大师自有大师的过人之处;事实的发展果然不出苏教授的预料。在后来的日子里;虽然做学问的佼佼者越来越被尊重;地位越来越高;住好房子;出门有车;被授与各种灿烂辉煌的头衔;然而这丝毫不能表示学问本身有所提高。学习的风气说变就变了;而学问是旷日持久的事情;不可能仅仅因为风气的一时变化;就能彻底改变和颠覆。自古圣贤皆寂寞;这寂寞二字;可以有好几层意思。马路生前就对寂寞二字;作出有“难得”之义的独到见解;这见解颇得苏教授首肯。人生一世;真正能遇上做学问的机会;并不多;能持之以恒的机会更是百年难遇;所以寂寞也属难得。大家一窝蜂地刻苦学习;其结果只是一种表面的热闹;是热闹就不可能长久;是热闹注定昙花一现。做学问永远是少数人的事情;既然少数人的事情;就不应该指望能得到多数人的效仿。人们不可能一直都在熄灯后;坚持在窄窄的过道上看书;人们迟早会有一天;忍受不了那厕所里的尿臊味。马路的妻子终于受了苏教授哀恸的影响;捧着脸哇哇痛哭起来。两个小孩也跟着一起哭。苏教授的夫人李老太太;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看着。大家尽情嚎啕一阵;马路的妻子开始安慰苏教授;我也跟着在一旁劝慰。苏教授像小孩似的;越哭越伤心;用手帕一边抹眼泪;一边擤鼻子;抽咽着说:“白发人哭黑发人;此乃人间至痛。”马路的妻子说:“苏老师;你不要哭了;你这样;马路他知道了;心里会难过的。”苏教授让她这么一说;眼泪又刷刷地流出来;叹气说:“人都死了;马路又怎么知道难过!”

5

苏教授曾为马路写过一副挽联:

往日列师门最怜年少多才常指青云期远到

朔风传噩耗顿触老人旧感重回白首忆前游

随着大学里学习风气越来越不像话;苏教授对于已故的马路之厚望;也水涨船高地越来越重。在给研究生上课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提到马路;他总是以马路的捷悟和善于苦思;来挑剔其他弟子的不足。在回忆中;马路变得越来越完美;越来越高大。在后来的岁月中;每到马路的忌日;苏教授一定让我寄一笔钱给他的遗孀;当年马路妻子带着马路的骨灰离去时;苏教授就给过她一千元钱;这钱还是我帮着去银行取的。虽然苏教授在后来没有中断过寄钱;但是马路的妻子一去沓无音讯;从来都没有给苏教授回过信。对于我来说;马路夫妇之间;总是有些解不开的迷。首先;马路似乎并不是怎么很爱他的妻子;大学的四年里;他从没有回老家探过亲;也从未向我流露过自己如何想念妻子儿女。不能仅仅以经济的原因来解释;事实上;马路很少向我提到过他的家庭;偶尔提到;每次都带有掩饰不住的不满。有一次;马路甚至向我提到了他妻子曾经有过的所谓不忠。马路的妻子在与马路结婚前;曾和自己的表哥谈过恋爱;当然不是一般的谈过;两人的关系一直是马路心头的耻辱。繁忙的学习生活期间;马路能与我促膝倾谈家事;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在这次一吐为快的谈话中;马路告诉我许多不为人知的个人隐私;由于他的家庭成份不好;他能够去公社中学教书;完全得力于未来的老丈人的缘故。马路的老丈人是公社的副书记;他有两个女儿;有意招赘喜欢读书的马路为自己的乘龙快婿;他想让他成为自己的小女婿;可是结果始料未及;马路却成为了他的大女婿。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个亲戚来学校看过马路;他就是马路妻子的表哥。三天里;这位表哥吃住都在学校里;白天吃食堂;晚上和马路睡同一张床上。他们之间看上去很客气;用一种十分怪的家乡口音对着话;大家都听不懂他们说什么。那位表哥已是一个地道的中年人;他的小孩已经成人。我和马路之间仅有的那次有关他家庭的谈话;就发生在送走了表哥的当天下午。我们从苏教授家出来;已经是吃饭时间;匆匆去食堂填饱了肚子;马路突然提出来要我陪他一起散散步。我们沿着校园走了一大圈;他显得十分疲惫;神色黯然;走走歇歇;一路都在谈那位表哥。越说越没有办法平静;越说越刹不住车;越说越沮丧。我们的谈话是从沿海一带的走私开始的;马路叹着气告诉我;说他家乡现在的走私活动非常厉害;那位表哥靠贩卖走私录音机;捞了不少钱。在八十年代初期;最流行的走私商品;是日本的手提录音机;这位表哥此行的目的;是考虑到大学里有许多人在学外语;想让马路为他在大学生中推销他的走私录音机。送马路妻子去火车站回老家的时候;我们在车站又一次遇到了她的表哥。因为来过学校;有许多人曾经都见过这表哥;大家都力这不期而遇感到高兴;觉得孤儿寡母的;一路上有个熟人照顾;毕竟是件好事。由于我是唯一知道其中秘密的人;因此只有我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这绝不会是一次偶然的相遇。和一年前相比;这位表哥现在是真正的阔了;手上戴着一个大的黄灿灿的戒指;金光闪烁十分耀眼;虽然他故作正经;然而我还是能看出他有些慌乱。马路逝世以后;班上同学曾经慷慨解囊;为他的遗属募捐集资。每当我想起当时的募捐;或者是去邮局帮苏教授替马路的遗孀汇钱;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位躲藏在背后的表哥。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在车站的情景;那位表哥伸出那只带着金戒指的手;去接马路的骨灰盒;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骨灰盒里马路痛苦的呻吟。多少年来;大学同学重新回忆起当年的寒窗苦读;必然会谈起马路。大家必然会旧话重提;再一次谈论像马路那样;把性命都搭了进去;究竟值不值。马路是读书时代的一种终结;他是班上的一面旗帜;是时代的一个标签;他的死;实际上也是宣告了一个特定时代的结束。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要想在社会上立足;有一张大学的文凭就足够了;书本上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找不到用武之地。事实证明;大学里苦苦学到的绝大多数东西;走上社会后并没有任何用处。马路死了六个月以后;系领导召集班上的同学开会;作毕业分配动员的形势报告。大家突然发现;四年的大学生活已经到了尽头。我们被一本正经地告知;由于社会上对人才的需要;我们这些毕业生的前景十分看好。未来的社会;将非常看中一纸文凭;有了文凭;我们可以昂首挺胸;通行无阻地走向社会。让同学们耿耿于怀的;是在这次形势大好的尾声部分;系党支部的一位胖子书记站了出来;笑容可掬地动员大家献血。献血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选择的时机似乎有些不妥。大家不得不把献血和具体的毕业分配;牵强附会地联系在一起。经过四年的学习;肚子里的学问多少增加了一些;然而这并不意味同学们的思想觉悟;就一定会跟着提高。由于措辞听上去不是那么入耳;这位大胖子书记的话;很容易让别人产生别的联想。他的话很容易让人引起误会;这就是是否积极参与献血;将影响校方对一个人的看法;而这种看法最终将决定一个人应该去什么地方。大胖子书记说完以后;一个瘦瘦的医生出来说话;他的风格和前者截然相反;他像哄小孩一样地哄着大家;一个劲地说献血怎么无害。过多了宣传献血无害;物极必反;人们反而要在肚子里产生疑问。没人会相信献血竟然比不献血更有利于健康;人血不是水;大学生毕竞不是小孩子;光说不负责任的大话蒙他们显然不对。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参加了义务献血;不能说都是心甘情愿;也不能说是因为担心不献血;会影响自己的毕业分配。有一点无可回避;这就是大家的心头;普遍地感到不太痛快。大家觉得应该换两个人来动员大家;换两个说话中听一些的人来;换两个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来。这是一个弄巧成拙的典型事例;大家想到胖书记和瘦医生说话的样子;就反感;就觉得自己受到愚弄。在中心血站;同学们高高地捋起了袖子;看着自己的鲜血流进针筒;不能不又一次地想到因为贫血而夭折的马路。要是我们的献的血;能把马路救活就好了。事实上;对于一个健康的人来说;贡献点血;真算不了什么大事;献血以后;每个同学都拿到了三十块钱的营养费;在当时;三十块钱也不是什么小数字;反正就要毕业了;留着钱也没用;因此大家一起去上馆子;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

第三章

1

苏教授在我们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重新回到了中文系;这一年他已76岁。事实上;他已经在家赋闲了十几年;工资关系等等一直都放在历史系。中文系师生为他开了一个欢迎会;请他说几句;他的开场白;便是称自己为“出土文物”。然后又即兴对“文物”二字;进行了一番考定。他笑着说;后世的人;一提到文物;就难免想到它是否值钱;其实今人所说的文物;和古人所说的文物;早就不是一会事了。今天的文物;是指那些遗留在社会上;或是仍然埋在地底下的历史文化遗物;是已经消失的往日的一部分。古人的文物;却是礼乐和典章制度的统称;他随口就举了一个例子;《左传桓公二年》中有这么一句:“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苏教授总是出口成章;然而毕竟是面对着几百号人;场面热闹;很多人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只是从心里知道他很有学问。那天苏教授的情绪特别好;大家起哄;要他表演节目。老师中有他昔日的弟子;便提议他来一段昆曲。苏教授也不推托;说自己嗓子不好;只能轻轻地哼几句;于是拉开嗓子就唱;有板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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