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妻看过去,见细眉细眼的一个小女子,也不是十分的貌美,言谈举止却又分外妖娆,浑身上下透着狐媚。心下便生了嫌恶。
只从将阿英接进家门,王生自认为两个人已是名正言顺,与阿英益发亲昵,日夜厮守,对求取功名也不再上心。
嫁给王生,本就指望他会有所出息,谁知竟然一门心事用在一个捡来的女子身上,王妻便心下气闷,暗暗想着法子。
这日集市,王妻催着王生到集市亲自走一趟。王生正想为阿英买点水粉,便积极前往。
集市上人来人往,看得王生眼花缭乱,没想到样样都那么贵,狠狠心,咬咬牙,捡了一支看起来好看价钱却便宜的珠花揣进怀里。付了银两,急急往回赶。
迎面被人撞了一下,刚要发火,抬头见是一老道,这种人嘴巴厉害,真要与他计较起来也沾不到便宜,便想躲开来继续赶路,谁知那道人忽然瞪大眼睛,扯住王生的衣襟不放。
“你要怎的?撞人的是你。”王生暗咐,要动手吗?看他那老朽的样子,也不会沾到自己的便宜,然而自己是个教书的秀才,断断用不得武力。
“你最近遇到了什么?”道士却并不打人,只是睁大眼睛瞪着我。
“什么也没遇到啊。”王生有些奇怪。
道士说:“你身上有邪气萦绕,怎么还说没遇到什么?”
王生竭力为自己辩解,道士见他不肯承认就缓缓走开了,嘴里却说:“完了完了。世上还真有死到临头却不醒悟的人!”
听了道士这番不平常的话,王生虽不信邪,却感到脚步发软,身子飘虚,好像有那里不对劲。
无精打采的挨回家中,也不进前院,直接来到阿英的房外,用手推门,门却紧紧关闭。想阿英是不会出门的,大白天关着门做什么?于是,放缓了脚步来到窗下,手指沾了唾液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偷偷看进去。
却见一个浑身长毛,身形魁梧的人正背对着他将一张人形的皮样东西铺在床上,用彩笔慢慢勾画着眉眼,那眉眼极像阿英,王生刚要喊人,却见那人转过脸来,獠牙外露,脸呈五彩,眼露凶光,模样比私塾旁的金刚还要可怕。难道阿英被妖精吃了?
王生软了手脚,连滚带爬赶到前院,将路遇道士又见妖怪的事情跟王妻诉说。
“我就看着不对劲,一个女子长得那么妖里妖气,不是妖精是什么?都是你,将妖精领进门,眼看一家人都要跟着遭殃,还不赶紧去找那降妖的道士!”王妻连哭带骂。
王生急急赶往集市,到处寻那道人。道人在路边树下坐了,仿佛就等着王生,见他来了,嘴角路出微笑,轻轻捏着颌下胡须有些得意。
“怎样?让我说中了吧。”
“道长救命啊!”王生一见道人,一揖到地。拉扯着道人的衣襟不肯撒手。
“你且放手,我救你就是,这佛尘便可保你无事,你回到家中悬于门上,妖物见了自会逃去。”
王生依道士所言,这夜便在王妻房里躲难,将佛尘挂在门外,一边拥了被子战战兢兢,一边细听门外的动静。
天色渐渐暗下来,有月光从门缝透进屋内,由远至近,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王生抱着被子抖成一团,也不敢看。只听那妖物到了房门外,骂骂咧咧几句,然后扭身走了。
“吓死人了,好可怕啊!”王妻抚着胸口对众人说。“那么长的毛,那么长的指甲,是要吃人的,多亏了道士的佛尘。”
于是两年,王生渐渐淡忘了阿英,也不敢想起,一心苦读,只为功名。会试时果然不负众望,成了举人。
一同考上举人的秀才便邀请他到杭州游玩。
西湖上楼船轻摇,船内人声鼎沸,离了俗人的眼,这些举子便开始放浪形骸。
有酒无音不雅,有人就从临旁的画船上请来了歌妓。
穿着淡粉衣衫的歌妓,细眉细眼,怀抱着琵琶,轻拨慢唱,眼神在酒席间飘忽,却在王生身上渐渐定住,一瞬间眼里竟含了泪。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唱声婉转悲切,最后竟然哽咽。
举子们一时无语,内有一个粗人不耐喝道:“爷们请你来是为助兴,你却唱这些调子,找打是吧?”说着一杯酒泼了过去。
王生心下感叹,瞅那女子十分面熟,女子被酒水浸湿衣衫,哀哀地求告。王生抛下一两碎银,女子却不肯离去,拿眼看向王生。
“公子可还记得阿英?”
“阿英?!”王生愣了愣,细细端详,竟然就是阿英!一惊之下失手打翻了杯盏,急呼救命。“鬼啊!鬼啊!这女人是鬼!”
众人一惊之下,酒提神勇,愤起攻之,怎奈一介弱女竟被活活打死。众人见她不动,胆子大的就伸手试她鼻息。
“死了?不是鬼吧?”是啊,鬼死了应该是会现原型的。
有人问王生为何说她是鬼,害得众人犯下命案。王生就把遇到阿英以及道士驱鬼之事从头道来。
“哪里是什么鬼啊,肯定是你家娘子嫉妒,买通了道士,让人装扮了鬼吓你,却又将阿英卖给妓院。”
王生细想之下,也有几分道理。如果真是鬼,怎么会那么容易对付?然而阿英死了,无人再知道其中的详情。
众人为推卸责任,便编出《画皮》一说,只说阿英就是女鬼。
[古代篇:006 三生]
1、前尘
明末。
秦淮河畔的歌舞,日日不休。在缥缈的琴音里,我穿着艳若落霞的霓裳轻歌曼舞。四周的达官贵人不时击案鼓掌,尖锐的喊叫划破了摇弋的烛光,在画船里纷驳了一地嫣红的俗尘。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他,看他的唇与酒之间,拉开又接近,接近又拉开。淡淡的愁怨在眉落间凝结成隆起的远峰,轻烟暗陇,心事重重,看不清,理还乱。为何他是如此落落寡欢?
轻轻随着乐曲弯下纤腰,我看到倒立的他的眉眼,和他放在几案上的清酒。在眼波纠缠里,用贝齿刁起那一盏清酒,微辣的液体从唇间滑向咽喉,眼里便盈了泪,痛痛地合着他的目光,一路沉醉。
四周的暗影拥挤,喧哗四起。而我与他之间只是静静地看,看彼此的痛,看彼此的怨,一瞬间,如隔了千年万年,心底甘地碎裂,彼此里揉合进恍若隔世纠缠的爱恋。
我不知这一世他叫什么,但我今晚是为他而歌,而舞。为他一个人。
夜,在南朝的糜烂里渐渐隐去。
带着宿醉,我慵懒地斜倚在窗旁,粉面上,画眉未添,鹅黄未点。妈妈忽然就推了门进来,无视我的恼,嘻嘻笑着说,女儿啊,你可遇上贵人了。
我那一日又不是遇上贵人?!轻轻冷哼一声,只管一个人喝着微凉的茶,清香里,涩涩地苦。
这可是不一样啊,他,他要买你的身呢。
我嚯地把茶泼在*面前,溅湿了她那一双金丝盘络的大红绣鞋。
妈妈哎哎地踱着脚,急急地分辩。我可也是为你好,再过几年你人老色衰,再怎样的出污泥而不染又有谁看?!不如早早寻觅,说不定就遇上合意的也好从良。
却是杨龙友,当朝的吏部主事,那一夜酒筵的主人。这时我才知道,他叫侯朝宗,左良玉宁南侯的至亲。
红日衔山,乌鸦选树。这一日,秦淮河畔的名妓李香君嫁给了当朝新贵侯朝宗。说不尽的凌罗,用不完的绸缎,一箱箱妆奁,看红了姐妹们的俏眼,看热了*笑脸。
而朝宗却拿出了一把宫扇,他说,只有此扇是家传之物,其它都是朋友的帮衬。我笑笑,珍重地收下。
这一夜,云情雨意,颠鸾倒凤,风抖花颤,桃红暗洒。
醒来,已是日上半杆。朝宗却从容地为我画上黛眉,描上鹅黄。铜镜里,鸳鸯戏水,这一世,再有何求?
然而朝廷软弱,战火纷乱。我知道朝宗的心事,朝宗的愁怨。看窗外桃花缤纷,落红无数,我说,你走吧,到你该去的地方,做你该做的事。
一日日忍受着孤寂,一日日忍受着相思。我敬他先天下之忧而忧,我爱他舍他人难舍之恋。我坚信,他一定会回来,一定会。
我的英雄在错愕里突然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脱下外罩的斗篷,为我披上时,突然露出一身暂新的清装。
那一刻,我是那么愤怒,我无法想象那个受人尊敬的才子,那个说人生在世应该忠义为本为了名节哪怕掉头坐监的志士,竟然苟且偷生地给清朝做了顺民。
我心中的爱人,我心中的英雄在那一刻死亡了,而我的心也随着崩裂。我的脸色苍白无比,娇弱的身形在台阶上晃了晃。他急忙过来扶我,我厌恶地推开他的手,迈步走下台阶,站立不住,突然倒在台阶下,无声地死去,手中掉下了那把信物桃花扇,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如血如霞
我死了,我看到他抱住我的躯体痛哭失声,看到他为我用十指修了一座带血的香冢,看着他剃落青丝出家为僧。
我问孟婆,这一世,难道是我错了?
唉,孟婆说,你可还有不甘?
2、往事
盛唐。
满坡的桃花映粉了简陋的柴门,我在绣房里飞针走线,编织着少女满满的春天。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驳之声。爹娘外出,只好前去应门。
门外,立着一个青衣的书生,他呆怔地看着我,半天才呐呐说,晚生是来讨水喝。
洁净的青花碗里,我偷偷搁进了冰糖,在门扉后半遮了娇颜,偷偷看他的惊喜。
他说,他叫崔护,他说,他要进京赶考。
你能等我吗?他轻轻地笑着说,等我考取功名。
细长的眼睛里满是爱慕与眷恋。
我低低地说,等。
桃花落了梨花,梨花落了荼蘼。深深浅浅的绿色在秋风里一日薄似一日,单薄成宣纸一样的轻盈,一如我飘白了的心事。
娘说,新科状元要娶丞相的千金,因你的织艺好,丞相要你到府里织锦。
丞相的府第,院墙高大,门楣森严。石狮子上挂着大红的绫披。进进出出的人,喜气洋洋的脸,映着布衣荆钗的我,如此的暗淡。
宽敞的绣房里,十几个和我一样的织女日夜飞梭。丞相千金偶尔会来查验,锦袍掩映下,她富贵而端庄。
听说新科状元,姓崔。
轻咳里,溅了桃红,在锦帛上,我急急用丝线在上面编织成桃花。小姐说,好漂亮,跟真的一样。
十两白银换来了熬红的双眼,伤痕累累的纤指。
我病了,五副药用尽了十两银子。
娘叹,穷人生了个富人的身子。
状元郎大喜的那天,满长安唢呐喧天,喜炮连连。连住在城外的我,都能听得见,听得清,一声声,如催命的鼓擂。我挣扎着做了最后一柄宫扇,然后油尽灯枯。
我不甘,真的不甘。我躲过了索魂的鬼差,夜夜在桃林里徘徊。
我看到我的坟头上长出了一株桃树,在风里慢慢地伸展着胚蕾。
这时候他来了,仍然是一袭青衫,没有鞍马,没有华服。原来,那状元,不是他。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字字思念,声声叹息。欲再见,却已是人鬼殊途。
月夜里,我哀哀饮泣,魂怨魄恨,纠缠在桃林里不肯离去。与牛头马面的撕扯,惊动了地府的孟婆。
婆婆说,来世,让你和他做成一对夫妻。
3、今世
做成了夫妻又如何?
记忆里的日子,很多是无可奈何的,就如墙头的小草,生长方向的改变,完全取决于某一阵风的来处。
人出生,所有人都在笑,而他自己在哭。人去世,所有人在哭,而他是否在笑?
我对孟婆说,我不要来世了,就让我做鬼,看他哭,看他笑,看年年岁岁桃红散落。
我躲进桃花扇,孟婆帮我瞒过阎王的鬼眼,逃去轮回。
这一世,我所在的地方是一家古玩店,开店的吴老爹从前是个出家的道士,他每年都要到一些古玩市场转一转,大凡躲避了冤魂幽鬼的物件都逃不过他的法眼。现实的古玩大多是古人的殉葬物,差不多每一件出土文物都被打上过死亡的烙印,阴气颇重。吴老爹利用他的道法为这些不祥古玩开光注阳,收复阴精。
我之所以能够逃过劫难,是因为吴老爹说我机缘未到,怨气太深。
在店里醒目的地方有一座香炉,整日燃着袅袅的供香,也许是因了这香烛的熏陶,我渐渐忘记了我的怨恨。
那个夜晚很是寒冷,我被冻醒了,漫无目地的望着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自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落而下。
这时候,我的心忽然一跳。我虽然是个鬼魂,可我也是有心的,也知道欢喜和悲伤,只不过我的心不能给人看到。隔着很远,我却感觉到了他。
他来了,这一世他叫卞昊。他喝了一点酒,腋下夹了一叠画。他看到路边有一家古玩店,里面亮着灯。他刚一伸手,门就开了,随着夹杂而来的雪花,我看到了他的惶惑,以及惊讶。一个淡衣淡裙的女子坐在柜台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正温和地看向他。面若春花,婷婷窈窈。他忘记了该说什么,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我漂亮吗?我笑了,他也傻傻地对我笑。
他把他的画交给我,说要寄卖。
我打开,看了看,对他说,我可不可以用一把古扇换他的这几张画。他疑惑地看着我,我就把我寄居的那把桃花扇轻轻地移到他的眼前。他的眼睛忽然一亮,显然也是识货的人。那是一把的檀香宫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