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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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风景线-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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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渴了的喉咙,一杯的威司基曹达使他们苏生了。阿尔哥尔把他们从银幕所受的幻影赶了出去。她说船里太暖,把那缎子的薄外套脱了下来,就在窗边柔软的坐褥上躺下。    
    船穿过了两条新月形的大桥,一直向河口驶去。夜半的水上是寂无人声的。月光使水面跳着金色的鱼鳞。从船窗望去,蒙雾里的大建筑物的黑影恰像是都会的妖怪。大门口那两盏大头灯就是一对吓人的眼睛。    
    ——这儿好了吧!觉得青草的气味吗?    
    从司机室出来的比也尔说,    
    ——不,桂花吧!什么地方呢。    
    ——海岸公园的下面。    
    比也尔看见她两个眼圈被体内的热气烘得粉红,便接着说,    
    ——把这灯熄了吧,凉爽一点。    
    她的轮廓在淡黄色的月光里浮映出来了。头发是小冈上的疏草。    
    ——你看那颗金星哪;不是不时都孤零吗?我以前就像它,但是自从得到了你之后,我就有了领前的明灯了。你知道我是热爱着你的。    
    比也尔把她搂在怀里,在她的头发上印下了嘴唇。这样寂静的半夜,身在月明的船上,与爱人共感着同一的脉搏,他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消沉了。橙树的香风也吹不到他的身边,巴黎的雾景也唤不起他心弦上的波纹。他只觉这是天上并非人间。    
    ——Ma chérie①,你不冷吧!    
    她摇头,疏发下只是醉眼朦胧。    
    这时比也尔的内面好像一道热汤滚了起来一样。他觉得从她颈部升上来的一种暖气是不能忍耐的。他心头一跳,便把她软绵绵的身体放在坐褥上,喘出几个声音来。    
    ——Ma chérie,我……    
    在那强大的压迫的下面,那脆弱的身体像要溃碎了。她并不抵抗,只以醉眼望着他。但是忽然樱桃一破,她说,    
    ——给我五百元好么?    
    比也尔一时好像从头上被覆了一盆冷水一样地跳了起来。他只是跪在椅褥下,把抱着腰围的两手放松,半响不能讲出半句话来。他想,梦尽了,热情也飞了,什么一切都完了。他真猜不出这女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来。我的爱人竟是个常人以下的娼妇吗?他不能相信自己了。    
    幻灭,落胆,他只好在玫瑰路中彷徨了。并不是金钱的问题,五百元也不够买自己想买给她的钻石的戒指。他想她真是在打趣他。他觉得自己真是可怜,同时又觉得一种愤怒,眼圈即时热将起来。半晌他站起来默默地开了灯;走进司机室里去。寂静的水上被发动机的声音打破了。这时女人也已经爬了起来,整好纷乱的衣衫,披上了外套,出神地,默坐在那苍青半明的灯光下。    
    高层的建筑物造成的午夜的深巷的铺道上。两个黑影寂寞地走去了。比也尔觉得那天上的月亮也在笑他。他那里预想得到这身边的有灵魂的人物竟是一块不值三文的肉块。突然透过一层寒冷的空气来了一阵长长短短,断断续续,嘈杂不齐的汽笛声。街店的玻璃也在响应了。他这时才知道他忘了这市里有这么许多的轮船和工厂。比也尔把他那跌落了泥土的爱人送回家里去,回来踏上自己的寓所的阶段时,东方的天空里已经浮出一片红云了。    
    第二天比也尔整天卧在床上。办公是不在他头里的。一直到了那秋日的余光在西窗边踌躇不去的时候,侍者才拿了一封桃色的信进来。比也尔翻了起来坐在床上,两只手像了缩筋一样地战栗着。眼光像要透过纸背。用不到说是她的手迹。虽是不大高明的外国文,然而所欲讲的却讲得很清楚。它的大意是这样:    
    我真想不到你会这么样生气。你的爱我,我是很知道的。但是我对于你的心理,你却有些不知道。你以为我是一个未嫁的女儿,可是我已经是人家的妻子了。萧儿,就是我们的女儿。我的丈夫因为他时常在远方,所以你未曾见过一次,然而我们母子都是很爱着他的。就对你说了也不要紧,我是这市里名家的女儿哪。你不相信就请向长安寺街的尽头那个花园里的那间大洋房里面的人们问问看。我的丈夫以前是我们的家庭教师。他虽不是富裕,然而他却是勇敢奋斗的青年。我会爱上了他,虽说一半是为了他的美貌,但是大部实是为了他的美丽的精神。不然我哪会不顾家人的反对,弃掉了一切舒服适快的生活,跟他走来做这卖花的生意呢?但是这卖花的生意一做起来我就觉得它的滋味和它的意义了。自己要糊口的自己赚,至少比住在那壮美的房屋,穿好衣,吃好饭是更有意思的。    
    有了这样一个家庭而更在过去的一个月内,跟着你吃,跟着你看,这不是没思想的人做得到的。何况又肯委身于你呢?比也尔,不,先生,你想想看吧。你说我太金钱的吗?但是在这一切抽象的东西,如正义,道德的价值都可以用金钱买的经济时代,你叫我不要拿贞操向自己所心许的人换点紧急要用的钱来用吗?在我五百块钱,如果向我父亲写一封信去,不说五百块,就是五千块也可以马上拿到手里的。可是我觉得向你要便当一点。我知道你是不会吝惜这五百块钱的。就是这一个月间你为我花的也不在这数目的两倍之下吧!还是你说我不应该在那个时候说出来吗?我本来是不受管束的女人,想说就说,那种不能把自己的思想随时随刻表示出来的人们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这个人太Materielle①也好的。    
    你每开口就像诗人一样地做诗,但是你所要求的那种诗,在这个时代是什么地方都找不到的。诗的内容已经变换了。即使有诗在你的眼前,恐怕你也看不出吧。这好了,好让你去做着往时的旧梦。    
                                           玲玉上    
    比也尔·普涅先生。    
    把这个看完,比也尔便像吞下了铁钉一样地忧郁起来。


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

    晴朗的午后。    
    游倦了的白云两大片,流着光闪闪的汗珠,停留在对面高层建筑物造成的连山的头上。远远地眺望着这些都市的墙围,而在眼下俯瞰着一片旷大的青草原的一座高架台,这会早已被为赌心热狂了的人们滚成为蚁巢一般了。紧张变为失望的纸片,被人撕碎满散在水门汀上。一面欢喜便变了多情的微风,把紧密地依贴着爱人身边的女儿的绿裙翻开了。除了扒手和姨太太,望远镜和春大衣便是今天的两大客人。但是这单说他们的衣袋里还充满着五元钞票的话。尘埃,嘴沫,暗泪和马粪的臭气发散在郁悴的天空里,而跟人们的决意,紧张,失望,落胆,意外,欢喜造成一个饱和状态的氛围气。可是太得意的Union Jack①却依然在美丽的青空中随风飘漾着朱红的微笑。There, they are off!②八匹特选的名马向前一趋,于是一哩一挂得的今天的最终赛便开始了。    
    这时极度的紧张已经旋风一般地捉住了站在台阶上人堆里的H的全身了。因为他把今天所赢的三四十张钞票想试个自己的运气,尽都买了一匹五号马的独赢。    
    ——啊,三马落后了。    
    ——不。三马是棕色的。    
    你买七号吗?    
    ——不,七号骑手靠不住,我买了五号。    
    虽然有人在身边交换着这样兴奋了的高声的会话,但是走不进H的耳里,他把垂下来的前发用手向后搔上去,仍把眼睛盯在草原的那面一堆移动着的红红绿绿的人马。    
    忽然一阵Cyclamen①的香味使他的头转过去了。不晓得几时背后来了这一个温柔的货色,当他回头时眼睛里便映入一位sportive②的近代型女性。透亮的法国绸下,有弹力的肌肉好像跟着轻微运动一块儿颤动着。视线容易地接触了。小的樱桃儿一绽裂,微笑便从碧湖里射过来。H只觉眼睛有点不能从那被opera bag③稍为遮着的,从灰黑色的袜子透出来的两只白膝头离开,但是另外一个强烈的意识却还占住在他的脑里。    
    Come on Onta……!    
    ——Bravo①,大拉司!    
    一阵轰音把他唤到周围不安的空气和嚣声中,随后一团的速力便在他眼前箭一般地穿过了。五号马不是确在前头吗!这突然的意识真使他全身的神经战动起来。他不觉喝了个彩。于是便紧握着手里的纸票,推出了人堆,不顾前后的跑到台下的支付处去。    
    H把支付窗口占住了时,随后早就暴风一般地吹上了一团的人。个个脸上都有点悦色。不知道分配多少,这就像是他们这会唯一的关心。但H,隐忍着背后的人们的压力,思想已经飞到这钱拿到时的用法去了。    
    ——先生,这个替我拿一拿好吗?    
    忽然身边有凉爽的声音,有轻推他肩膀的手。H翻过身来看铁栏外站的是刚才在台上对他微笑的女人。她眼里表示着一种好朋友的亲密。H虽然被她这唐突的请求吓了一下,但是马上便显出对于女人殷勤的样子说:    
        ——好的好的,你也买了五号?    
    女人用微笑答着,把素手里的几张青票子递给了他,便移着奢华的身子避开了这些暴力的人们。等不上两三分钟分牌人就来了。于是一句“二十五元!”便从嘴里走过了嘴里。洋钱和银角在柜上作响着,算盘就开始活动了。    
    好容易把将近一千元的钞票拿到,脱出了人群,就走向站在人们不挤的地方的她去。一个等待着的微笑。    
    ——谢谢你!    
    ——不客气。真挤得要命。    
    H略举起帽子,重新地表示了个敬意,便从衣袋里抽出手帕来拭着额角上的汗珠。    
    ——那么,怎样办呢,就在这儿吗!    
    H示着手里的一束钞票说。    
    ——怎么可以呢,坐也不能坐。    
    哼,H心里想一想,这么爽快又漂亮的一个女儿,把她当做一根手杖带在马路上走一走倒是不错的。如果她……肯呢,就把这一束碰运气的意外钱整束的送给了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心里这样下了一个决意,于是便说,    
    夫人,不,小姐是一个人来的吗?    
    ——可不是呢!    
    ——那么,找个地方休息去,可以罢?    
    ——也好的,我此刻并不忙。    
    ——那么,那边街角有家美国人的吃茶店,那面很清净,冰淇淋也很讲究。    
    ——那可以随便的。    
    她说着时忽被一个匆忙的人从背后推了一下,险些碰到H的身上来。H忙把她的手腕握定,但她却一点不露什么感情,反紧紧地挟住了他的腕,恋人一般地拉着便走。    
    失了气力的人们和急忙算着钞票的人们都流向南面的大门口去了。一刻钟前还是那么紧张的场内,此刻已变成像抽去了气的气球一般地消沉着,只剩着这些恶运的纸票的碎片随风旋舞。不一会两个新侣伴便跟着一群人走出马臭很重的马霍路上来了。    
    ——那么,就从这面走一走吧,热闹一点。    
    坐了半个钟头,用冷的饮料医过了渴,从吃茶店走出马路上来的H们已经是几年的亲友了。知道散步在近代的恋爱是个不能缺的要素,因为它是不长久的爱情的存在的唯一的示威,所以他一出来便这样提议。他想,这么美丽的午后,又有这么解事的侣伴是应该demostrate①的。怀里又有了这么多的钱,就使她要去停留在大商店的玻璃橱前不走也是不怕她的。    
    残日还抚摩着西洋梧桐新绿的梢头。铺道是擦了油一样地光滑的。轻快地,活泼地,两个人的跫音在水门汀上律韵地响着。一个穿着黄土色制服的外国兵带着个半东方种的女人前面来了。他们也是今天新交的一对呢!在这都市一切都是暂时和方便,比较地不变的就算这从街上竖起来的建筑物的断崖吧,但这也不过是四五十年的存在呢。H这样想着,一会便觉得身边热闹起来了。这是因为他们已经走进了商业区的原故。    
    在马路的交叉处停留着好些甲虫似的汽车。“Fontegnac 1929①”的一辆稍为诱惑了H的眼睛,但他是不会忘记身边的的fair sex②的。他一手扶助着她,横断了马路,于是便用最优雅的动作把她像手杖一般地从左腕搬过了右腕。市内三大怪物的百货店便在眼前了。    
    从赛马场到吃茶店,从吃茶店到热闹的马路上并不是什么稀奇的道程,可是好出风头的地方往往不是好的散步道。不意从前头来的一个青年瞧了瞧H所带的女人,便展着猜疑的眼睛,在他们的跟前站定了。    
    ——还早呢,T,已经来了吗!    
    尚且是女人先开口。    
    ——这是H。我们是赛马回来的。这是T。    
    H感觉着了这突然的三角关系的苦味,轻轻对T点一点头便向女人问。    
    ——你和T先生有什么约没有?    
    ——有是有的,可是……我们一块走吧。    
    T好像有点不服,但也没有法子,只得便这样提议。    
    ——那么,就到这儿的茶舞去,好吗?    
    H是只好随便了。他真不懂这女人跟人家有了约怎么不早点说,这样答应了自己两个人的散步,这会又另外地钩起一个旁的人来。    
    五分钟之后他们就坐在微昏的舞场的一角了。茶舞好像正在酣热中。客人,舞女和音乐队员都呈着热烘烘的样子。H把周围看了一看,觉得氛围还好,很可以坐坐,但他总想这些懂也不懂什么的,年纪过轻的舞女真是不能适他的口味。他实在没有意思跳舞,可是他对于这女人的兴味并没有失去。或者在华尔兹的旋律中把她抱在怀里,再开始强要的交涉吧。这样他想着,于是便把稍累了的身体用强烈的黑咖啡鼓励起来。    
    ——怎么样,赛马好玩吗?    
    一会儿T对女人问。    
    ——不是赛马好玩,看人和赢钱好玩呵。    
    ——你赢了吗,多少?    
    ——我倒不怎么,H赢得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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