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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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风景线-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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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你们到什么地方去散步,旅馆?    
    ——晓得了,还要问。    
    她微笑着,拿起了仆欧和点心一块搬来的汤匙。两个吃着,再继续会话下去。    
    ——你欢喜他吗?不怕主人知道?    
    ——因为怕知道,所以……他以前有机会就闹着我。但你晓得他只是皮和骨造成的,谁要他。那天是无奈何,不然,他一告诉了,我不知道怎么好呢。我在女学生时有个青年很爱慕着我。他的样子很可爱,又温善。我也很爱着他,可惜他家里不大好。我毕业后,就到杨家来了,我不喜欢工作,怕饿死。不晓得他以后怎么了……可是堂文呢,我看他不敢再来胡乱了。我已经教示了他。他那种身躯是太无理的。第二期,你知道吗,胸膛。我想教他个后来不敢,种种地搬弄着他,用尽我全身的气力,像这样的……    
    台子下的镜秋的腿上感到了别的两条腿的软肉的强紧的压力,急忙放下刚拿起来的汤匙,回避了对面一对发焰似的视线。    
    ——镜秋,你这腿多么强大有力呢?我从未曾看见过的。    
    这时青云已经吃完了碗里的东西,揩过嘴,拿出粉纸来专搽着脸。她装着魅人的体态说:    
    ——我觉得很累了,买东西,东跑西跑,你要不要陪我找个地方去休息一下?    
    镜秋只对她点了点头,给她表示个多谢,于是便站起来,替她给了钱,把她扭也似的带着走出街上来。但是一到小巷口,他却忽然叫住了一辆黄汽车,把那捉不着头绪的她和她的许多物品,一块儿推进车里去。    
    镜秋重又一个人走着,觉得好像看完了一部资本主义掠夺史一样,心底里很不愉快。    
    回到家里一看,晓瑛跟小姐应该在着的书厅上却静寂寂地一个人也不在。问了问丫头,才说倪先生早上有两个女人来叫了她出去,中饭也没有回来吃过。小姐是到爱文义路姨母家里去了。    
    这晚上他焦急地等了好几个钟头,却并不见晓瑛半个影子回来。    
    第二天早晨是微雨。镜秋因为起得慢一点,简单地吃了碗面,便奔到工厂去。工厂内工人们蚂蚁似的一堆堆在细雨中的空地上私私地议论着,不听见有机械的声音。真的罢了,镜秋想着,正要走进总务处时,忽然从旁边出来的两个工人代表看见了是他,急忙凑近去说,    
    ——吴先生,你再来替我们出力一下。厂主对你好一点。虽然我们的阵容是已经预备好了的。    
    ——镜秋,一脚踏着石阶上,停了半响,咬了一会牙根,方才坚决地说,    
    ——好,算在我身上。你们稍等一下。    
    总务处里面,老厂主正集着干部的人员,讨论着对付方法,老厂主一看是镜秋,便说,    
    ——来了吗,镜秋。你再来展个手段。叫他们只再等两三个月。    
    ——不成的,厂主。我看还是承诺了他们的要求吧。这一次不比前回,他们的战斗力是充足的。要由罢工而损失巨大的利益,不如一个人一天加了他二十个铜子儿。    
    ——傻子,吃什么饭!一个人二十,一个月多三千多块钱,你晓得吗?此刻就给我滚出去。可惜了我的米。    
    镜秋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只老了的野兽,争吃着半只小兔肉雷吼着一样,并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好笑。厂主的顽迷,可恶,他老早就吃不消了。    
    ——哼哼,三千块还是拿去买串珠送给几房的太太去分送她们的情人吧!    
    他并不想纷争,只这样留了几句利刺刺的话,走出外面来。    
    但,忽然看见晓瑛在一群正在厂内示威的女工们的前头,手里拿着面小红旗,高声叫唤着。哈,就在这儿干着这种事情吗,他想,忙凑近去,似乎要说,好久不见了,我多么焦急着要看你呢。可是晓瑛却把他上下看了一会,一话不讲,神气似乎要说,你以为我爱上了你了吗?前晚上那是一时的闲散,工作正多呢,哪里有工夫爱着你。    
    对啦!镜秋一瞬间想,臭老头,你打算开除了我就没有工作吗?真的工作在这儿刚要起手呢。我不是活着要被人家使用的,我是为要工作生出来的呢!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便挺起他那澎湃然有风的身体来了。


热情之骨热情之骨

    午后的街头是被闲静侵透了的,只有秋阳的金色的鳞光在那树影横斜的铺道上跳跃着。从泊拉达那斯的疏叶间漏过来的蓝青色的澄空,掠将颊边过去的和暖的气流,和这气流里的不知从何处带来的烂熟的栗子的甜的芳香,都使着比也尔薰醉在一种兴奋的快感中,早把出门时的忧郁赶回家里去了。他觉得浑身的势力奔流,好像有什么不意的美满在前头等着他似的,就把散步的手杖轻轻地漫拖着走。    
    可是这时从他肩膀摩擦过去的两个白帽蓝衣的女尼,却把他唤到故国家乡的幻影里去了。也是这一样天清气朗的太阳之国,地中海的沿岸。他走的是一条赭褐色的岩边的小径。旁边是这些像吃饱了日光,在午梦里睡觉着的龙舌兰。前面的空际是一座巍巍地耸立着的苍然的古城,脚底下的一边,接近断崖深处,是一框受着吉夫拉尔达尔那面夕阳返照的碧油油的海水。杂草间微风把罗马时代的废址的土味送过来。他仿佛听了喷泉边村里汲水的女儿们嬉笑的声音。然而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气味似的,忽在一片光亮的玻璃前住步了。    
    玻璃的近旁弥漫着色彩和香味。玻璃的里面是一些润湿而新鲜的生命在歌唱着。玫瑰花和翠菊,满身披着柔软的阳光正在那儿谈笑。好乐的丁香花也同那怕羞的Marguerite①老是不依地吵闹着。只是瓶里头的郁金香却伸着懒腰,张开大口,打着呵欠,想抽空睡一睡午觉。比也尔在棕栏的后面看见一个女性的背影,便由一扇半开着,写着“say it with flowers②”的金字的小门进去。    
    ——你这儿是有香橙花的吗,姑娘?    
    从花的围墙中跳起来的是一个花妖似的动人的女儿。    
    ——你要香橙花吗,先生?那你不到温室里去是没有的。    
    一对圆睁睁的眼波,比也尔心头跳了一下。    
    ——是的吗?可是诱惑我进来的确是香橙花香呵。    
    ——啊,先生是不是刚喝过可可?你试闻一闻这花看哪,可不是仿佛有那种香?    
    她把一朵从这些渊明菊,Cineraire③的中间拾起来的大轮金盏花拿到她这买花客的刮得光滑可爱,刀迹苍然的下颏去。    
    比也尔向后稍退,把手杖从腋下拿了下来说,    
    ——不错,正是这个。可是你怎么说我刚喝了可可?    
    ——……    
    比也尔只看见红海里浮出两扇白帆,并听见人鱼答应的声音。比也尔再用眼光催促着她。    
    ——呃,我只觉得在甜蜜的兴奋之后,闻了这金盏花,似乎有那种相近香橙花香的。    
    ——哟,姑娘,你像是从春神的花园里出来的。    
    比也尔从没见过像在他襟前纤弱地动着的那样秀腻的小手。他想,把这朵金盏花换了这一只小手,常挂在胸前观赏可不是很有趣的吗?他想把栗动着的嘴唇凑近去时,那小手已经缩回去了。    
    ——我看你好像很是热爱着香橙花的呢,先生?    
    ——哼,香橙花吗?我对你说。我家乡的小村是围聚在橙树的绿林中的。住在村里,四时可以闻见微风把橙香和鸟声一块送过来。而且我也曾在阳光和暖的橙树下献给了真实的心肠,也曾在橙香微醉里尝了红唇儿的滋味。我每喝香橙水,闻到了那种芳烈的气味,就想起一对像地中海水一样地碧绿的眼睛。    
    ——喝,那么好的地方吗?西班牙?意大利?    
    ——Non! Le Midi! Southern France!①    
    ——啊!Riviera,Cote d,azur②吗,蜜月旅行最好的?我以前也很想……但现在……    
    这时携着小孩的妇人的顾客进来了。    
    ——那么,再会!这朵天竺牡丹也插去吧!今年是天竺牡丹在墨西哥发现的第三百五十年。    
    比也尔抱着爽朗的感情走出了花店时,听见背后金丝雀叫了两三声。街头依然晒着澄媚的秋光。    
    比也尔还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他是生在常年受着太阳的恩惠的法国南方的。那对闪烁的眼底下的深窝,表着他奔放的热情。那延到深棕色的头发上去的白皙的额角,表着他的无限的想象力,他在自己的村里学好了一些写和读,就被人送到中部一个城里的僧侣书院。他的童年时代的大部就在这庄严的高墙中过去的。在那里他天天只是在拉丁文的古籍中埋着头,对着正统的教义研磨。但是在这少年郁勃的胸中,就是有了多么宏大的罗马文化,处女受胎的故事也是不能生出效力的。他要求的并不是没生命的过去,他的愿望确是自然切实的现在。于是他的感情便学着院内那些攀墙摸壁的藤蔓的样,爬过那层重厚的墙垣了。他时常利用假期回南方去,在青空下跟着同年辈的异性如同大地上的野兽似的自然地游戏。完结了这沉重的过程,他便上都城巴黎去。在这儿,几年间,他的心神并不全是在专门的政治教典上的,他学了在卢森堡公园干恋爱的方法。他也跟着了同学,朋友们追逐酒店的女儿。在郊外的Bois de Boulogne①的晨星下掠夺女同学的处子之夸,也算是他这几年间所收获的一个。    
    然而在这几年间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呢!他的精神不是依然饥饿着吗?虽然一踏进酒店,夜光杯里是充满着莱茵地方的美酒,台子上就有浓艳的女脚跳着癫痫性的却尔斯顿,结局听说往时一到冬天从附近的树林就有豺狼出来咬人的巴黎市的灰色的昙空,是他厌恶的。他仰慕着日光,仰慕着苍穹下的自由。就使这儿几年间所得到的一些像罩住赛因河上的北方的水雾一般的印象和感觉一时消灭了去,他也是丝毫不感到怜惜的。所以他就和毕业同时弃掉了那灰雾里的都市,到这西欧人理想中的黄金国,浪漫的巢穴的东洋来了。    
    但是一来之后,他是大半为之失望了的。他觉得手里拿着铁铲的白色禽兽满挤在黄金国的门口。来不上半年,就有同僚的一个先辈,为了经济上的目的,说少壮的外交官是不应该孤零一个人的,拿着一个近视眼的女儿强迫着他娶做妻子。所以他这一年来的外国生活都是不愉快的事情居多。但是他不绝望。他觉得一定有像罗谛小说中一样的故事,或是女性在什么他不晓得的地方等着他。    
    这就在今天实现了。他真不相信这么动人,这么可爱的菊子竟会这么近在眼前。他想一想,觉得她的全身从头至尾差不多没有一节不是可爱的。那黑眸像是深藏着东洋的热情,那两扇真珠色的耳朵不是Venus①从海里出生的贝壳吗?那腰的四围的微妙的运动有的是雨果诗中那些近东女子们所没有的神秘性。纤细的蛾眉,啊!那不任一握的小足!比较那动物的西欧女是多么脆弱可爱啊!这一定是不会把蔷薇花的床上的好梦打破的。比也尔一想到这儿只觉得心头跳动。    
    比也尔的两脚再被揪到那间小花店里去的是隔天的下午。    
    可是比也尔在那儿寻出的却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小女量一量他的样子,就做着手势,口里像说,    
    ——姊姊吗?就来了。    
    不一会她真的来了。她认出了是他,便露出满脸的笑容,表示着无上的欢迎说,    
    ——是先生吗?再给你一朵金盏花儿好吗,大轮的?    
    比也尔还未答应便双手拿一个办事室用的小皮包,献出一个结着红丽绷的美丽的盒子。    
    ——这是马尔塞的巧格力糖,同小妹妹来吃吃吧!    
    她开了的口,片刻不能合了下来。但是她并不客气地说,    
    ——谢谢你,先生。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破费你好不好。    
    三人就在凤尾草的吊盆下赏起马尔塞庖丁的腕力来。尤其是小妹妹,好像急遽地觉得这碧眼的洋先生一时亲密起来了一样,大块小块尽管吃。    
    马尔塞的巧格力糖听说有初恋的滋味,你相信吗!    
    ——那我不大知道,可是我记得我们女学校的朋友们都把巧格力糖当做一种接吻的代名词。    
    ——啾,啁,啁啾。    
    金丝雀像说着“我也要吃”似的叫了两三声。    
    吃也吃完,谈笑也谈饱了的这天黄昏时候,比也尔只得了她明天同去看日戏的应诺,就匆匆地离开了那家芸芳满室的花店。    
        戏院的路是通着菜馆的,茶馆的路又通着舞场。就是那郊外处处好驱车的坦平的道路也不像同这些没有连接的。何况又在这秋光澄媚的时候呢?由过去的一个月,比也尔已知道了金发的女儿所喜欢的,黑发的女儿也无不喜欢。她现在已经向他开口就“比也尔!比也尔,啊,比也尔”的叫了起来了。然而这一个月间,关于女人自身,比也尔所得到的知识却很少。他只知道了她也和碧眼的女儿一样欢喜吃糖果,欢喜喝混合酒,欢喜看蹴球的比赛,和她以前也曾在市内的外国人办的学堂里念过好几年书,经过很奢华的生活。至于她的家庭怎么样呢,比也尔是不明白的。她似乎不大愿意说,比也尔也怕听见她这样可爱的女人有了脸黄骨枯,终日躺在床上对着小红灯的父亲,和跑起路来恰像水鸭陆行的母亲。那个小妹妹又怎么同她住在一块,这也是他愿意知道而不知道的。然而他所关心的究竟是她一个人。他若能够时常听见她那讲起外国话来有特别魅人的声音,能够不时看见那对神秘的黑眼睛,他是什么都可以不问的。    
    一天晚上,从影戏院出来,比也尔便把那娇小的身体夹到月明的河岸上去了。岸旁是一只大型的摩托船待着他们。    
    渴了的喉咙,一杯的威司基曹达使他们苏生了。阿尔哥尔把他们从银幕所受的幻影赶了出去。她说船里太暖,把那缎子的薄外套脱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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