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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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留-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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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自惊心。 
正惶然,他展颜一笑,径自策马而去。我知道,他是要同生共死的意思了。心念转动处,忽然一片清明——人生别易会长难,若能再见,当把剑易酒,青眼高歌;若不能,三生定许,以报深恩! 
北风劲烈,处处衣袂掀动,刷刷作响。远处慢慢出现一些小小的黑点,既而连成一线、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开始靠近,马蹄声渐渐震耳欲聋,脚下劲草亦随之瑟瑟。 
“言二……”王虎在一旁轻轻唤我。 
“什么事?”眼睛一瞬不瞬死死盯住越来越近的敌军,为什么还不击鼓?北军多是骑兵,一路直扑过来正气势如虹,等到近了就更是势不可当!还不迎击更待何时? 
“兄弟一场,我今天要是回不去,家里就托给你了了!请你好好照顾我父母,过得几年帮我妹子找个好人家……” 
“别说傻话!”我干脆的打断他。 
“还有花猫儿,你告诉她,让她嫁了吧!”他不理,咬着牙,非要把后事一一全部交代清楚:“她是个好姑娘,你若喜欢就娶了她帮我照顾她一世!你要好好对她!我信你!——好兄弟,你答应我!?” 
我不肯应声,狠命攥紧掌中宝剑——当年谢大将军就是用这一柄“北斗”驰骋沙场杀敌无数。 
他一声接一声紧紧催促:“答应我!答应我!” 
战鼓终于擂起来,一阵急过一阵——但恐怕已经太迟—— 
“你答应我!!”王虎一把揪住我手臂,眼中红丝迸裂,一声大喝却近于哀求。阵前将军正拔剑、横天、慢慢划下—— 
我猛地闭眼再睁开,大叫一声:“好!” 
山呼海啸般呐喊刹时响起,振聋发聩。王虎笑着松手。四万中军如汹汹洪水顺着主帅剑尖所向疯狂奔去。我飞身扑前,宝剑出鞘,一剑将当先一员敌将斩落马下。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剑气萧森。 
剑意如虹。 
所至如入无人境。 
敌军越来越多。几员敌将拍马过来,将我围在中间缠斗,最后也都被我一剑一个刺落马下。我忘了谁是长留,忘了谁是重华,忘了自己是生还是死。奋起全身力气,北斗寒光闪烁,见一个杀一个,干净利落。 
直到听见收兵的号角凄厉而仓惶地响起。 
我悚然四顾——到处是我军士卒的尸首,负伤者的呻吟,被染红的沙土,甚至凝结的鲜血…… 
数万中军被敌军截断了与左右军的联系,孤零零地在敌军的包围中负隅顽抗,更远处,依稀可见左右军在敌军骑兵冲击下凌乱狼狈的阵型。连退兵都全无章法,拖曳的,几乎是听人宰割…… 
——大势已去! 
有什么东西顺着右臂蜿蜒流下,温热的。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伤,流着血,却不感到痛。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大片疆土拱手他人?他的天下,他的江山,怎么可以缺陷?!茫然伫立,几欲咬碎一口银牙,我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帮—他—夺—回—来!拼了性命不要,我也要保他江山永固,寸土不失! 
回头看看,敌军阵营正中,数员大将簇拥着主帅。他猩红战袍,正气定神闲,指挥笃定。——北斗削铁如泥,砍人首级当不在话下。 
心念电转。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北斗就要纵马冲出。千钧一发,有人堪堪拉住我——是柳三。我甩开他的手。 
“长留!”他声色俱厉地喝住我。 
我还是不肯甘休。柳三死死扣住我手腕,一言不发,眉头紧蹙,愤怒地看着我,许久,他的眼神慢慢由愤怒变为担忧又由担忧而无奈直至一贯的波澜不惊。 
终究只能颓然长叹。 
二十六 
终究只能颓然长叹。 
我和柳三直到精疲力竭方才杀开一条血路回营。但比起其他人已经幸运了很多。已近薄暮,天色昏沉,四处笼罩着异样的静默。不知何处传来的隐约呻吟,低着头匆匆走过的将士,他们的惨淡神色……我沉默地跟在柳三身后,虚脱似的,每一步都重似千斤。 
柳三陡然止步,转身,一把将我紧紧抱住。他的头靠在我肩上,抱着我的手抖得厉害。我下意识的吸气,但我闻不到,那一股飘渺的佛手被血的味道粗暴地掩藏了。他在我耳边低语:“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没有告诉他,他能活下来,那才是最好的事。 
我回我住的营帐去找王虎。他也没死,只是胸口中了一箭,只差一点小命就没了。我进去的时候,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他躺在铺上喘着气,大约是太痛而睡不着偏偏又没法昏过去,只好苦捱。不管怎样,我还是松了一口气。王虎看见我,咧了咧嘴:“你也没事?太好了!” 
我笑笑:“你还好吧?” 
“还好。多亏了兄弟们拼死把我拖回来。” 
“真好!还真怕你这家伙扔给我一堆烂摊子就自己跑去死了!”我调侃他。 
他又用力笑起来:“后来才想起来,我好不容易攒了十几两银子的军饷,忘了告诉你藏在什么地方了。一急,就舍不得死了。” 
我大笑。笑完了,我正色告诉他:“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决不忘记。还有,我一定帮你和兄弟们报仇。” 
王虎想笑,却牵动了伤口引起一阵咳嗽。 
我也不理他,径自走出来,柳三正倚在门口等我。我示意他跟我走。等到四下无人,我问:“何以迟迟不肯击鼓进兵以至延误战机?” 
“主帅犹豫。” 
“何以不先派左路迎击敌军主力,以左路五千骑兵冲乱敌军阵型,再用中路兵马趁机掩杀?何以不以退为进避其锋芒?” 
“几位将军也曾建议过,但主帅执意认为会使得将士士气低落,下令迎头痛击。” 
“何以眼见我军落入对方圈套不出言劝阻?” 
“人微言轻。” 
原来如此。 
我再问他:“大军初一交战就伤亡惨重,这一仗已经是输了士气,更何况还损兵折将……可有转机?” 
柳三半晌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又问:“你有什么法子?” 
他轻叹,终于缓缓开口:“当年秦军破赵长平军,围邯郸。魏王命晋鄙领兵十万坐壁上观,赵国求助于公子无忌。公子高义,盗虎符、椎杀晋鄙,矫命领军,去秦存赵。虽说有负于魏,但事关天下大局,也只好不拘小节了。” 
又无奈一笑:“你又何必再问我?” 
果然瞒不过他。 
“但晋鄙嚄唶宿将,又该如何处置?” 
柳三略一思索,淡淡一笑:“芝兰当道,不得不除。何况大军在外,迟则生变。” 
真真解人!我抚掌一笑:“卿言甚妙,正合我意!” 
“可有信物?” 
隔着衣服摸到一块冰凉的硬物,我微敛笑意,沉默地点头,顿了顿,又微微一笑:“谢家长留,谁不认识?这张脸就是信物了……军中原本多有谢家故部,而且西川将军是我故交,情况再怎么不妙,两万西川军一定是站在我这边的。” 
“……何时动手?” 
“新败之后,上上下下军心浮动,又值裴章指挥失当难以服众之际——何不从速?” 
他颔首:“我来之前,裴章召集所有部属幕僚一个时辰后到中军大帐部署方略……既然如此,倒也不失为个好时机。” 
但,他又问:“长留,你肯做到这一步,究竟是为了什么……末了,还是为他么……”他倚树而立,专注的,痴迷的地仰望暮空,不知是自问还是问我?我照例不答。我听他悠悠长叹,把一个名字反反覆覆轻声吐露:“长留……长留…… 
抽出北斗,锋刃闪过寒光,雪亮而逼人的,全不见半点血迹。 
——大局已定。 
把剑还鞘。 
我伸个懒腰,转身对他浅笑:“吹首曲子吧!” 
《谢长留》最后一回了 完 
一个时辰之后,我便又是锦衣华服的谢长留,一路直闯中军大帐。沿途士卒摸不清底细,不敢阻拦——且又有柳三公子相随。更没有半点惊扰。有两个守卫踏上一步交戟相向,被我横剑怒目逼退。 
我无声无息闪身进去。 
将领谋士围了一屋,座无虚席。见了我,都是一惊。我环视一周,目光着落在高坐上方的裴章身上。他一愣,随即怒喝:“大胆!什么人胆敢擅闯中军大帐?!” 
我冷笑。 
裴章又是一愣,眼见诸将都不动弹,他忿忿起身,气势汹汹地走下来:“还不给我拿下——” 
他没来得及说完——我的剑已架上了他的脖子。 
须臾一片静默。 
我伸手入怀,把一面金牌高高举起,“如朕亲临”四个字飞扬跋扈地流过金光—— 
沈江当先跪下。有他带头,其余人也都赶紧跪了。裴章大约也知道不妙,退开一步,俯倒在地。 
收了剑,看着黑压压跪倒的众人,我一字一顿地道:“谢家长留,奉诏来代裴将军!” 
众人来不及反应,沈江已朗声道:“臣等奉诏!万岁万岁万万岁!”语毕,翻身站起,叫过门口守卫:“传我口令,急调五千西川军精锐前来帐前听候谢大将军差遣!”我莞尔,他倒做得好戏!西川军久历战阵骁勇无比,而裴章亲兵不过千余人,再加一倍也不是对手。一边是御赐金牌,一边是虎视眈眈的西川军,已无退路,再想想,就算是有假,裴章何许人也?值得拼了身家性命保他? 
一时间,只听见山呼万岁。裴章早白了脸,一脸惊疑不定,但,已没有他说话的机会。 
尘埃落定。 
抬眼看见一旁的柳三,也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缓缓放下金牌——如朕亲临——他说“你孤身在外,总有用得到的时候”,没想到竟真的用到。莫非他早有先见之明,交给我,为的就是今天可以狭天子令诸侯在他鞭长莫及处一力承担? 
斩裴章,平军心、立军威。选劲卒良将六万人出玉门,与敌军战于黄野。柳三献计,沈江前驱,长留身先士卒。胜得顺理成章毫无悬念。连敌军主帅忽赫也手到擒来。原来不过也才二十五六,他倒是个烈性的,不肯受辱,当夜就咬舌自尽了。 
——他却不知道他父兄愿意用整个部族最丰美的牧场来换他平安呢。 
立马塞上,春草浩荡无边,南望北瞰,皆是一般的辽阔。我笑问柳三:“若能埋骨于此也算不枉了吧?” 
他嘴唇微动,终是没有应我。 
大军凯旋,回京那天,文武百官都出城迎接。远远望见城门,巍巍矗立,那天和应四出走,我也是这样站在远处仔细观望,看着堂皇的城池在拂晓时分渐渐分明……那时侯,还以为一生都不会回来…… 
曾祖父老了许多,几乎需人扶持,李御史的面目亦已模糊,柳丞相的位次比以前似乎靠后了些,余者似乎别来无恙?那新新旧旧许多面孔让我昏眩…… 
肃穆而喜庆的仪仗里夹杂耀眼的明黄色彩。 
原来他也来了。真奇怪,隔得那么远,我却清楚得看见他的表情,他的微笑——站在百官拥列中,欢欣的,急切的,不安的,迎接他的将军、他的长留…… 
一旁早有人过来高声宣旨,击退北夷,护国有功,前事不咎,依律擢升…… 
但,我只看到他,忙着捕捉他的眼神可如我热烈?! 
“将军……” 
回过神,侍卫捧过织锦托盘,内里乾坤被一方明黄缎帕严密地覆盖。满朝文武都暗地投过视线。 
迟疑地揭开—— 
红得像血的葡萄美酒,在晶莹剔透的夜光杯里流光溢彩…… 
有什么东西顺着脸畔滑落,和入杯中,微微荡漾。抬起头,隐约见他温煦笑意中廿几光阴倏忽而过。 
终至潸然泪下。 
我浅笑低语:“重华!重华!你可知道?我爱你至死方休!” 
我还是回去我的边关。 
北斗光寒,日复一日,睥睨四方。 
一年一次,重华总是问我:“你为什么不肯回来?”总有几次,他会在我的奏章上批上一些文不对题全不相关的话,比如“会少离多,浮生若此!”比如“近来许多烦心事,谁与话长更?”比如“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但, 
——你为什么不肯回来? 
只有这句话,反复质问、反复提及。 
我答他:“我已找到我的地方。我要你作个旷古绝今的圣明天子,我要保住你的江山不容任何人染指,我要助你开承平盛世……” 
我要—— 
——我要你看见天下,就想起谢长留! 
不问翻覆,无关迟暮,他的江山里,总有我的影子,他年论史,也总有长留二字与他的天下一起浮沉。 
——这句话,我没有告诉他…… 
再打得几场仗,饮得几杯酒,舞得几回剑,便已是十年流光偷换。 
那年冬天极冷,八月便已飞雪。大约是在练兵的时候染了风寒,本来是小病,没想到居然一日日沉重了。这一段日子柳三总是蹙着眉头——对了,柳三,从此江南是少了柳三公子了——我安慰他:“不过是小病,等到开春自然好了。”他勉强笑笑。他不相信,我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怎么能让他相信。 
到暮春的时候,我上了折子,把边关局势分析得透彻。沈江是将才,且经验丰富,有他屯兵塞上,十年之内北夷当不足为虑。我在最后写到:“旦夕难料,臣若不幸,家中诸事还赖陛下费心。” 
重华的回信只写了一句话:“今君若弃我去者,朕其天命难久耶?” 
我微笑着合信。 
把送信的传令兵叫进来,我问他:“平日与京里的文书往来,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十天,这次怎么只用了七天?”那人迟疑了一会,回答:“回王爷,皇上已在路上,再有三天便到了。” 
原来如此。 
遣他出去,我让人请来柳三:“陪我出去走走吧。” 
他点点头,顺手拿过外套给我披上。 
我们慢慢地走过营地走上山坡,漠漠平原,惟有这一座无已山孤独的蜿蜒,听说是一直连到天山西麓。 
多年来我早已迷恋上这一派漠上风光。 
“好久没去过江南了。”我有点惋惜,“不知道现在的江南是什么样子。” 
“当是落花时节,遍地风流。” 
不必回头,我听见他话底遥远的沉湎的笑意。 
“没有了柳三公子,又怎么还会是‘遍地风流’?维扬柳,就只合长在江南水软山温,边关苦寒,不是你的地方。有朝一日,此地再没有长留,你亦不必再长留……”我转身看着他。 
他眼眶乍红,微微地侧过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开口:“那年,我坐在明砀山上,到了晚上,山高月小,真是好景致……——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山名长留?翻遍《山海经》的话,不知道又能不能找到一个地方能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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