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永宁- 第1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这是册后的大典,她无需蒙盖头,凤冠上垂下数串金珠,略微遮蔽了她的视线,以至于看着一切都带了金色的光影。她的步子迈得极稳,裙摆不扬,大衫背后金线刺绣的九尾飞凤随她的步履烨烨生光,展翅欲飞。
  思昭前两次见到永宁,她穿的都是淡色,显得清雅出尘,如世外仙姝,他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她穿艳色会这样好看,雪肤、黛眉、红衣,相衬得分明,皇家女子浑然天成的优雅和高贵,被这朱红大衫镀上一层雍容,他眼前清瘦的少女,便散发出华贵而端庄的气韵,当得起“母仪天下”四字。这让思昭觉得惊喜。
  永宁步上玉阶,思昭起身相迎,在完颜宗平的主持下,二人拜过天地和先祖,各自从鬓发中分出一绺剪下,合放在一处,就算是礼成。思昭授永宁以大辽皇后的金册金印,永宁伏拜,接过印绶。她站在他身边,因为身量未足,一时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能垂目,视线流连在他玄色袍袖刺绣的金龙之上,那般张扬的纹饰,也被他穿出几分沉静,这让永宁感到欣喜,却又生出几分惴惴来。一个人的言语可以伪装,但气韵很难骗得过旁人。早在那场宴会之上,他冲淡的神情就已经让永宁意外,她能够觉察,他的沉静并非伪饰。身边这位赫赫威名的统帅、高高在上的君主,仿佛有一种比文士更恬淡的心境,这让她捉摸不透,然而毕竟愿意得知,自己的夫君是温和的性情。
  自然,那时的永宁并不知思昭的温和是从何而来,也不知日后这温和会是她一世的罂粟。及至一切尘埃落定覆水难收,她仍怀念这一刻。思昭给过她很多刻骨铭心的疼痛,却也给过她此生最好的时光,一切由此时开始。
  乐声之中,群臣向思昭及永宁叩拜,那长长的队列直到永宁视线所不能及之处。大喜之时、繁华盛极之时,她心里忽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从今往后,她就是辽国的人了。一念及此,永宁不禁感到黯然,头上凤冠好像此时才有了重量,沉沉地压下来,让她头昏脑涨,几乎站立不稳。永宁唯恐失仪,勉力招架起这一身沉重衣饰,不愿让人看出端倪,哪怕身边这人亦不能例外。
  此间礼毕,永宁移驾延福宫。内外命妇早已在外恭候多时,永宁在凝和殿升座,月理朵与燕哥先对她见礼,永宁回礼,随即命妇向三人行礼。会说汉话的不多,众人纷纷向永宁道贺,月理朵在一旁翻译,永宁一一答谢。好容易敷衍过去,那发冠早已压得她脑仁生疼,月理朵和燕哥告退之后,念蓉搀着永宁回了昭阳殿,永宁在书案边坐下,将胳膊支在案上,用手控着头,暂且闭目养一养神。思昭此刻正在大宴群臣,一时半刻是不会来的了,永宁也就暂且偷一会儿懒。念蓉在她身后,替她按摩肩颈,轻声问道:“公主累坏了吧。”永宁笑道:“幸好我是嫁到辽国,若是在大景,公主下降的规矩更多,只怕比这还要累些,那就真是可怕了。”念蓉听她言下之意,猜想她对思昭该是满意的,于是打趣道:“公主,等等陛下来了,公主也是要这样说么?”永宁脸色一红,双目圆睁,假意薄责道:“你这丫头的胆子是愈发大了——唔,你轻一点。”念蓉问道:“公主既然累了,先把这冠子摘下来可好?这样沉的东西顶在头上,可不是遭罪么。”永宁心里何尝没有这个念头,只是不能罢了。“你说得轻巧,万一陛下来了,这冠子搁在旁边,成什么体统。我们终究是在别人的地界上,还是不要太任性得好。”她这样解释道。念蓉吐吐舌头,也就不再多说。
  午膳是错过了,此处有些点心,可以勉强垫一垫,只是怕弄脏了衣服,不敢多吃。永宁仔细补了双唇的脂膏,看着没有破绽了才罢。冠子戴得久了,也就不觉得如何沉重,她坐到床边去等,与念蓉随便说些闲话消磨时间。前面的宴会应该已经结束了,不过任何成婚的礼仪,总要到入夜时分,新郎才能入内,是以思昭索性去了勤政殿看奏折,让秋实来传了话,告诉永宁不必拘束。话是这样说,永宁总不肯随意的。
  等思昭终于出现在延福宫的时候,永宁已是又累又饿,有几分萎顿地坐着,手指间绞着手绢,低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听得响动,看见是他,强打了精神起身见礼。思昭扶她起来,问道:“这冠子怎么没摘,也不嫌沉么?”永宁扁扁嘴道:“陛下不拘礼,但我总不能自己没了规矩,摘下来毕竟不太像话。”思昭笑道:“这可不是作茧自缚么。你这样较真,自己白白受累。真照着书上写的,皇后的常服还要有六支金步摇呢,头上整天戴那么沉的东西,该长不高了。”永宁心情原本有点沉重,也难免被他逗得一笑,道:“原来陛下是嫌弃我个子小。”思昭道:“也不是嫌弃,不过你再长高一点就更好了。你坐下,孤替你把这劳什子摘了。”永宁顺从地坐在妆台前,思昭取下那几支固定用的金簪,把凤冠搁在一旁。永宁对着镜子看了看,不禁道:“哎呀,好乱。”取了玉梳休整鬓角。思昭在背后笑吟吟看着她,永宁的目光在镜中与他相触,双颊登时红了。
  思昭没想到她这样容易害羞,没再打趣,转而问她:“你吃过什么东西没有?总不会就照着那个规矩,饿了一整天吧。”见永宁良久未答,也就有数,叹气道:“月理朵跟你说的那些,旁人看得见的自然是要照做,他们看不见的,也不妨懈怠一点。这宫里有她一个道学先生也就够了,你可别步她后尘。”而后就叫了秋实进来,吩咐传膳。永宁怯怯道:“陛下虽是这样说,但毕竟不合规矩。”思昭无奈,只得退一步道:“孤看了一下午的奏折,现在也饿了。你的规矩是规矩,孤的五脏庙也有规矩,你且陪着孤祭一祭。”
  他这样说,永宁就不好推脱了,秋实很快摆了一桌酒菜上来,式样不算太多,难得都是永宁比较喜欢的。宫里的规矩,再怎样喜欢的菜肴,每顿也最多夹三次,有时候碰上满桌的菜只有一两样合口味,就十分的遭罪,永宁以为这是巧合,暗自庆幸,也的确是饿了,虽然吃相矜持,用风卷残云形容也不算太过分,倒是思昭吃得不多,更可见先前说的是假话。
  待永宁吃饱了,思昭才与她喝过交杯酒。夜色渐浓、红烛高烧,房中的颜色喜庆得很,永宁隐约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事情,零星有些期待,不过总体还是害怕的。思昭看破她的心思,笑道:“累了一天了,你早一点睡。日久天长的,有些事不急在今晚,总要等你养足了精神才好。”永宁的脸腾地变成五月的榴花,连耳根都红了,张口结舌的模样可爱得很。思昭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轻轻一啄,永宁脸上红霞更盛,一双亮得星辰一样的眼睛,刚对上他的视线就赶忙躲开了去。思昭心想,她都十六岁了,难得还这样怕羞,不禁觉得好笑。
  他自己的十六岁,早就不知道单纯为何物,每日学的是拼杀、念的是韬略,晚上自己展开书去读,又是满篇的筹谋算计,长久熏陶下来,一颗心硬得磐石一般。幸而他没有真的变成铁石心肠的人物,不过这单纯是不会再回来了。思昭觉得有些可惜,又分外庆幸,毕竟单纯不够让他在皇家活下去。然而他羡慕她的单纯,他喜欢她的单纯。
作者有话要说:  

  ☆、朝朝暮暮

  
  那一晚在平静中度过,他们的圆房是三日之后的事情。永宁单纯得近乎笨拙,几乎自始至终都是瞪大了眼睛,满脸警惕地看着他,盯得思昭心里都微微发毛。因为紧张,她的手足都显得僵硬,对于那个晚上的记忆,只有疼痛而已。思昭自认举止已经足够温柔,看她缩成一团簌簌发抖的样子,意外之余,也难得有些怜爱。他伸手揽住她,轻声问:“是孤弄疼你了?”永宁下意识地点头,又慌忙摇头,低声道:“没有的。”思昭听她言不由衷,笑道:“第一次总是疼的,以后就好了。”永宁略带惊恐地看了他一眼,颤声问道:“以后?”思昭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半是安抚,半是引诱,“是啊,以后。别这样害怕,不会再这样疼了。”永宁不安道:“真的?”思昭笑道:“真的,孤答应你。”
  她就顺从地埋首在他怀中,展臂轻轻回抱他,手指触及他结实的身躯,脸上愈发觉出烫来。忽而有一处异常粗糙的皮肤引起了她的注意,约略是在左肩后方的位置,很大的一块,永宁手指微颤,正欲出声询问,思昭已道:“哦,这是很多年之前的伤了。”永宁道:“好像很严重的样子。”思昭想了一会儿才道:“孤想起来了,是中了支带倒刺的毒箭,当时还挺麻烦的。”他说得随意,永宁听得却是胆战心惊,好几次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半晌才问:“很疼的吧。”思昭笑道:“孤当时以为就是普通的箭,没在意,后来就从马上摔下来晕过去了,要说疼可想不起来了,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伤。”那语气仿佛是说,前几日看了场乏味的戏。永宁觉出自己的心突突直跳,颤声道:“这还不算大伤么?”思昭觉察她的异样,略一思忖,还是笑道:“孤是战场上长大的,自然早就习惯了。你放心,都已经没事了的。”永宁讷讷道:“陛下……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思昭笑得愈发爽朗:“孤身上的伤疤多得很,要是每一处你都这样心疼,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永宁收回手轻推他胸口,啐道:“谁心疼你了,好会自作多情。”他捉住她的手,利落地用双唇封住她的唇,好久才放开。永宁大口喘着气,思昭道:“好了,与你说个正事。天这就要暖了,你这地方总要整修一回,这几天就收拾收拾东西,先住到孤那里去吧。”永宁一时没能适应他话题的转换,问了一句“什么?”思昭也不恼,耐心解释道:“石料再有两天就运到了,勤政殿后面的繁英殿你去过没有,平日里孤要是看折子看得晚了,就住在那边。地方没有你这昭阳殿宽敞,不过比别处还是好一些的,离得很近,孤想看看你也方便。”永宁的心思全被他最后一句攫住,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声“好”。思昭继续道:“再有一段,宫里就不烧炭了。繁英殿那边,孤会让人顾着,你要是想找谁说话,就把人请到那边去,别自己出门,省得冻坏了。”永宁笑道:“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思昭道:“还嘴硬呢,自打来了这里,都生过多少病了。孤都快被你病得怕了。”永宁自知理亏,狡辩道:“水土不服而已,现在也差不多习惯了。”思昭道:“罢了罢了,你爱怎样说便怎样说,孤不与你理论这个。”又忽然有了几分兴致,提议道:“不如这样,等入了夏,孤的事情就少了,得了空教你点强身健体的把戏,你自己照着练练,总没有坏处。”他既然给了台阶,永宁也就大大方方道:“那好,不过我是一点底子也没有的,如果学得慢,陛下可不准怪我。”思昭笑道:“师傅够好,徒弟也总不会太差的。”
  念蓉指点着宫人收拾东西,在秋实的帮助下,重新布置了繁英殿,永宁很快搬过去。因为离得近的缘故,即便她不刻意关注,也会有很多关于思昭的消息传入耳中,譬如他今日见了多少大臣、譬如他今日批折子到什么时辰。用膳的时候思昭会叫上她一起,他已熟知她的口味,每每颇为殷勤地给她夹菜,这使得宫中关于帝后恩爱的流言越传越盛。永宁有意想要回避一二,思昭却全然不在意,还对她说“既是恩爱,还怕她们说么,孤听着就觉得很是顺耳”,那时一旁的宫女都忍不住发笑,永宁只有愈发窘迫的份。大景讲求含蓄蕴藉,而在思昭这里,一切都明白敞亮,永宁还不习惯,但思昭说时间久了会好的,直来直去,比藏着掖着来得舒服,情意若都埋在心里,无端地浪费。永宁对他这套理论也不完全理解,自然,这套理论现在除了让她总是害羞,也还没有发挥多少其他的作用。
  礼尚往来,潜移默化之间,永宁也越来越熟悉思昭的习惯。譬如他无肉不欢、极为嗜辣,有一回吃烤肉,永宁尝试了思昭所用的蘸料,当即被呛得连声咳嗽、眼泪横流。思昭一面轻拍她的背,一面难以抑制地大笑,永宁好容易止住咳嗽,向他怨怪道:“好辣!你就不觉得吗,还笑我。”思昭笑道:“习惯了,不然尝不出滋味。”永宁正欲说他奇怪,忽而想起,人若是太过疲惫,味觉就变得不敏感,吃饭的口味会变重,再想起勤政殿那些堆积如山的公文和思昭少得可怜的睡眠,心中顿时雪亮。
  她把这番道理解释给思昭听,再劝道:“你呀,吃得清淡一点,多休息。我父皇就说过,折子是永远也看不完的,还是身体比较重要。”思昭递了她一杯水,温言道:“早就习惯了,孤从小就是这样,身体不照样好得很,你不必担心啦。”永宁不依不饶道:“哪有你这样不知道惜福的人!身体好是幸运,要是因为这个就糟蹋自己的身子,早晚是会后悔的。”思昭讨饶道:“事情多得很,你总不能要我做昏君吧。”
  永宁双目一瞪,没好气道:“亏你还是读过兵法的,事必躬亲,未必就是好将军,什么都有轻重缓急,所有的事情都要你来拿主意,要那些大臣是干什么的。”思昭笑问:“怎么,你皇兄就是那样?”永宁一时觉得这像是刺探,猛然变成一只防备状态的刺猬,“我不知道皇兄是怎么做的,不过他能抽出时间去陪太后、去读书写字画画,但大景的事情也没有因此乱了阵脚。单凭这个,他就比你要强。”
  思昭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你啊,听风就是雨的,孤随口问一句,又不是拿你当探子,这么警戒兮兮的做什么。孤答应你就是,只不过这种事情也不急在一时,总要慢慢适应,你肯不肯等?”永宁揉揉脸,夹了些青菜放在他碗里,认真道:“好啊,那就从今天开始。这些都吃完,今天要在亥时之前回来。”话说完了才觉得有些暧昧,思昭为难道:“亥时也太早了。”永宁气道:“哪里早了,一天十二个时辰,给你七个时辰放在政务上,还嫌不够么。”话至此处犹觉不足,白了他一眼,嫌弃道,“你要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